看著夏潯的表情,朱棣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怎麼?你不認同?」
夏潯道:「皇上,臣以為,安南,吞不得!」
朱棣眉頭微微一鎖,隨即又攸地一挑,沉聲問道:「說出理由!」
夏潯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說道:「我大明問難於安南,原本是應安南陳氏之請,而今陳氏已然絕嗣。黎氏冒犯天朝,固然應當出兵懲罰,我們也是以這個大義而出兵的,成國公、英國公兵發安南後,先用了攻心計,列舉黎氏罪狀,散播於安南民眾之間,因此大獲人心。如果我們出乎反爾,剿滅黎氏之後,就勢吞併安南,安南官民會怎麼想?今日我們的助力,來日將成為我們的強敵!」
朱棣展顏道:「呵呵,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這個麼,倒不成問題,剿滅黎氏之後,朕自然不可立即在安南復郡縣,設流官,朕會運作一番,應安南軍民所請,順理成章地設置郡縣,叫安南重歸中土!」
夏潯道:「如何應安南軍民所請?」
朱棣曬然道:「安南軍民若是鐵板一塊,眾志成城之下,黎氏如何可能取陳氏而代之?黎氏可以找得到人擁戴他,難道朕就不能在安南官吏耆老中尋一個人代言,以陳氏絕嗣為由,主動邀我大明在安南恢復郡縣,直轄設官麼?」
夏潯道:「皇上,這只是手段!只是一個名,而非人心!安南軍民百姓豈會因此歸服?」
夏潯又道:「若依臣看來,安南國陳氏也罷、黎氏也罷,不管是誰稱王,對我大明恭訓順服,都不過是畏於我大明之強盛,絕非誠摯效忠。黎氏取陳氏而代之,只要仍能恭馴於我大明,足矣,縱然我們費盡氣力,扶保陳氏稱王,對我大明何嘗不是一樣的我強則溫馴、我弱則不恭?利益!國之利益!一切都取決於國之利益,對安南是這樣,對我大明也是這樣!」
朱棣道:「開疆拓土,難道不是國之利益?」
夏潯道:「是!但是,凡事有度,過猶不及。成吉思汗江山十萬里,頃刻間煙消雲散,難道不是前車之鑒?我大明要開疆拓土,一要看地勢,其地險要,一旦落入他人之手,於我大明終是心腹疾患,必奪!二是看其財富,魚米之鄉,得其可濟萬回民,當奪!三是看其可控與否,打得下來,且能治理下去,可奪!四是看其與我朝廷、於我百姓有益或無益,弊大於利,入不如出者,不該奪!
皇上,安南,從來都不可能成為我大明腹心之患,北地野蠻,才是我中原自古不變的強敵,韃靼雖受挫折,但元氣未失,一旦瓦剌與韃靼的爭鬥有所緩和,韃靼必然再度南侵,我們的大敵,還在北邊活的好好的,這時在安南丟下數十萬大軍,每日耗費糧米無數,對國力的耗損實在是太了。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這存亡之道,僅僅體現在「敗」上面麼?不然,慘勝,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這個慘,或者是兵士傷亡之重,也可以是國家耗損之重。臣說句不恭的話,它不是買賣,卻也有共通之理,如果戰爭的付出,遠遠超越戰爭的所得,我們為何而打?
再者,現在朝廷很多大事,疏通運河、鞏固遼東、寶船出海……,一系列大事,樣樣都要耗費大量錢財,如果一下子做的事太多了,百姓會元氣大傷的,漢武帝只是打一個匈奴,就因為不知節制,一戰再戰,最後耗盡文景兩朝攢下的全部國力,弄得十室九空,無數人家破亡,國家元氣大傷,臨老方下一道罪己詔,可那凍餓而死的無數百姓,能為此復活麼?
