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治人之罪,那稚子陳羲說過他會處罰,自己已不便再說懲罰;若降罪於陳羲——陳羲如此處理實則挑不出錯,還可以說因割斷繫繩,避免了車隨馬毀,算起來還救了自己一命。
然而,他特命侍衛長說出「因你割斷馬車繫繩王爺幾乎遇險」這責罪之語,已有意設套在先;既算定了要責他人之罪,以慰自己一番受驚,劉寬豈會就此善罷甘休?
心思轉動間,劉寬冷哼一聲,接過陳羲話頭道:「陳中尉話中之意,暗指責任在本王馬匹和馬伕上,是也不是?」
陳羲正有此意,立即接口道:「濟北王明察。」
劉寬唇邊浮出一絲冷笑,心裡已有打算,道:「好,本王就先問責馬匹和馬伕——來人,鞭責馬伕三十,再將那馬殺掉。」
「喏!」
原先跪在地面等候處罰的馬伕動也不動,聞言顫抖如篩糠,囁囁地只說了句「王爺——」,侍衛長已快步行至他面前,兜頭兜臉就往他身上一頓鞭打:「辟!」「啪!」,一聲響過一聲,馬伕不敢躲避,一下,二下,身上鞭痕愈來愈深,直至皮開肉綻,鮮血流出……
馬伕喊聲也越發淒厲。
陳羲看不下去,正欲出言阻攔,卻迎上劉寬冷冷掃來的一瞥。
四目一對,陳羲立即警覺,微微低下頭,移開目光。
他心頭一凜,知道一位王爺責罰府第下人,自己無權多嘴規勸,只好將話生生嚥回肚中。
早知如此,自己就該將馬放走,也許那馬還有一線生機。眼下卻……
他暗思著,自是沒看到劉寬趁機望向那馬一努嘴,並向侍衛長示意著。
侍衛長瞭然地一點頭,停止鞭打馬伕,走到劉寬跟前回稟道:「三十鞭已抽完。」
劉寬點點頭,侍衛長忽地跪下,拱手道:「在下斗膽,請王爺收回命令。」
頓了頓,侍衛長道:「寶駒難得,何況那馬跟隨王爺多年,一直馴服穩妥,未曾失蹄,更不曾像今日這般失控——想來事出有因,望王爺明察,免去那馬一死。」
劉寬就等著這句話,眼裡寒波流動,好一會才看向陳羲,道:「陳中尉,你可聽到了?」
陳羲看了他一眼,暗覺此位王爺定然不懷善意,沉沉地只應了句「是。」
劉寬繼續說道:「此馬,隨本王已五年之久,平日訓練有素,或進或退絕對聽命,不曾試過失蹄失控;」頓了頓,他終於給伏在地上流血哀叫的車伕投去冷冷一眼,還是吝嗇的一瞥,道:「那馬伕,為本王馭車也有六年,經驗老到,是王府馬伕中馭車最為穩妥謹慎的一個——方纔我已責罪他們,眼下陳中尉卻要給本王一個解釋:若當真只是稚子誤入駛道,一匹好馬怎會受驚失控至此,連老到的馬伕都駕馭不住?」
果然。
陳羲毫不遲疑,直接應道:「就屬下所見,確是稚子誤入駛道,無意中驚了馬匹,別無其他原因——濟北王若是不信,屬下也無話可說。」
「陳中尉既然不能給本王一個合理的解釋,」劉寬眼裡閃過一絲殺機,冷冷說道:「就是有意包庇禍首!來人——」
「濟北王容稟,」陳羲遠遠瞥見有軍隊,心中已有脫困之計,故意截斷劉寬話語,拱手說道:「長安乃天子腳下,屬下也是天子之臣;臣自會向天子請罪,自領處罰,還王爺一個公道。」
「你!」劉寬咬牙,未料到陳羲忽出此語,反將自己一軍:明擺著,此事若鬧至武帝跟前,十有八九會被判定是自己小題大作,顯得理虧。
若私下行刑?——他看到陳羲忽地手一招,已有一隊軍士自冠尚前街而出,向他們行來,為首者對陳羲施禮,恭敬道:「屬下見過中尉大人。」
陳羲還掌管著軍馬……就算無軍士,以他身手,也不會乖乖就範……
如此一來,自己已失卻主動。
恨恨地思索,想著如何扳回一局;他忽然記起,妹妹廣安郡主劉幽,曾對自己說過庇護巫女的中尉——就是陳羲……
