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巫 作品相關 章五十八 甕中物(終,補完)
    未行幾步,身後忽地有人喊道:「大人,請留步!」

    他轉頭一看,兩名乞丐,一老一小,小乞丐攙扶著老乞丐,自巷口而出,一步一步慢慢向自己行來。

    那小乞丐,陳羲認得,正是今日上午自己所救那個。

    他下馬,行至乞丐面前。老乞丐手捧著一碟糕,恭敬地遞至陳羲面前,道:「大人救了小的孫兒一命,小的感激,無以為報,親手做得一碟米糕,大人請勿嫌棄,請收下。」

    陳羲應道:「舉手之勞,老人家客氣了」;又出自體恤,他並不接碟,婉拒:「你們饑一頓飽一頓,難得做了米糕,還是留給你們吃吧。」

    小乞丐眨眨眼,道:「爺爺難得做一次米糕,是用陳米換了新米,又舂又敲,費了半天功夫,說一定要你——要大人你吃上一塊米糕,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既然如此,」陳羲摸了一下小乞丐的頭,溫語道:「糕留給你吃,叔叔不餓。」

    老乞丐雙手舉著碟子,雙腿就勢就要跪下,陳羲趕忙攔著他,道:「老人家,不用多禮,這糕還是留給小孩吃吧。」

    小乞丐不解,天真說道:「叔叔——大人,拒絕了,莫非嫌這糕不好吃?」

    老乞丐看他神色,小心地揣測道:「大人莫非嫌這糕不潔淨?小的敢說,這糕乾乾淨淨的,大人請放心收下。」

    陳羲見此,不忍心拂他們好意,也覺得再拒絕不妥,遂掏出荷包,拿出幾枚五銖錢,一手接過碟子,一手將錢塞至老乞丐手中:「老人家做米糕不容易,收下這錢去買些米罷。」

    「這如何使得?」老乞丐急忙將錢推回,陳羲故意板臉說道:「不收下錢,這碟糕我也不收。」

    「這……」

    「收下。」陳羲將錢塞給他,示意他不要拒絕;自己拿著碟子後退了幾步,又想到若帶米糕不便策馬,就用左手拈了一塊米糕,直接放嘴裡吃。

    老乞丐見他吃糕,又看著手中五銖錢,不由感歎道:「大人真是好人」;也不再推脫,連聲道謝後,方將錢收了。

    陳羲原以為米糕味淡,一嘗卻不然:顏色潔白,味甘似蜜,軟糯可口,咀嚼時餘香盈口,遠勝其他米糕,之前亦未曾吃過如此美味之糕點。

    他一口氣將碟中三塊米糕幹掉,見老乞丐帶著期待之色看著自己,遂讚道:「好吃!」

    老乞丐終於舒心笑了,皺紋都舒展開來,覺得自己半日辛苦沒有白廢,欣喜道:「大人喜歡就好。」

    ***************

    陳羲回到中尉府後,覺得咽喉不適。

    喉嚨癢癢的幹幹的,隱隱作痛,越來越難受。

    吞嚥唾沫時,痛感更為明顯,如同吞下燒炭一般灼痛。

    他找來軍醫幫自己診查。

    軍醫一番診斷後,對他道:「中尉大人是咽喉腫脹,屬上火發炎;需服清涼下火之藥,連服兩日後定會有好轉。請大人此兩日只喝粥,少說話,多休息,不要過於操勞。」

    陳羲點點頭。

    軍醫開了藥方並抓了幾副藥,分成三日六份,囑咐陳羲早晚各煮一份藥服用之後,方才離去。

    雖然軍醫叮囑過了,陳羲只當小事,並不請假休息,依然如常策馬奔走於中尉府和北軍軍營,處理公務,巡視北軍,巡街,時不時沙著嗓子發號施令。這讓陳府管家陳丁很是費心擔憂。陳丁是瞭解這位少主的,並沒有多費口舌勸說他休息(勸說了也沒用);只是早晚兩次定時將藥煮好,親自送至或在中尉府或在北軍軍營的陳羲面前,看他喝了藥,方才放心離去。

    不知是否因為操勞,陳羲喝了兩日藥,一無效果,並有惡化趨勢。至第三日清晨,他是因咽喉乾疼疼醒的。未及吞嚥唾沫,都已感到眼下咽喉是刀割般痛;他嘗試著吞嚥一下,卻感到咽喉似被無數棉花團堵住,甚是艱難,費了許久時候才勉強嚥下一點唾沫。

    他想喝水滋潤下咽喉,支撐著起身,手一滑,又躺回床上。

    怪事……

    怎會忽地力弱?

