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王杳面朝天,平躺在地上,在他頭、雙手、雙腳旁點燈,共燃了五盞;在屋子東北處(招魂鬼之方位)樹了一面招魂幡。準備已畢,端木手持一枚銅鈴,邊搖邊繞著王杳慢慢行走,低聲唱著招魂之咒。眾人見端木神色莊重,步姿輕盈,向東北方唱曰「魂兮歸來」,衣裾無風自曳,一時都靜觀不語。端木慢行輕挪間一圈舞畢,收了勢,卻見招魂幡依然毫無半點動靜,隨後燈火油盡熄滅,屋子裡一片靜默。
「稍待片刻。」黑暗中端木淡淡說道。
一盞茶功夫過去,靜默依舊。
「點燈。」
燈火再次燃亮,王杳依然一動不動平躺在地上,失魂依舊。
咬了咬唇,端木坦白承認道:「招魂失敗了。」
不知是誰歎息了一聲,氣氛一時悲慼起來。
王母淚已干,無助地癱坐在地上;王父扶起妻子,自己也低頭閉目。其餘人欲安慰,一時也尋不出話來,只能默而不語。
還是端木打破沉默,她簡練說道:「王大伯,王大娘,我會去洵山尋回令公子魂魄,請兩位暫且等候幾日。現在先行告辭了。」
端木慢慢行了個禮,望了王父王母一眼,轉身離去。
「哎!」陳羲衝她喊了一聲,端木置若罔聞,依然自顧自走著。陳羲向王父王母賠禮道:「二位請勿見怪,端木就是這個脾氣。」
王家二老苦笑著搖搖頭,王父道:「因犬子一事,耽誤大家大半日時間,在下深感愧疚。無論如何,端木姑娘已盡力,在下只有感激,不會有任何見怪之意。」
陳羲認真說道:「陳某相信端木姑娘之通靈能力,且她為人言出必行,既她已答應二老,就定能尋回令郎魂魄。請二老寬心靜候幾日。」
「是的,端木姑娘的本事,我有親眼目睹,她絕非普通巫女。舅父舅母請放心。」田獲也幫腔道。
王父王母見陳田二人言辭肯定,暫且寬心,勉強笑道:「請轉告勞端木姑娘有勞了,亦麻煩二位了。」
「那陳某亦先告辭。」
「請。」
陳羲沒走幾步,瞥見書案上有一卷楚辭,正翻到《山鬼》那面,心裡一動,想著端木也許用得上,遂對王家二老道:「此卷楚辭,陳某可以借走嗎?事完後定當歸還。」
「可以。陳大人請自便。」
陳羲道謝,快步走出王家去追端木。
騎馬轉過了一道街,陳羲就望見端木騎著火耳在前面等著。
在等我?陳羲想著,策馬上前,對端木道:「你倒好,一走了之,剩下我和田獲安慰王家二老。」
「事情還沒解決,本姑娘更不是一走了之;而且告慰二老最好的方法是早日尋回王杳之魂魄。」端木冷冷說道,然後手一伸,道:「楚辭拿來。」
「……」
「你在王家借了王杳的楚辭,也省去我再準備一卷的功夫了。」
「……你如何得知我借了?」
「衣服裡露出來了。」
「燃五角燈,樹招魂幡,搖招魂鈴,魂魄仍不能歸來的話,只有兩種可能。」兩人策馬慢行,端木向陳羲解釋道。
「第一種可能自然是魂飛魄散,第二種是?」
「——是魂魄被鬼或神抓住圈住了,不得自由,不在陰亦不在陽,無法回到肉身。」
「那極有可能是洵山之山鬼抓住了王杳魂魄。」
「正是。」
端木側過面,陳羲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聽得她又道:「明日一早,陳大人田大人,還有我和茯苓,四人一起前往洵山,會一會」山鬼」。」
陳羲應了聲「好」。
天色放晴。無雪。
洵山一半被銀雪素裹,一半被紅梅籠罩。
雪映梅增艷,梅襯雪增香。
雖未到達山頂的紅梅花花海,但也能呼吸到幽幽的梅花香氣,陳羲田獲幾乎忘了上山的目的,原本沉重的心情漸漸放鬆,連步伐也變輕快了。
端木走在二人前面。今日她將頭髮全部盤於頭頂,用一根簪頭雕刻成梅花的碧玉簪子挽定,並束了一頂高高的竹冠,將烏髮藏於冠內,身著青色菱花紋衣緣的白色垂胡袖曲裾,打扮一如男子;較平日秀麗外更顯眸清如冰,平添了幾分俊朗。
婢女茯苓依然身著素色襦裙,默默跟在最後。
四人行至山腰涼亭,端木四周張望了一下,道:「我們入亭歇息罷。」
一路亦見不少遊人上山賞梅,涼亭內卻空無一人。端木對此頗為滿意,小歇一會後,道:「田大人,接下來我陳大人一起進入梅花從,麻煩你守在外面暫時不讓他人闖入。」
田獲應道:「行」。
端木又轉身交招魂鈴給茯苓,道:「你拿著招魂鈴站在東邊戍位,不可走動,靜靜觀看,察覺到不妥時才搖鈴,明白?」
茯苓點頭道:「婢子明白。」
「那麼,拜託了。」言罷遞了個眼色給陳羲,二人一同走入梅花叢中。
端木從懷裡掏出那卷楚辭,遞給陳羲。
「不用走了,就在這裡誦讀《山鬼》罷。」
陳羲莫名其妙:「為何要我誦讀?」