怒氣升騰,指間本已癒合的傷口忽地一痛。
他顧不上理會,再次冷笑,三白眼一跳,道:「那本王就看看,陛下對陳中尉疏忽職守、以致有稚子誤入駛道一事,會給本王怎樣的解釋。」
陳羲淡淡應道:「既如此,屬下先行告退。」
翻身上馬,陳羲率領著軍士揚長離去。
看著陳羲遠去,劉寬眼底一片森然。
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
劉寬坐回車內,車馬再次起行。
他沒有下命將那馬殺掉,只是換了馬換了馬伕;車還是那輛車。
向車內的靠幾一靠,他就手摸向車身一處暗格。
暗格木板被揭開,內裡藏了一個木箱。
木箱上有銅鎖鎖口,眼下箱口卻開出一條縫。
劉寬一驚,掏出鎖匙將鎖一開,揭箱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
箱內有一甕,原先嚴封密實的甕口竟然戳洞開無塞了。
********************
此甕是他在內室中找到的。
說是「找到」並不正確,也許說「發現」更合適——因為是他無意中找到的,純屬機緣巧合。
當時他趴在地上,摸入架底下,沒有摸到夜明珠,卻摸到一個機關旋紐。
只是無意的觸碰,他感覺到那機關旋紐向右一移,繼而聽到輕微的「啪嗒」一聲。
隨即他看到,內室裡處一面牆壁,忽地裂出縫,向內微傾。
壁後還有內室?
內室裡還套有內室?
然而父王卻半點未曾對我提及……
為何?是有意隱瞞,還是他也不知有此套室?
劉寬心頭疑惑,逕直行至壁前,只猶豫了一瞬,還是伸出手,一推。
那一塊成了門的牆壁向內傾入,觸目所及,劉寬只見裡面一片漆黑,看不清狀況如何。
轉身提燈,重返壁前;燈火一映,劉寬仍未看清內裡狀況——因為壁門後懸有黑色幔布,垂地,將內裡遮掩得密不透風。
密不見光,位置隱秘的套室竟要垂幔布遮掩?
內裡究竟藏有何物,需要如此佈置?
心頭疑雲加重,劉寬一手提燈,一手小心地撥開幔布,探身而入。
幔布被撥至一邊,燈火映入內裡——他終於看清楚,套室是間斗室。
既是斗室,自是不大,甚至有點狹小:劉寬站定後,發現頭幾乎就能碰到室頂(若是戴冠,冠會被撞歪或折斷);左右長寬不過十步,呈方正四邊形。
斗室空洞洞的,一眼可覽盡其中所藏——正中地上立有一甕,別無他物。
連牆壁也是光突突的沒有任何修飾。
劉寬有點失望,轉念一想,走至甕前打量起來。
甕身漆黑,看不出是用何種材料所製,一摸倒很平滑。乍一看,以為甕身並無紋理;再仔細一看,中間用漆繪了一物:似是因年代久遠掉,漆有些掉了,圖有點模糊,但還能辨認出繪的是一條龍;甕底邊緣還銘刻著一圈奇形怪狀的像是字又像是圖符的物事。
最奇怪的是甕口——那甕高兩尺,甕身橢圓,最寬處亦有兩尺,甕口卻收窄得甚小,不過四寸;而且由一塊檀木封口。那檀木平坦如土,將甕口嚴實密封;上面也寫有幾個怪字,讓劉寬難以辨認。
越仔細端詳,越暗生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
劉寬心裡一動,伸手摸向甕口,欲將其啟封。
手剛觸到檀木,就覺被蜇了一下,很疼。他一下縮回手,一看,指頭和指間已被割傷,傷口雖淺,卻滲出血。他將指頭放入口中吮吸,無意間又瞥向甕口檀木。他看到,那檀木粘上自己一滴血,然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倏地消失無影!
