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出自人群聚集處最角落裡的少年,正是異羽。程嘯空也循聲轉過臉來,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去。
但見齊刷刷圍聚過來的熾烈目光,異羽有些心怯地扯了扯衣角,偷偷看過程嘯空面上的神色,欲言又止。
也罷,連請師傅龍嘯風出山都未成功,還能想出什麼良策。外公肯定是這麼想的吧。
少年咬住嘴唇,不由地向後縮退了幾步。
「你倒是想到什麼法子,快說出來啊!」周圍的將士卻是不管他面上難堪,硬把異羽拉扯到人群中央。
執拗不過,少年稍微穩住心中慌亂,開了口,出語依然怯怯:「我……我是曾聽說50年前大戰時,妖族原本佔盡優勢,卻在破陣平原不知因何緣故一日潰散,該是對此地有陰影的。所以……我想我們若是能在破陣平原製造些事端,說不定會讓他們內亂。」
異羽說完,周圍卻是一片沉寂,眾人有些是低頭思索,更多的卻是質疑的目光。
哎,真不該多言。少年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紅著臉再次向後退去,卻不料被側裡伸出的一隻手抓住。扭頭一看,卻是李正。
「此計可行啊,侯爺。」李正扭過異羽強著的身子,定定道,「事已至此,姑且可以試試。古人有雲,擒賊先擒王。我們可以派些精幹的勇士去行刺妖族統帥,藉著他們對破陣平原的畏懼,必會使其陣腳大亂。50年前妖軍一潰千里,今日不求其自敗,只要能拖延些時間,劍仙城就可以保住!」
聽明白李正的理論,趕來求援的金辰眼中閃出神采,立刻附和道:「對啊,妖軍此番來勢洶湧,妖王親自坐鎮統領,只要能殺了妖王,必重重挫其士氣。」
「是妖王親自領兵……」程嘯空沉吟著緩緩站起身來,原本有些渙散的眼中逐漸聚起神采,再抬頭,已是雙目炯炯,氣宇沉穩而篤定,「那麼誰去行刺妖王?!」
「屬下請命!」「屬下願意去!」……
一時間數人叩身請命,穆野也在列。
掃了眼半跪在地的眾人,程嘯空冷冷道:「此次行刺十分凶險,全身而退已難。並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們都可以?」
這……
人群裡開始有些議聲,就連穆野面上也有遲疑。行刺如隻身入虎穴凶險皆知,敢請命就肯定不怕死,可誰也沒有十成的把握。
「屬下可以!」清亮的聲音壓過嘈雜,凌空而出。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異羽鎮定地走上前,面上早已換做堅毅,「屬下自幼在劍仙城長大,對周圍地形十分熟悉。此次絕不辱使命!」說著,少年望向程嘯空,目中的渴望熾熱而濃烈。
外公,我讓你失望太多,這次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少年暗暗下定決心。
似是讀懂他眼中意味,程嘯空大手一揮,下令:「好!眾將聽令,由異羽去劍仙城與劍仙守軍商榷伏擊妖王一事。李正率十萬先遣軍走水路,順弱水河而下,火速支援。其餘人等隨我沿西部高原北上追擊。即刻出發!」
在周圍人忙於準備行軍四散開,穆野卻是怔在原地,久久未動一步。
就這樣了?我只猶豫了一下,就這樣被那小子搶著出了頭?怎麼可以這樣!這是我受盡屈辱好不容易等到的機會。不行,絕對不行!
抱著尚存一絲痛覺的右肩,穆野只覺得胸中的翻湧已是克不住,一個箭步躍到已欲上馬的程嘯空身前,大聲道:「屬下也請命!屬下願帶驍騎軍沿水路趕去劍仙前沿禦敵!請侯爺下令!「
程嘯空轉過身,冷冷注視著那張全是桀驁的臉孔許久,冷哼一聲道:「你還打算自作主張嗎?這次如果不是你擅自放棄在傷麒森林的駐守,我們怎會被動地被妖族搶了先勢!有勇無謀,徒為莽夫!」說完直接跨上馬,再不理會。
彷彿被一語擊中,穆野克制著內心的刺痛和身體的顫抖,在別人的催促下,半晌才緩緩站起身來。望著遠去的身影,目光中的意味已是錯雜得說不清了。
而這一切,被站在一旁的常笑全部看在眼裡。
因為時間趕緊,紮營生火已不可能。將士們在匆匆行軍的同時嚼起乾糧。
接過別人遞來的饅頭,穆野只咬了一口,便覺得食之無味,隨即丟到路旁。
「怎麼,走了這麼久不餓嗎?」見此情景,常笑收起御著的飛劍落到他身旁,撿了地上的饅頭,喂起穆野牽著的戰馬來,隨意問道,「我知道你與異羽從小一起在劍仙城長大,又一起來祖龍投軍,情同手足。你是擔心他才吃不下的吧。」
穆野聽了只覺得心中無名火起,頓時面色一緊,衝著地上恨恨啐了一口,道:「我呸!那小子不自量力強出頭,我擔心他才怪!就是被妖人捉去剁個粉身碎骨,也是他活該!」
聽他如是說,常笑俯下臉來輕撫馬背,嘴角浮出一絲淺笑,再轉頭,面上已是故作的驚異,「這麼說,你似乎很恨他?」
突兀的一問將少年生生嗆住,停下腳步愣了半晌,穆野才冷冷地瞪了常笑一眼,道:「這又與你何干?」
