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中霧氣氤氳,夏潯全身浸在水裡,頭枕在池邊,臉上蒙著一塊毛巾,其情其狀,十分悠閒。他的呼吸綿綿長長,那兩塊健壯寬厚、稜角分明的胸大肌,就像鐵鑄的一般,許久許久才會微微起伏一下,看起來似乎已經睡著了。
忽然,房門光噹一聲響,張十三已沉著臉站到了他的面前,張十三那雙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緊盯著夏潯的雙眼閃爍著憤怒的火焰,他快要氣瘋了。
昨天他就告訴夏潯今晨不用早起,等用過了早餐,他會帶夏潯再熟悉一下府中的人事,下午陪他去楊家經營的幾處店舖裡走走,想不到夏潯竟然再一次自作主張,一大早的就去給齊王尋摸什麼禮物,還讓肖荻陪他出去,自己卻全不知情,這個小子到底想幹什麼?
「他是個傀儡,僅僅是個傀儡而已!不客氣地說,就連楊文軒,其實也是一個傀儡,是一個在最後關頭可以用來犧牲的人。但是至少在表面上,他對楊文軒需要保持尊敬,可夏潯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卑賤如螻蟻的東西,竟然一再挑戰我的耐心!昨天我已放過他一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得寸進尺!」
憤怒讓張十三不克自持,他一直忍著怒氣等夏潯回府,他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他。
夏潯慢慢拉下臉上的毛巾,一見是他,立即露出欣然的笑意:「十三郎。」
張十三陰沉著臉色道:「今天上午,你去了哪裡?」
夏潯忙道:「喔,剛到這兒,有些興奮,想睡也睡不著,起早了,忽然想起近日要去齊王府祝壽的,隨口問了小荻幾句,聽她說,青州有幾家古玩珠寶店很有名氣,我想……十三郎這些天也很累了,一大早的不便麻煩你,就讓她帶著去街上隨意走了走,不過我也沒擅自做主買什麼東西,說不得還要回來和你商量……」
張十三怒道:「誰允許你擅自出去的?為什麼不經過我的允許!」
夏潯一怔,看他滿臉怒色,不禁微怯道:「因為……因為十三郎教過我……,想要扮得像,就要把自己真的當成此間主人,唯有如此才能扮得天衣無縫,所以我就……就吩咐小荻帶我……」
「混帳!你還敢強辭多理?我既然在府上,你有任何事就應該先請示我,我不同意,你敢自作主張?夏潯,你不要當了兩天楊文軒就得意忘形,記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小民,老子能把你捧起來,就可以把你打下去,老子若要整治你,有的是手段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潯惶然道:「十三郎莫要生氣,我……我……」
張十三怒不可遏地道:「滾出來!」
夏潯慌忙自池中站起,一步邁了出來。
「穿上衣服!」
夏潯慌忙奔向妝匣衣架,掀開衣匣,拿出一塊厚大的浴巾,張十三怒氣沖沖地跟過去,陰冷地道:「從現在起,除非我不在,你才可以隨機應變。只要我在,事無大小,均須請示,再敢自作主張,老子讓你……」
剛剛說到這兒,夏潯寬厚的肩頭微微一沉,陡然轉身,右手探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筆直地刺向他的咽喉。
張十三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夏潯竟然向他動手,竟敢向他動手,竟有能耐向他動手!
