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大事不妙。有一隊敵軍從江邊小徑翻上山脊,從嶺上壓過來。」神色慌張的士兵衝到正在捆紮工事的幽明面前,趕得太急,差點沒收住腳,險些摔倒在荊條堆上。
「什麼?」幽明抬起頭,停了手上的動作。
「好像是騎兵,速度很快,不出三刻鐘就會趕到。」
「看清楚了麼?會不會是我們的援軍?」幽明按壓住士兵的肩膀,感覺的到對方因為驚恐而有些顫抖。
「報將軍,列隊前舉的是龍旗。我們背腹受敵。」士兵肯定地點了點頭;
「啊……」身子一震,幽明虛晃了下才控制住平衡。初春的暖陽帶著些許燥熱,可他分明覺得被汗浸濕的脊背一片冰涼。
停了許久,沉默的將領才感覺恢復些力氣,衝著周圍滿是惶惶的一張張臉孔。大吼起來,「都看什麼?繼續,不要停。但凡營裡還剩的東西都捆上荊條,綁上石塊,澆上火油,給我往城牆上堆,往城外丟。不就是守嗎?再多都是守!就是天兵天將來了,也是一樣!」
抬起的面孔一張張低沉下去,每個人重又恢復之前的動作,機械地重複著。彷彿大家都已明白沒有生還的希望,只剩赴死的悲壯。
「將軍,趁著嶺上敵軍騎兵還未到。您要不要帶一隊突圍試試?」謀臣離魅悄悄湊上來,本是發須盡白的老者,全無抗擊之力,卻顯得比所有人都鎮定。
幽明緩緩轉過臉去,盯住這位從自己父輩開始就輔佐相伴的老部下,忽的抬手,「啪」重重的一個耳光,「混賬,虧你還是軍中元老,講什麼瘋話!」言語鋒芒,可眼光竟全是愧疚。
「可是,幽家……」老人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摀住臉還是想說下去。
「住口!古風口尚在一秒,我幽明絕不離一步,誓與邊城共存亡!」鏗鏘有力的話語霎那間衝破籠罩整個營地的陰霾。
每一雙眼睛重又燃燒起來。
「誓與邊城共存亡!」震撼的呼聲響徹大地,悲壯而決絕。
每一位妖族戰士都明知必死,因為大義而必死,因為必死而壯烈,因為壯烈而無畏。
看到穆野率領的驍騎軍從古風口邊城背後趕到,程嘯空果斷前後夾擊,發起總攻。
粗壯的圓木砸向腐朽的城門,鋒利的兵刃斬向垂死掙扎的妖兵,本以為是迅速而致命的最後衝擊,卻沒想到遭到最頑強的抵抗。
轟——
被烈火焦灼,被利刃碾割,飽受重創的城門終於沉沉倒下,未及完全落地便四分五裂。卻已完成它的使命。
失血過多幾近奄奄一息的幽明,已沒有從倒塌的城門下爬出的氣力。
在漫天沙塵中模糊得看不清輪廓的落日,突然迸射出絢麗,將沉入地平線前的最後一縷最耀眼的光芒撒落到這具傷痕纍纍的身軀上。傷口上漸漸凝固的血液回應著,映射出光暈,紛呈而幻滅。
「真的很累啊,我該好好睡一會……」錚錚鐵骨的將領喃喃著,闔上驕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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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海,尋夢港,龍嘯風宅邸。
半面牆大小的壁櫃上,放著各種什物。一眼望去,除卻大大小小、色彩繽紛的錦袋,數量最多的大概就是置於最高處兩排的書卷。而此時,晚晴站在凳子上,幾乎要將頭都埋進那兩排書卷中。
「你在找什麼?」白星華出現在門口。
被突然而至的聲音嚇到,晚晴猛得回頭,失了重心連晃了幾晃,左手下意識地伸出去想攀住某物。可還是連著握住的木盞一起摔將下來。順便被木盞裡放著的枯葉一般的東西潑得滿頭滿臉。
女孩狼狽地坐起身子,揉著摔疼的胳膊,嗲怨道,「娘,你幹嘛呢?那麼大聲。」
「哎呀……」白星華驚呼出聲,又慌忙掩住口。急急走進屋,拾撿起打翻在地的東西,絲毫不過問身旁的寶貝女兒。
看著母親將那個不起眼的木盞用衣衫仔細擦拭乾淨,又小心翼翼地將滿地的「枯葉」撿起,撣去沾上的塵土,一片片數入木盞內,晚晴只覺得好不委屈,「不就是風乾的枯草嘛,有這麼寶貴麼?」
「噓,小聲點,給你爹知道,非大發雷霆不可。」喝住女兒,白星華大約也覺得面色太過緊繃,微微笑了笑,道,「這些是上等的貢茶,你爹一月都捨不得喝上兩次,當然寶貴了。來,給我看看,摔傷了沒。」
見娘終於把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晚晴方才覺得心裡好受點,面上依然不悅地撅起嘴道:「爹種了那麼多茶,當飯吃都夠了,還在乎這些。」