    咽喉腫脹怎會導致渾身無力?

    他正尋思著,管家陳丁此時捧藥而入,一見他,吃了一驚,駭道:「大人,您清減得有點脫形了!不過兩三日時間!」

    陳羲想說道「未至於如此罷?」一張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竟是啞了。

    陳丁見狀,試探地問道:「一時說不出話?」

    陳羲點點頭。

    陳丁憂色加深,說出前兩日就想說出的話:「請端木姑娘來罷?」

    陳羲尋思著,一時並不作答。陳丁放下藥,拿一面銅鏡遞至陳羲面前,勉強一笑,盡量不顯得憂心忡忡:「大人,照鏡看看,您臉色著實很差。」

    陳羲只往鏡裡看了一眼,就知道陳丁所言不虛;說自己「有點脫形」也並非誇大其辭。

    他只好再次點點頭,繼而揮手比劃了下。

    陳丁見狀,明白他的意思,躬身道:「我去請端木姑娘來。」

    事有湊巧,正當陳丁準備出門之時,僕役來報,有位姓端木的姑娘求見。

    陳丁喜出望外,趕緊將端木姑娘迎了進來。端木圭提了兩包物事,他接過謝了,略略寒暄後直入正題,對她說起陳羲病況。

    端木圭聽後,只道:「麻煩將我帶至大人寢室。」

    陳丁道:「好,請。」

    他正想放下手頭物事為端木圭引路,巫女阻道:「一同拿去,或許有用。」

    陳丁應了,也就提了那兩包,領巫女去陳羲寢室。

    待端木圭到寢室見到陳羲時,陳羲已坐在塌上,他見她來了,支持著想起身,然而一抬手,頓覺得手臂忽地一麻,尚未抬起就已無力地垂下。

    「陳大人請安坐。」端木圭見狀出言安撫道。

    他心裡暗自歎了一口氣,遂坐在塌上不動。

    端木圭在他面前一張蓆子上坐了下來,仔細端詳他臉色,見他臉色已有點發青,並且消瘦得有點過了,了然道:「你中蠱了。」

    蠱?

    陳羲心頭頓時湧出許多疑問,眼下卻不能出聲發問,只能對端木圭投以不解的眼神。

    端木圭卻視而不見,從袖中掏出一個竹筒,從中拈出一根銀針來,對陳丁道:「管家,請拿一枚熟鴨蛋來。」

    陳丁應聲而退,很快就拿來一枚熟鴨蛋。端木圭將蛋磕破,用銀針挑出一塊蛋白,就串於針上,對陳羲道:「張嘴,然後銜著。」

    陳羲不明其意,納悶地張開嘴,帶針帶蛋白銜在口中。那針不短,針頭針尾恰從兩邊嘴角露出,一會後,端木圭道:「好,可以拿出來了。」

    陳羲伸手將針拿出,一看,針頭針尾沒變,銜在口中的針和蛋白顏色卻變了,蛋白赫然化作黑色一團,串於泛黑的銀針上!

    陳羲心底掠過一陣涼意。

    端木圭見狀,道:「果然如此,昭德中了「龍蠱」。」

    頓了頓,她又道:「眼下要先替你解毒——管家,府上備有大蒜罷?」

    陳丁趕緊應道:「有!廚房裡有!」

    端木圭又對陳羲淡淡一笑,安撫道:「我帶了一包雄黃一包菖蒲,加上大蒜,正好煎藥解毒。昭德稍等,我這去廚房煎藥。」

    陳羲這才想起,前幾日端木圭跟他約好,因蒲月(舊歷五月)將至,毒物毒氣漸多,她會帶些雄黃菖蒲給他,用於驅毒驅邪。巧的是來得及時,雄黃菖蒲立即用上了。

    他正想道謝,端木圭已站起,衣裾一閃,由陳丁引路,逕直行去廚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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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時辰後,端木圭方捧了一碗藥返回。

    她將藥遞至陳羲面前,陳羲卻有點犯愁,看著藥不動。

    「昭德怕苦?」端木圭調侃道。

    陳羲瞥了她一眼,搖頭,又指了指自己喉嚨。

    「不能吞嚥?」端木圭問道。

    陳羲點點頭。

    端木圭嘴角上彎,道:「那含著藥,盡量往喉嚨裡重,總會衝進去的。」

    陳羲默然,果真端起碗,往嘴裡灌。

    蒜味撲鼻而來,那藥既苦得發澀,又辣得舌頭微麻,異常難喝。含在嘴裡,不上不下,他抑制著不向外吐出,皺眉試著強咽,反覆幾回,終於似衝出一條渠道,那藥終於順利嚥下。

    嚥下第一口,接下來都沒問題。陳羲慢慢將一碗藥都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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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瀉一番後,陳羲雖然臉色發白,渾身仍是乏力,四肢卻不再麻木,吞嚥也無事,亦能開口說話了。

    他靠坐在塌上,端木圭道:「昭德還是休息兩日罷。」

    陳羲閉目養神,並不回應。

    端木圭也不以為意,開始尋根問底道:「昭德,究竟是何人給你下蠱?」

    陳羲搖搖頭。

    不知?