皇上知道安南自秦始皇時便屬於我中國,那麼也該知道,此前,它非我所有,秦始皇設象郡,治理安南,僅僅十一年後,安南便再度獨立;又過一百零二年,漢武帝滅之,此後,安南一帶百姓屢有反抗,三百年後,再度獨立,此後大部分時間麼……,呵呵,中原帝國不承認它獨立不假,可是又有幾個能真的把它當成中原的郡縣一般治理著呢?它事實上是什麼樣子?
唐之都護府,皇上應該很清楚,都護的職責是「撫回慰諸藩,輯寧外寇」,對周邊民回族之「撫回慰、征討、敘功、罰過事宜」,真正管理本族本部事務的,依舊是其地方首領,這都護府與郡縣是大不相同的。蒙古人吞併了中原萬里江山,亦在安南三次大敗,止步於此。
如果蒙古人繼續南侵,是不是安南區區彈丸之地可以抵擋的?自然不能,那麼蒙古人為什麼到此而止?因為得不償失!太祖高皇帝曾說:『四方諸夷及南蠻小國,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供給,得其民不足使令。若其不自忖量,來擾我邊,彼為不祥。彼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伐之,亦不祥也』,臣覺得這是至理名言。」
夏潯這番話,已經思量了許久,安南以前的情況、現在的情況,他也盡最大可能進行瞭解過了。結合現在的情況,和他能夠記起的本來的歷史發展,他知道出兵安南,隨後頭腦一熱,改變初衷進行佔領的這幾十年,對大明造成了多大的損失。
自打這個地方到了手,就反叛不斷,游擊戰此起彼伏,把大明徹底拖在了這個深淵裡,直到明宣宗決定撤兵罷戰,這期間一共三十多年,大明在安南將吏死傷無數,而從那裡不要說徵稅了,光是調運糧食過去,保證當地人民生活一項,數量就超過了當時南北兩京需要的總和,極大地消耗了明朝的實力,。
否則的話,明朝中期以後,國家未必衰弱的那麼快,說不定就能順利熬過明朝末年的小冰河時期,從而完成國家轉變的關鍵階段,脫胎換骨,浴火重生。
朱棣的臉色十分難看,夏潯已經看出來了,但他還是要把自己的心理話說出來,皇上如果只是想要一份成就、一個恩威撫遠的名聲,那就打敗黎氏勢力,在安南扶持一個傀儡起來,叫當地人去治理當地人,由朝廷來給他「撐腰」,通過對他的控制,控制那裡的百姓就足夠了。
如果想要獲得政治利益之外的經濟利益,那就搞殖民地好了,不過是把現在的宗主、藩屬國關係強化一下,搞一個增強版出來,何必讓無數的將士流著血,將內地百姓辛苦種出來的糧食運過去養著一群只享受不付出的人,等把人家養肥了,自己養瘦了的時候,看著他們再次獨立?
朱棣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聲音有些生硬,但還是勉強說道:「韃靼連番失利,遼東日漸興旺,已經迫使韃靼向我大明屈服,韃靼可汗本雅失裡已經向朝廷求和,朕已派郭驥去宣撫韃靼了。而瓦剌那邊,朕也派使臣,封了幾個勢力強大的部落酋長為王,挑起他們內鬥,至少在一時半晌之間,不會有餘力南侵,這是天賜良機,怎可輕易放過!」
夏潯深深拱揖道:「皇上,臣始終以為,對安南,最好的辦法是,對一傀儡,間接控制!」
朱棣的臉色沉下來,冷笑道:「若依你所言,古往今來,這皇朝天下的疆土,就永遠不能擴張了!」
夏潯忙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臣是說,應該衡量其得失,看看值還是不值!」
朱棣道:「將交趾復納版圖,不值麼?」
夏潯道:「值,又不值。近千年前,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將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連接起來,以洛陽為中心,北達涿郡,南至餘杭,大大促進了南北經濟、文化的交流,此後歷朝歷代,俱享其功,值!但是隋煬帝不知體恤民力,如此浩大工程,切於在自己手中競功,以致亡回國,對他來說,不值!」
夏潯橫了心,直言不諱地道:「隋煬帝在位十四年,在短短的十四年中,他創造了別人難以創造的豐功偉績。武功上,他滅了陳國,文治上,他開創了科舉。他修建東都洛陽,遷都洛陽、修通運河、西巡張掖暢通絲綢之路、開發西域、北上擊敗突厥。
他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年僅二十歲就完成了一統天下的大業,結束了數百年來中原的戰亂時代,唐朝人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拿楊廣是和大禹來比的,事過幾百年到了宋朝時候發大水,這條千里隋堤還救了成千上萬家人的性命,功績大不大?