「因為我懷疑,王杳是誦了《山鬼》後與山鬼結了緣。你也看到了,不是每個上山遊玩之人都會失魂。雖不知山鬼為何單單攝去他魂魄,但要見山鬼,看來非要誦讀楚辭《山鬼》不可。」
「……你也可以誦讀。而且——」
——你誦讀不是更靈驗?後半句陳羲嚥了回去沒說出口。
「因為你是男的,山鬼是女的。這樣解釋清楚了吧?」
見陳羲在思索,不讓他多想,端木道:「念吧!」
陳羲下意識應了句:「好」,於是就攤開竹卷,正欲朗誦,端木道:「記住,咬字要清晰,心中存有欲見山鬼之請求。」
陳羲不作反應,只緩緩朗誦道:「若有人兮山之阿……」
端木合目,隨著朗誦輕輕打著拍子,低不可聞地禱頌了幾句。
「……思公子兮徒離憂,徒離憂。」陳羲誦畢,然後——
「我聽到流水之聲音。」
「嗯。」
「天寒地凍何來流水?」
端木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示意陳羲只管往前看。
——這一看陳羲險些喊出聲:二人不再是被紅梅白雪圍繞,而是在潺潺流水的小溪旁。
一位公子背對端木和陳羲,正捧一把溪水洗了臉;洗畢抬頭一望,看到對岸有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年輕女子,對著自己微微一笑。女子身旁還停著一輛桂花飾旗、辛夷花圍繞的車。而且居然是駕御著赤豹,幾隻文狸也跟在後面。他一時不由看得癡了。
景色模糊起來,然後變幻成竹林深處,公子和那女子挨身而坐,竊竊私語,狀甚親暱。公子還握住了那女子的手,久久不肯放……
下一瞬間,眼前卻變成另一幅情景:那女子獨自走在山上,在山腰的涼亭裡停下,癡癡地看著太陽漸漸西沉;日昇又落,雲卷雲舒,反覆了幾次,公子卻毫無蹤影。最後,那女子冒著傾盤大雨,依然來到涼亭裡癡癡地等那位不可能出現的人。
一道雷電閃過,轟隆一聲眼前一片白光,那女子緩緩地倒下地……
景色再次模糊起來,端木和陳羲只看到一片虛無如煙般的白茫茫。
「眼前這一切到底是?我們現在又在哪裡?」陳羲只覺得心裡壓抑,悲慘之感闇然而生。
「此是山鬼之記憶……現在我們都能感受到山鬼當時之心境,那種淒涼……在你誦讀時,我在禱告詢問她為何攝走王杳魂魄。現在,我已清楚瞭然。」
陳羲投以疑惑的眼神。
「那位山鬼久候不至的公子,他的長相陳大人可看清楚了?」
陳羲竭力回想,可奇怪的是,只想起一張面目模糊的臉。
端木提醒道:「再想想,是不是和王杳很像?」
恍如昏黑混沌中點亮了一盞燈,陳羲終於記起那公子的長相——
何止是很像,簡直是和王杳一模一樣。
「我看到他倆一動不動坐了許久,不會是出事罷?」
田獲守著梅花叢,卻望到陳羲和端木低頭坐著靜靜不動約有半個時辰,禁不住想闖入花叢。然而茯苓出言阻攔他:「姑娘和陳大人無礙,只是暫時魂靈出竅而已。」
「可也未免太久了……茯苓姑娘,該搖鈴罷?」
茯苓靜靜地搖了搖頭,道:「還不是時候。還請田大人再寧耐片刻。」
「山之女神,您的遭遇實在悲傷,端木完全明白您的心情。可你等候的那位,並非是現在之王杳公子。」端木對著虛空說道。話音剛落,二人頓覺站立之地在晃動。
陳羲立即扶住端木,她卻不驚不慌,繼續冷靜說道:「民女今日前來打攪,其實是受王公子之高堂所托。王家二老自王公子失蹤後,茶飯不思終日憂心忡忡。山神既然肯讓王公子肉身歸家,又肯讓我們瞭解箇中內情,定是存了仁慈善良之心,相信山神不會長留王公子魂魄在身邊罷?」
虛空之地漸漸穩定下來,隱約響起鈴聲,白茫茫的煙霧亦漸漸散去。
「呤呤」。
陳羲忽然驚醒,見端木坐在自己對面,眼前恢復了白雪紅梅,道:「方纔,我們魂靈出竅了?」
端木點點頭。
「那,王杳之魂魄……」
端木微微一笑,道:「山鬼已答應放他回家了。」
「你如何得知?」
「在最後,我能感覺得到她的心境已經恢復平靜了。」頓了頓,端木又道:「說到底,她也只是想等到心上人而已。」
田獲和茯苓走了進來,恰好聽到端木此言,四人一時都悵然不語。
魂魄回歸的王杳恢復如常,但卻沒有任何失蹤之時的記憶。
然而細心的王母發現,王杳醒來時袖子裡多了一束辛夷花,可之前卻是沒有的。王杳小心地將辛夷花種在花盤裡,每日定時淋水除蟲。
「我也忘了是何時採來的辛夷花,但總覺得看到它就覺得舒心。」王杳對來探望的田獲陳羲端木道。
聽後,陳羲和端木均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