不料,常笑卻未知趣地離開,而是停在他身側,許久才淡淡笑道:「你我同為人臣,出身、經歷、甚至所想都有幾分相似。而那異羽卻與我們不同。」
「是啊,他出身好,家世好,什麼都好,機會多的是。我就什麼都不是。」發洩地踢著腳下的石塊,穆野恨恨道。
「呵呵,你倆同在劍仙城長大,對他的身世你很瞭解麼?」常笑緩緩踱到穆野身前,面上似笑非笑,眼中亦有閃爍,「我跟隨程嘯空多年,據我推算,他這個外孫憑空來得頗有幾分不明不白啊。我也曾私下打聽過,只不過劍仙城地處偏僻,知道程家的人寥寥無幾,而瞭解其身世的更是沒有。」
「哼,說不定就是個野種,只是好命罷了。」本是隨意的一罵,語既出口,幼時在劍仙城外遇絕地靈狐驚險的畫面突然浮現在腦海中,想著穆野變了臉色,訕訕道,「對了,似乎他與我們不同,他是……」
「他是什麼?」常笑追問。
「他……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就在將脫口之際,穆野猛然驚醒,旋即收了面上失神,警覺地盯著這個交情無多甚至都不太熟識的副將。
面對直射來的鋒芒,常笑心中一陣虛冷,但到底是世故老練,思酌片刻,仰起頭故作悵然道,「說到底,還不是這句『為人臣』,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我雖依附於程嘯空,卻也害怕他的親眷裙帶會連綿如同這西部高原上山林般密不可透、撼之不動。為己利而排他人,也不過處事之根本罷了。」
「你不怕我把這話告訴侯爺?」穆野冷聲問道,眼中犀利。
「我敢說,自然不怕。你覺得侯爺現在是信你還是信我?」常笑回過頭,鎮定自若地接過鋒芒,嘴角微微上揚,「況且,你心中所想比我所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彷彿被說中,穆野收住眼色,面上冷郁下來。
見他不語,常笑詭異一笑,繼續說下去:「其實你也不必懊喪,此刻未必沒有扳倒他的可能。若是等他立功載譽而歸,再動作可就難了。」
一句煽風點火的話,燒得穆野心頭燥熱無比,已是按捺不住。眼見前面的隊伍已走遠,少年黑沉著臉,扔掉手中的韁繩,捏起劍訣。
望著御劍而起,偏向東北劍仙城方向而去的背影,常笑牽住失了方向的馬兒,眼中的笑意悄然隱去,漸漸陰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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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平原,布爾罕山北麓。
無雲無星,一彎新月寂寥地守望在天邊。布爾罕山北麓未化盡的茫茫積雪,將山頂映得一片敞亮。玄衣白髮的男子御劍飛到高處,從衣襟內摸出山腳下採摘的絲草葉片,熟練的捲成筒狀。
凝神望著空茫的虛空許久,十方抬手將草葉做成的風哨湊到嘴邊,婉轉的哨音頃刻在寂靜的夜空中連綿成曲。
風乍起,一個黑影從天際循著哨音而來,很快給白茫茫的山頂籠上一層陰影。
十方御劍迎上,落到它項上,輕撫著如焰般絢爛的赤色皮膚,柔聲道:「我這兩天忙於軍中事務,冷落你了。」
小龍卻是強扭過頭去,輕輕噴著鼻息吹起十方泛著銀芒的髮絲,看神情絲毫沒有一點不悅。
「小龍,很癢啊,別鬧了。我有話跟你說。」十方笑了笑,偏轉身子避過灼熱的氣息,道,「明天就要攻城了,你與我一起好麼?」
不料,小龍卻是賭氣似地扭轉頭去,不理不睬。
「怎麼了?你有意見嗎?」十方驚異地按住它項上逆鱗,向前探身,無奈那個頭顱太大,根本看不到它眼中神色。見此十方只得作罷,笑道,「明天只是開始,你都使性子,後面我還需要你的協助呢。」
聽了這話,小龍乾脆收起翼翅,逕直落到山頭,巨大的力量把整座布爾罕山都震得顫了幾顫。
背上的十方亦是驚訝異常,連忙飛身躍到它面前,遲疑許久,問:「你……是不是不想我去與族人開戰啊?」
「咿咿……」小龍拚命地點頭,上下攢動的鼻息直把地面的積雪噴得漫天瀰散開。
「可是,這也只是開始……」十方歎了口氣,目光隨即冰冷得全無溫度,「我要做的是最終的『覆滅』。你不願這樣是吧?即便你不願,我也要繼續下去。無法回頭,也絕不回頭!」
原本躁動不安的上古神獸停住了所有動作,緊緊盯住十方許久,眼中熾烈如炬。突然,仰天長嘯一聲,聲音淒厲如悲鳴,直驚得林中休憩的鳥兒不管夜不能視物,盡數驚叫飛起。長嘶過後,小龍望了十方一眼,隨即毫不留戀地振翅,在鳥群的簇擁下向著西部高原飛遠。
見過小龍訣別那一眼中的幽怨,彷彿吸入的空氣在胸腔內凝固,十方心中驀地一墜,無力地委頓在雪地中。但即便有彷徨也只是一瞬,執迷了的男子慘慘笑起,低語,「好吧,你不願也不勉強。但我不會放棄。也許,到那個時刻,你還可以存在,那麼就由你來親眼見證我是對是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