秦始皇做過的事,他多半也做了,但是他沒有焚回書回坑回儒;隋煬帝做過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是唐太宗貞觀時代遠不及隋煬帝大業前期富庶,然而,秦始皇、唐太宗都有「千古一帝」的美譽,隋煬帝卻落了個萬世唾罵的惡名,為何?
只因他不知節制,不知休養民力,不知權衡取捨!對百姓們來說,什麼開疆擴土,什麼龐大帝國,什麼萬國來朝,什麼無比宏偉的建築,只能哄得蠻夷讚歎、文人吹捧,終究不過一抹浮運,黎民百姓們是否有活路,才是一個國家的立國之本!」
我大明,現在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北方現在也談不上穩如泰山,現在應該是一面鞏固東北,一面壯大自身!以我大明如今的疆域領土,只要國家強大,諸蠻夷之地雖非我之所有,亦可為我所用,否則縱然為我所有,亦必失之,而這過程中民回脂回民回膏的白白付出,尤其難以計量。今日陛下不取,如果有一天時機成熟,陛下的子孫難道不可以取之嗎?」
朱棣終於忍不住了,憤然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朕意已決,卿勿須多言!」說著,把大袖一拂,揚長而去。
「輔國公……,唉!」
「唉!國公爺……」
解縉和楊士奇兩個人在夏潯書房裡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你唉一聲,我歎一聲,都為夏潯這個放棄成為大明第一權臣的絕好機會而沮喪。
夏潯卻渾然不以為然,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說道:「二位不要轉了,轉得我的眼都花了。請你們回復太子,把我的意思告訴他,我自認自己的看法是不會錯的,如果我明知它是錯的,卻只為了迎合上意而去做,那麼今日輝煌,不過是明日黃花,有甚可惜呢?」
解縉和楊士奇也憧憬著「唐之亡,交阯淪於蠻夷四百餘年,至是復入版圖」的偉大夢想,只恨自己不是武將,不能去創下這炳彪千秋的豐功偉業,這麼好的一個唾手可得的機會卻被夏潯輕易放棄,他們是真的傷心吶,可是夏潯意志十分堅決,兩人卻也無話可說,到最後只好怏怏離去。
兩人離開之後,夏潯臉上輕鬆恬淡的笑容就消失了。有些話,他並沒有對解縉和楊士奇說。古人去:「喜時說盡知心,到失歡須防發洩;惱時說盡傷心,再好時應覺羞慚。西方人說,與人相處最好保持一種」豪豬的距離」,據說豪豬渾身長滿了刺,在天冷時為了御寒都想互相靠近利用體溫,但又不能靠得太近,於是豪豬們就在誰也刺不到誰的前提下盡可能地靠在一起。
夏潯就是這個看法,事無不可對人言?開玩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這些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當初貼木兒帝國居然以宰相阿爾都沙、將軍蓋蘇耶丁這樣兩個重要人物為使節,到了大明又特別的關心政治、經濟、軍事,各個方面的發展,夏潯就已生起了警覺,早在這兩個人返回貼木爾帝國的時候,夏潯的潛龍就已經開始行動了,派人躡著他們的蹤跡,跟著他們遠去了西域。
現在,消息已經送回來了。貼木兒大帝聽說大明兵強馬盛的消息之後,並沒有因此打消他的野心,相反卻激起了他的豪氣,他比以往任何一次大戰都更加重視,親自部署、籌備著,數十萬鐵騎很快就要捲土東來了。
夏潯有心要消彌本來歷史上那場在整個世界都前進的時候,卻拖著原本世上最富有、最先進、最文明的中華古國大踏步後退的大悲劇,要做到這一點,大明自身的發展最重要,而遼東的經營得宜與否,同樣極其重要,所以夏潯離開遼東之後,他並未放棄對那裡的關注。
