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有份文件,是區裡送來的。」小貝領著一個理著平頂的司機走進了道明臣的辦公室。平頂頭是區長老許的司機,宰相的門人七品官,那年月的司機和採購員同屬於神通廣大的一類人,平時都是把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以前的翻身村,正常的文件都是由通訊員口頭傳達,沒什麼事,不會要「黑屁股」參加會議的,這個傳統被道明臣打破了。
「道村長,這是文件。」平頂頭司機畢恭畢敬地從考究的公文包裡悉悉梭梭地掏出一張散發油墨芳香的文件,兩手遞給了道明臣。他的兩隻眼睛在轉來轉去,像個偷油的耗子。這裡的裝潢徹底將他鎮住了,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大理石的大班台和桌子後面抄手而立的四個紅鬍子壯漢把什麼叫「名不虛傳」驗證的很清楚。
道明臣用兩根手指輕輕拈起了文件,一目十行,掃了一遍,臉色微微一變,「專門發這個文件就是讓我們西區的村長現在全去文化館參加一個攝影展?」
「是這樣的。」平頂頭司機哈了下腰,「道村長,你不知道,這次的攝影展已經開了好久了,各大廠礦企業的中層領導已經全去過了,據說、、、、、、、」司機欠了欠身子,扭頭看了看四周,故作神秘地說道:「這可是個在省裡大有來頭的領導的侄女弄的攝影展,市裡面把這件事可是當大事來抓的,專門派了個副市長來全權處理。」
「這和我們這些人有什麼關係?」道明臣把文件輕輕扔在了桌子上,「這是和老百姓的柴米油鹽有關係?還是和生活水準有什麼關聯?」
「是沒關係。」平頂頭司機搓搓手道:「可是和咱們市裡的領導留給上面的印象有直接的聯繫啊,如果這次能把攝影展搞的風風光光的,省裡的那個領導一高興,那可比什麼都管用啊。」
「日!」道明臣歎了口氣,「咱們社會主義要在這幫人手裡,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實現呢。」
「呵呵,反正我們大概是看不到了。」平頂頭司機笑了笑。
「小貝,拿包煙給這個同志。」道明臣說道。
「謝謝月經哥。」平頂頭司機點頭哈腰。
道明臣聽了這話,把頭抬了起來,朝司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兄弟,你現在這樣稱呼我不要緊,但我不希望你在別人面前隨便喊我月經哥,你的明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司機看道明臣臉色變了,自己也嚇的一陣心慌意亂,忙不迭一連串應聲道。
「我在去區裡開會時,很多正派的村長知道了我的身份,都拿那種異樣的眼光看我。」道明臣把袖子捲了起來,露出了胳膊上的刺青,「我很欽佩那種眼光,沒有掩飾的厭惡。有這些村長在,我們天都就還有希望。」
小貝拿了包中華塞給了司機。司機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扭捏了一下。
「青衣,反正沒事,你陪我走一趟吧。」道明臣回頭對青衣說道。
「道哥,我開車正好順路,我送你們吧?」司機讞媚地說道。
「這就不用了,我自己有車。」道明臣微笑著說道。其實他是不喜歡和看的不爽的人呆在一起。
車的確是有車,不過卻是一輛永久自行車。