    端木圭道:「既如此,昭德在此三兩日,可有吃過甚麼特別美味之物?」

    陳羲倏地睜開眼,脫口而出:「米糕。」

    聽完陳羲講訴前事,端木圭了然道:「那糕定是下了蠱。」

    她解釋道:「黃昏之時,蠱力最強。蠱成先置食中,味增百倍(出自《赤雅》),而且多放於第一塊食物上。(註:秦漢關於蠱的記載,都是下蠱於食物,與後世蜇咬唸咒等下蠱方式不同)」

    陳羲知她判斷沒錯,倒沒有憤懣,只是不解:「事後我雖有想過,為何乞丐能做出如此美味的米糕,卻並未想到其中有玄機。因為覺得,乞丐並無害我之動機。」

    頓了頓,他又思索著,道:「我並不認為,乞丐會下蠱害我。」

    端木圭清瞳流深,也點頭同意:「蠱雖在糕裡,下蠱者卻非乞丐,應另有其人。」

    陳羲看向她,她解釋道:「制蠱是件耗時費心之事——」

    皿蟲為蠱,意指蟲生於(或養於)器皿而為害。制蠱方法如下:

    首先,要找一甕(或缸),必須要是口小腹大的,口越小,腹越大,越看不見甕內情形越為好。在甕底刻寫制蠱咒文,在甕口塞木也寫上。

    備好甕後,要把正廳打掃得乾乾淨淨,制蠱者本人(最好全家老少也一起)要沐浴清潔,然後誠心誠意在祖宗神位前焚香點燭,對天地鬼神默默地禱告。禱告完畢,在正廳的中央,挖一個大坑,埋藏那甕下去。

    接著,在五月五日(端午)那日,到田野裡任意捉百種爬蟲回來,放於甕中,用塞木塞好。這些爬蟲,通常是毒蛇、鱔魚、蜈蚣、青蛙、蠍、蚯蚓、大綠毛蟲、螳螂……總之會飛的生物一律不要,四腳會跑的生物也不要,只要一些有毒的爬蟲。毒蟲必須是在端午日所抓,方能成蠱。漢人制蠱需百種,苗人制蠱只需十二種,功效相差無幾。

    毒蟲放入甕後,制蠱人需每夜在他人入睡後禱告一次,每日他人起身前再禱告一次,連續禱告一年,一日不可間斷。而且養蠱和禱告的時候,絕不可讓外人知道。要是讓外人知道了,自己養的蠱就會被巫師用法收去,為巫師使用,制蠱人就會全家死盡。即使不被巫師收去,成蠱以後,也會加害制蠱人。一年之中那些毒蟲在缸中互相吞噬吞食,毒多的吃毒少的,強大的吃弱小的,最後僅餘下一隻,那只也就改變了原先的形態和顏色,成為具有百毒的蠱。

    蠱已養成,制蠱人便把那甕挖出來,另外放在一個不透氣、不透光的密室中養著(密室也要打掃乾淨)。成蠱喜歡吃豬油、雞蛋、米飯,食量頗大。除了日常需虔誠侍蠱,每年六月二十四日,還要對蠱作隆重的祭禮。這個祭禮延續三天,即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日,在這三天之內,制蠱人要每天都用新鮮的豬一頭、雞一隻、羊一頭,煮熟以後,到晚上星宿齊觀天空之時,把豬羊雞搬入養蠱的密室中去俯伏禱告,禱告完畢,將豬羊雞砍碎,投入缸中。祭掃的時候,外人不得參加,消息不可洩漏,否則又有身家性命的危險。

    如此飼養三四年後,方可以放蠱為用。當蠱殺過人或吸過人血後,就不需餵飯食給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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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指,吃了下頓愁下頓的乞丐,是不會有那條件和心思去養蠱?」陳羲插話道。

    端木圭點點頭,又道:「除非昭德看走眼,他們並非乞丐。」

    她又笑笑,道:「我相信中尉大人不會看走眼。」

    陳羲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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