措手不及之下,張十三立即倒身後仰,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一式妙到毫巔的「鐵板橋」,堪堪地避過了這凌厲無匹的一刺。本來,「鐵板橋」是躲避暗器和刀槍劍戟的極高明的一種手法,一旦無暇縱身而起或左右閃避時,這就是救命的身法。
這一式餘力未盡,尚有後著,待敵人回撤兵器再施攻擊時,他便可彈腿縱離,脫身丈外,予以反擊。然而他這一招「鐵板橋」雖然避得妙到毫巔,夏潯卻根本沒有撤回兵器的動作,眼看他向前刺出的手臂已經力盡,手中那道白芒緊貼著張十三的鼻尖刺過去了,可他藉著前衝之勢手臂只是微微向上一揚,手腕一翻,向下一挫。
「噗!」
張十三雙腿彈動,身子剛剛離地,夏潯攸然一揚的手臂業已同時沉下,「噗」地一聲,一件尖銳的利器便貫入了他的胸腹之間。原來夏潯所持的利器非刀非劍,竟是兩端帶刃的一件怪兵器,他的手握的並不是劍柄,而是這件利器的中間部分,是以只是手腕一翻,立即可以改刺為插,搶得剎那先機。
只這剎那,勝負已分。
張十三悶哼一聲,身子跌向地面,驚駭之下就要張嘴大呼,夏潯便在此時和身撲了上來。
為了製造這一刻的機會、為了製造這一擊的必中,夏潯已不知做過多少種設想,早已成竹在胸。這一擊乾淨俐落,一擊必中,而張十三可能會有的種種反應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同樣各有應對預案。這一記抱摔,兩人重重落在地上,張十三的驚呼窒在了喉中,他只覺得刺入身體的那件利器吃這一摔,外露的部分竟然斷成幾截,叮叮噹噹地散落各處。
只是他現在被夏潯用一種很巧妙的擒拿手法緊緊扼住,不但身子動彈不得,就連他的喉嚨也被夏潯的手肘緊緊扼住,呼吸都困難,更不要說呼喊了,那奇怪的兵器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他仍是一無所知。
夏潯的臉色也有些發白,呼吸極其粗重,他赤裸的胸口緊貼著張十三的胸口,張十三可以聽得到從他胸腔裡傳來的急驟有力的心跳聲。
夏潯很緊張,第一次殺人,不管多麼大膽的人,總是難免要緊張的。可也正因為緊張,所以本來就力氣極大的他,此時更顯得力大無窮,張十三空有一身武功,肺腑受傷,又被他結結實實地壓在地上,既不能喊,又不能動,一招之間已是完全受制於人。
張十三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根本就想不通,夏潯為什麼要殺他?夏潯怎麼就敢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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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仰一臥,片刻之後,夏潯發白的臉色就恢復了沐後正常的紅潤,呼吸也流暢起來,而張十三本來又驚又怒脹紅如血的臉龐卻已開始發白……
夏潯的神情迅速平靜下來,他看著張十三那雙揉和著痛楚、驚訝、駭懼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慢慢地抬起了一隻手,那是緊握著凶器,抵在張十三傷口處的手。
那隻手先還有些顫抖,但是很快就變得極其穩定,他的手掌上有一灘血,血是淺黑色的,沿著他的掌緣正緩慢地滴落下去,夏潯看著那血,忽然笑了……
張十三從來沒有見他露出過這樣的笑容,那種輕鬆淡定的笑容、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洞察一切的精明、還有暗蘊著智慧的神彩,依稀之中,他覺得見過這樣的笑容,他在僉事大人的臉上,也見過這樣的笑容。
「十三郎,血是黑色的,那就是說,你的肝臟被刺破了,肝臟被刺破,就算你躺著一動不動,按緊了傷口阻止失血,你最多也只能再活半柱香的時間,神仙都救不得你了,如果你還想掙扎的話,死的只會更快。」
張十三眼神黯淡下來,他知道夏潯說的是實話。他十三歲就在錦衣衛詔獄裡當差,他曾經用許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過犯人,直到對這一切感到厭倦,開始反璞歸真,用最簡單的方法用刑。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人會比他更瞭解人體的內外結構,他知道夏潯沒有說謊,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就算把全天下所有的神醫都找來,他也完了。
但他不甘心這麼死去,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沒有理由啊!殺了我,對他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還有馮總旗他們在,難道他還妄想擺脫錦衣衛?再者說,一個鄉下小民,有堂堂錦衣衛做靠山有什麼不好?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鋌而走險,必欲致己於死地?