紂臣墩的盤山公路十分的陡峻,道明臣幾乎是一路衝將下去,顛的後面的青衣在「格格」直笑,笑聲就像串在風中搖曳的銀鈴。平頂頭司機開的吉普車在山路上行駛的並不快,很快就被道明臣的自行車超過了,自行車碾過時揚起了漫天的塵土,有幾顆石子還蹦彈到了吉普車車窗上,平頂頭司機在車裡恨恨地罵了句*。當然,罵的聲音很小很小。
「笑什麼?」道明臣問道。他不是個很喜歡說廢話的人,但是他發現,自己和青衣在一起時,特喜歡說些廢話。青衣沒說話,還是在笑。原本在他們倆推車出來的時候,紅鬍子想跟出來的,被小貝用眼神制止了,所以山麓上就剩他們兩個人。
青衣把臉貼在了道明臣的後背上,天氣雖然涼了,道明臣卻依然只穿了件襯衫和中山裝,貼在他背上,甚至能感覺到皮膚的溫度傳遞過來。
「是不是冷?」道明臣沒話說了,他自己的臉有點微微的燙人。
青衣搖了搖頭,道明臣感覺像有只小貓在自己的身上蹭癢癢一樣。「我在想,如果這山路一直能沒有盡頭多好。」青衣輕輕說道。
迎面過來一輛自行車,是山上的農民回家來,看到道明臣,輕輕按響了鈴鐺,算是打了個招呼。這山上的農民們一直覺得自己的村長是個不錯的人,既平易近人,又關心人,加上村裡的這麼多人的工作問題全是他一手包辦的,所有大家看到他也是格外的覺得親切。青衣聽到鈴鐺聲,趕緊把臉從道明臣的後背上挪開了,當時,舉止親暱的人只有新婚的夫婦,沒有關係的人舉止親暱是會被笑話的。上海雖然是個和天都一樣大的都市,但是他們那兒的情侶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接吻,卻著實讓聽說了這事的天都人感到不齒。
道明臣感覺到了後座上的小丫頭的動靜,嘴角扯過了一絲不容易覺察的笑。「青衣,你說駱四那邊,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聽到這個嚴肅的話題,青衣一下子把小女孩的暱態收了起來,細細地分析道:「很麻煩。現在還有個大飛在前頭擋著呢。雷猛不會讓我們再插手的。目前他在建築原料上老是卡我們的喉嚨,就是怕我們的發展太快。不過關於駱四,我一直弄不清楚大哥的做法,這個人還是有點用的,他做過車床,會做槍,是個人才,我們為什麼不把他吸收過來呢?」
「算了,江湖太黑了,像他這樣的人,有點愚忠,不適合讓他趟進來了,我和雷猛很快就要翻臉了,這時候讓他加入我們,他會在心裡很難受的。這個建築材料,你有什麼解決的辦法沒有?」
「這個倒不難。我們城西的建築供應商,憑大哥你的面子,還是有辦法的。不過,現在大家都在觀望,兩邊他們都不會太得罪。」
「現在還是搶地盤要緊,雷猛什麼都喜歡躲在幕後,這是好處也是短處。我現在有四條槍,都是正牌,他和我比,沒有任何的優勢。我現在不和他翻臉,先想辦法把大飛搞趴下吧。你有辦法沒?」道明臣瞄了瞄四周,山路已經衝到了底,看到路邊的行人和車子,大吼一聲道:「——沒得鈴子沒得剎車啊——!!!!」
青衣看到路邊的行人被這聲大喝嚇了一跳,臉上滿是荷葉般蕩漾的笑靨。「大哥你真逗!!」
「其實把大飛很容易搞趴下的。只是,弄趴下後,齊和尚和駱四的殘餘勢力怎麼打理?這才是個難題。我們要不和朝鮮族人聯手吧,把他們全整垮、、、、、、、」青衣說道。
「然後再把朝鮮族一鍋端。」道明臣眉毛一挑。
「呵呵~~~~」青衣笑的很無邪。
「這事我交給你來辦吧。」道明臣擦了擦鼻子,「我等著和雷猛最後來個了斷。」
「其實我們當務之急應當是賺錢。江湖紛爭,不是長久之道。」青衣幽幽道。
「婦人之見!」道明臣嗤之以鼻。「嚴打很快就要開始了,我們要盡快把這事處理好,雷猛的事不著急。你記住了,江湖裡,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這道理亙古未變。」