這也是他和萬世域、張俊沒有過於密切往來的一個主要原因,因為他想知道的一切,自有他的消息渠道。夏潯的潛龍,在關外、在草原上,依舊頻繁地活動著,所以有關韃靼和瓦剌那邊的情報,他同樣一清二楚。
不錯,韃靼現在的確向大明求和了,那邊受著瓦剌的欺壓,這邊受著大明的威脅,阿魯台太師的日子不好過。而遼東的急劇發展,對他的心理威脅尤其嚴重。夏潯在的時候,曾經授意遼東幕府,對友好的草原部落要一視同仁的做買賣,這一政策使得與遼東毗鄰且與遼東仇視度不高的那些韃靼部落大獲益處,在他們的呼聲之下,阿魯台順勢讓步,指使大汗本雅失裡向大明遞了求和書。
可是,與遼東毗鄰的,大多是在韃靼各部落中地位較低的小部落,正因為他們部落的實力弱小,才不受重視,被大部落佔據了最好的草原,而把他們擠到與遼東接壤地帶,做為雙方的緩衝,現在反而是這些小部落獲益,這些強大的部落心裡自然不平衡。
於是,一些小事就被無限放大了,比如去遼東做買賣的韃靼牧人,酒後與人打架生事受了傷,打斷了鼻染、割傷了胳膊,變成了受漢人欺壓,凌辱成了殘疾;比如那些小部落中有些牧民想過平靜安逸的生活,於是藉著做買賣的機會,整個兒的叛逃到了遼東,受到遼東官回府的安置,也成了一個部落成群成群的叛逃。
不要小看了這些大部落的能量,他們已經在韃靼內部成功地挑起了仇視大明,與遼東對立的情緒。而這種情緒一旦積累到一定程度,是需要釋放的。
朝廷分化瓦剌的計策,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被大明派使節分封為王的幾個瓦剌貴回族得意忘形,彼此誰都看不上誰,連瓦剌可汗也不放在眼裡了,由一些小磨擦開始,漸漸發生了大的內訌。
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瓦剌原來可是一致對外侵略韃靼的。現在瓦剌內部又起紛爭,韃靼承受的壓力就小了,它就不需要迫切地謀求與大明和解,再加上內部反大明的情緒越來越濃烈……,夏潯從掌握的那些雜亂資料中歸納分析,擔心大明與韃靼很快又得再起紛爭。
如果這個擔心真的成為現實,那麼,北方將與韃靼打起來;西方,瘸子貼木兒將御雄獅數十萬,殺進西域;如果大明在安南這個泥坑裡再陷進去數十萬的軍團和不計其數的軍費,到時候狼煙四起,嘩啦啦大廈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出來吧!」
夏潯沉思半晌,才吩咐一聲,徐姜立即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自從他辦了山東白蓮教一事之後,已經成為夏潯絕對可以信任的心腹了。
「迅速找到咱們在飛龍裡的人,看看有沒有往北方、西方去執行任務的人,如果沒有,就叫他們『有所發現』,胡濴就會派他們過去了,然後叫他們把咱們查到的這些情報報給胡濴,胡濴會稟報皇上的!」
「是!」徐姜答應一聲,又擔心地道:「國公拒絕赴安南領兵,會不會讓皇上……」
現在,徐姜所有的一切都是跟夏潯拴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自然關切夏潯的一切。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這個麼,你不用擔心,我若現在附和他,來日就要陪他一起傷心了,現在雖然拂逆了他,可是以後他就會明白,我才是對的!他不是袁紹,不是一個輸不起的皇帝,所以,我不會成為田豐!」
P:親愛的,上旬就要過去了,向您求張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