張十三身上已開始一陣陣的發冷,他眼中蘊含著的種種情感,不管是憤怒、恐懼,還是驚訝,都一點點地散去,唯有疑惑,讓他死不瞑目的疑惑,越來越是濃郁。
「你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殺你,對不對?」
夏潯微笑著問,張十三的目光馬上變了,變成一種近乎於哀求的渴望。是的,他想知道夏潯為什麼要殺他,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如果帶著這種疑惑死去,他真的會死不瞑目。
夏潯本沒有任何理由殺他的,想想看,他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人,離開錦衣衛的扶持,他怎麼可能冒充楊文軒,而且一直安然冒充下去?再者說,就算殺了自己,他怎麼擺脫錦衣衛的控制?一個小民敢與錦衣衛對抗麼?更何況錦衣衛手中還掌握著他親自畫押的供狀,他乖乖聽命於己,才是他可能的唯一出路啊!
「我本來沒有理由殺你的,因為我無法在你們的幫助下冒充楊文軒,一直冒充楊文軒;因為你們手中掌握著可以隨時讓我掉腦袋的東西;因為你們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來青州辦案的,欽差大臣,生殺予奪,就算我是真的楊文軒,也沒有能力擺脫你們;所以,我唯一的出路只有依附你們,討你們的歡心,受你們的賞賜,這是你的看法,對麼?」
是的,這正是張十三百思不得其解的。
殺人需要動機,夏潯的動機是什麼?除掉一切知情人,徹底冒充楊文軒?他瘋了麼,這其中有多少風險,夏潯怎麼可能有膽量去冒這個險?他們是奉了皇帝旨意而來的,是堂堂正正的有司衙門,一俟案情查明論功行賞下來,給他夏潯一個身份是很容易的,誰會不相信朝廷官員的許諾呢,這不是一個正常人的想法麼,為什麼他會動手殺人?
還有,他那乾淨俐落的殺人手法,他能根據血液的顏色判斷傷勢所在的本領,他刺殺錦衣衛官校後迅速平淨下來的神情,無論哪一樣都不像那個懵懂單純、膽小怯懦的鄉下人。他到底是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夏潯冷靜地道:「原因很簡單,我不相信你們的鬼話,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你們對我撒了很多謊,對我包藏了很大的禍心。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們對我不懷好意,聽你的話,跟你們走,我最後的下場將和聽香姑娘一樣慘。我為什麼不反抗?在南陽河畔的那家小店裡,我答應為你們效力的時候,在我簽字畫押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殺掉你們!」
「不,我相信你們是真正的錦衣衛。」
夏潯看著張十三疑惑的眼神,好像懂得讀心術似的,給他做著解答。
「我當然不會懷疑劉掌櫃的官衣和腰牌是假的,這世上可以有強盜、也可以有騙子,但是不會有哪一夥強盜或者騙子,會異想天開的去冒充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錦衣衛,而且你們有官有商,有權有錢,卻甘冒奇險,用這樣不可告人的身份去圖謀一位藩王?
我不相信的是:我不相信你們是奉旨而來,我不相信你們是來查緝依附王府謀反的白蓮教徒或王府官,我不相信你們事成之後會留我性命,還招攬我加入錦衣衛……,你們謊言重重,破綻也是重重,這些謊話或許騙得了別人,但是騙不了我夏潯!」
「馮西輝說錦衣衛並沒有被裁撤,我相信!聽他一解說,我就知道確實是我們小民不瞭解朝廷中的事情,誤把削權當成了裁撤。但是馮西輝說錦衣衛並沒有被削去緝捕和詔獄之權,僅僅是化明為暗了,我不相信!」
「這個破綻,可以說是馮總旗自作聰明暴露的,第二個破綻,則是因為你的自作聰明才暴露的。而第三個破綻……,則是因為你們一起的自作聰明才暴露的,你想不想知道因為什麼?」
當然想,張十三已經想的快要想瘋了。
夏潯很可惡的微笑道:「可你就要死了,而我的故事卻很長,我有耐心講,你卻沒有時間聽了。」
張十三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又要被氣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