「當然不一樣。」白星華笑著扶起女兒,「這是我們從無妄海外帶進這裡來的,現在又出去不得,泡一點便少一點了。你爹根本就不是種茶的人,種出的東西又怎麼比得上。」
「啊,這麼說外面的東西要好些?」提到「外面」,女孩立刻來了興致。
「也不是這麼說,外面的人吶,有的擅種茶耕作,有的擅紡紗織布,有的擅狩獵漁牧,所精不同而已。你看娘織布做的衣裳,怎麼費盡心思,也比不上當初帶進來的做工細緻得體。好了,這櫃裡的都是你爹的寶貝,你就別在這裡亂翻了。被他看見,少不得訓你。」白星華說著,將收拾好的木盞重又放回壁櫃中,關好櫃門。
「哎,我還不是天天對著的都是一樣東西,看煩了,才想起找些稀奇的玩意嘛。」女孩撓撓頭,本是想辯解,忽的眼光一閃,轉向母親,「娘啊,你天天看著我煩不煩?」
聞得她這樣的言語,白星華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故意繃住臉,一個彈指點到女孩的鼻子上,「你啊,看起來像個大人樣,其實不知道有多不懂事。一日不見你,眼淨一日,一月不見你,省心一月。小祖宗,你還是少給我和你爹淘氣了。」
「是這樣啊……那我知道了。」眼中隱隱有些失落,晚晴沒了繼續和母親談心的心思,默默退回到自己的房間。
雖然察覺女兒面色有些異樣,白星華卻也沒太在意,搖搖頭忙著準備晚飯去了。
落日西沉,洋洋灑灑的餘暉,將整片無妄海鍍上一層金色。原本平靜的海面,少見地泛起波濤。沙沙,沙沙……細碎的銀浪,一層層撞上沙灘,有節奏地淺低吟唱,彷彿沉睡中的孩子,耐不住夢魘發出迷濛的囈語,又似一直緘默靜觀的老人,終於開口悠悠訴說心事。
海灘上,一老一少兩個身影緩緩走來。前面的老者踏著濤聲的節點,輕輕哼著歌,頗有興致。而後面的少年卻似滿腹與年齡不相稱的心事,皺著眉靜靜跟著。便是打理茶園歸來的龍嘯風和異羽。
其實,打理茶園是假,想勸說愛徒安心留在此修身養性是真。可一下午,任憑龍嘯風怎樣好言相勸、厲聲訓斥,異羽只靜默聽著,只言不發。看神情就不似聽進去半句。
也罷,反正出去已是渺茫,多待些時日,不怕他不轉了心意。龍嘯風想想,心放寬了許多,回頭攬過異羽的肩,笑道:「今天出門前,你師娘說要好好準備些你愛吃的菜。你別老苦著臉,被她看見還以為我責罵你。」
「沒有的,師傅……」沉默一天的少年,勉強笑了笑,欲言又止。
「你看,星華已經出門迎我們了。」指了指遠處疾奔過來的身影,龍嘯風笑道,但看著看著,笑意變得有幾分尷尬,搖頭喃喃,「不過就一天未見,用得著跑這樣急麼?」
未等兩人走近,白星華踏步縮地一躍至眼前,面上表情不是欣喜,卻是焦慮萬分。龍嘯風生疑正要發問,手臂已被白星華一把擒住,「你們看見晴兒沒?她走了,都怪我下午說話太重。」說著,白星華摀住臉已止不住淚。
「什麼?晴兒走了?到底怎麼了?」顯然沒聽太明白,龍嘯風拉過婦人的手,暗握幾下,想讓她平靜些。
白星華啜泣連連,已不成語,稍稍平復些,拭去眼角的淚,從袖中掏出一卷書帛遞過去。
「這是什麼?」龍嘯風疑惑得皺起眉,接去展開。上面幾行娟娟小楷,應是女兒的筆跡。看畢,眉頭擰得更緊,喝道:「胡鬧!她說要離開無妄海,豈是她想走就走得掉的?你先別哭,說不定她只是躲在某處,等性子過了也就回來了。」
「可是附近我都找過了,無一點蹤跡。這裡就這麼大地方,她還能藏到何處?都怪我不好,下午本不該那樣說她,都怪我啊……這麼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若是晴兒出了什麼事,我們待著還有什麼意思……」好容易止住的淚復又奪眶而出,白星華依在丈夫身側,泣不成聲。
「唉……」龍嘯風輕歎一聲,不知再作何安慰,只得扶住夫人瘦削的肩頭,眼中亦隱隱有些淚光。
眼見師傅和師娘這般,一旁的異羽也有些手足無措,看過師傅手中的信箋,思酌片刻,道:「如果師妹是想要離開無妄海,說不定是找『那人』去了。」
「她去找誰?當真能從這裡出去?」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陡然閃了神色,白星華忙拉住異羽,「你知道在哪?快帶我去!」
「嗯。」少年點點頭,捏起劍訣,回望發現,師傅與師娘早已御劍而起,候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