原先靜立不動的甕,像是因甕內有物躁動,忽地動了一下。
劉寬一驚,死死盯住那甕,那甕卻恢復如初,仍是靜立不動。
如同未見天日的嬰孩尚在母親腹中,躁動地踢了母親一腳,繼而又安靜下來。
心思轉動間,劉寬再次伸手探向甕口。
在甕口上方停住,用指一掐傷口,傷口滴下血滴,滴至甕口檀木上。
血滴在檀木上不動。
下一秒,血滴往下滲去,一下子被吸乾吸盡,不留一點痕跡。
甕又動了一下。
血……被甕內之物吸取去了?
劉寬暗思著,傷口開始隱隱作疼。
他看不見,自血滴至甕口後,甕口邊緣慢慢有縷縷黑氣逸出,源源不斷,有幾縷黑氣還飄至他身上,如纏絲般纏上他指間,繼而潛匿入內,消失無影……
劉寬沒有開啟那甕。
他轉而摸了下地面,又摸了下牆壁和幔布。
再看手指,並未粘上塵土。
那甕收藏得如此密實,斗室又如此乾淨……
怪異之感揮之不去,劉寬又看了一眼那甕,一時也不知作何處理,索性維持原狀,提燈走出斗室。
數月後,劉寬接到上諭,命他入長安覲見天子。此也是慣例:自景帝派兵平定了吳楚七國叛亂後,諸侯王國實力大為削減。那場叛亂主謀吳王劉濞逃到東甌,為東甌王所殺,其餘參與叛亂的六王皆畏罪自殺,七國因此被廢除。景帝還趁勢收奪各諸侯國的支郡,邊郡歸朝廷所有,同時取消了王國自行任命官吏和徵收賦稅的特權,削減了王國的屬官,王國的丞相改稱為相,國相還負有監察王的使命,規定諸侯王不得治理民政,只能「衣食租稅」,即按朝廷規定的數額收取該國的租稅作為俸祿,王國的地位已與漢郡無異。景帝還作出規定,諸王若離世,繼任之王服父喪半年後,就要入長安覲見當朝天子,籍此讓天子對每位新任王爺心底有個譜,此舉遂成慣例。
所以劉寬接到上諭並不驚訝,只是當管家請示他需收拾甚麼行囊帶去長安時,他忽地回想起斗室那甕。
自斗室出來後,他再也沒踏入,更別說要開啟那甕。初時他忙著清點藏寶,應付弔唁賓客;半年後他除去孝服,王府笙歌漸起,觥籌交錯,他再次將溫香軟玉擁抱入懷,雖不至耽於聲色,卻漸漸將那甕淡忘。
然而,得知自己要去長安覲見天子,他第一個念頭竟是帶那甕同去。
他無法解釋為何生出此念頭。他自己都未曾知曉或看破斗室以及那甕之奧秘,沒跟第二人提起,只當秘密藏於心。那一刻就像有人伏在耳邊出聲提醒自己,該帶那甕同去。
心裡當然也有質疑聲音:「那甕收藏得如此密實,帶出去車馬顛簸,若是碰損或見了天日,並非好事罷?留在斗室更好罷?」
另一個聲音很快作答道:「不帶那甕,日後定會後悔……」
後悔?
為何?
他自己也不明究竟,隱約間「不帶那甕日後會後悔」此念頭一生,就如鬼魅盤旋般驅趕不去。
所以他重入斗室,親手將那甕裝入一個木箱內。箱內有乾草墊底,他又在甕上覆上一層厚棉布後,方鎖好木箱。
將木箱移至寢室,他才命下人小心地將箱子抬入車子暗格內。
***************
眼下,封口檀木不翼而飛,甕口洞開;再看甕內,一團漆黑,不見有活物,空空如也。
劉寬不禁皺眉,沉思著。
*******************
黃昏,落日餘暉未退,斜斜映照萬物;光之背面,陰影暗生。
民宅閭裡已炊煙四起。
陳羲騎馬,如常再次巡視閭裡。
經過一條窄巷巷口時,眼角餘光瞥見一間房屋地邊,有道黑影飛快掠過。
回眸仔細再看,不見有異況。
也許是狗竄過罷。
他如此想著,不以為意,調轉了馬頭,準備返回中尉府。
(吐血修改補完……估計下一章也是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