「我曉得了。這段時間,我先把村聯防隊的編制確定下來。」青衣有點不服氣地說道。道明臣回頭看了一眼她氣鼓鼓的樣子,忽然覺得她很可愛。
「我在想,我把你拖到這泥潭裡來,是不是正確。」道明臣正色道。
「沒什麼不正確的。你不拖我進來,當你想要吞併我的地盤時,我想我會和你血拼到底的。」青衣笑道,笑得有點傷感。
「我相信你。你有這樣的血性,相比之下,天都很多道上成名的英雄倒是讓我很看不起。咱們的聯防隊和村治保委員會的編制是多少?」道明臣問道。
「一百多個吧。」青衣輕輕把劉海掠了掠。她撩頭髮的樣子很好看,路上很多和道明臣擦肩而過的小青年都把眼睛睜的大大的,有幾個小麻木,還吹起了口哨。
「我日!這麼多?」道明臣嚇了一跳。
「多什麼呀。」青衣撇了他一眼,「知道我們這治安為什麼這麼好嗎?還不是有了這麼幫人在路上巡邏的緣故。」
「他們是巡邏還是和人家下班的女工聊天?」
「你管呢,反正套個紅袖章能給人家安全感。我讓大牛教他們打拳呢,趕明讓他們全上檯子去對練去,騙點賭徒的銀子。」
「大牛那些東西最好別學,他們當糾察的是以制服為主的。他們只要會砍人就好了,學那麼多幹什麼?」道明臣說道。
「反正閒著也閒著,不練他們難道讓他們天天呆在這?還是讓他們去火車站賣茶葉蛋?」青衣又撇了道明臣一眼,想裝嚴肅,自己又「噗嗤」笑了出來。
「得,你看著辦吧。前面到文化館了,你真肥啊,累的我一身汗。」道明臣抹了把汗說道。
「死滾!」青衣嬌叱道。
所有的西區的村長全都在文化館前面集合了。大家都屬於基層幹部,不是什麼口袋裡別鋼筆的文化人,所以有幾個村長還把褲管挽的高高的,黑黝黝的腿上全是黃泥巴,和上身的中山裝明顯有種莫大的距離。道明臣站在邊上,褲管筆挺,皮鞋能把臉照亮。文化館前已經有別的區的村長在進去參觀了,西區的區長老許臉上忙的全是汗,正在訓斥幾個泥腿子,言下之意無非是對他們的造型出席在這樣的場合,感到很光火。道明臣笑哈哈地和幾個認識的村長打了個招呼,大家對道明臣基本上都是知道的,不過明顯地,有幾個村長還是下意識地遠遠避開了他。
「明臣,你來啦。」老許遠遠地和他打了個招呼,對於道明臣他雖然不是很熟悉,但是全票當選的結果和一些耳聞,還是讓這個官場老油條和道明臣保持著一種看似很近的關係。
「看看!看看!人家道村長也是穿衣服,你們也是,你們怎麼就不能拿出點樣子出來。剛剛北區過來的幾個村長都在笑話你們了。」老許拍了拍手,「來來來,今天我們是響應市裡關於精神文明建設的要求,來參加攝影展,進去之後,大家不要喧嘩,記住了,不要喧嘩!」
「怎麼什麼活動都要打著個大幌子?不就是那個小妞是省裡的一個什麼大人物的親戚麼。」道明臣悄悄問旁邊的一個村長。
「我、、、、、、我不知道、、、、」這個老老實實的村長沒想到道明臣這麼直白,有點支支吾吾。
「來抽支煙。」道明臣沒發現對方的尷尬,掏出那包沒過濾嘴的「紫光閣」,拚命地散,所有的村長都搖搖手拒絕了。
「到底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道明臣自言自語道,自顧自叼上了支煙,青衣給他點著了。所有的村長都在偷偷地打量著青衣,眼睛裡鄙夷、羨慕種種神情不一而足。
「等我們把翻身村建設成最好的村子時,好好氣氣他們吧。」青衣說道,她的聲音說的不大,大家卻全聽到了,所有的人的眼神裡都有了一樣東西,名字叫鄙夷。一個流氓不魚肉鄉里就罷了,還能造福一方?
道不同不相為謀。道明臣暗暗說道,隨著人流進入了大廳。大廳裡有幾副巨幅的照片首先映入眼簾,似乎是一些類似牛馬的東西在吃草,以表達幅員遼闊的邊疆,道明臣心裡暗道,這樣的狗屁東西,老子能一個上午拍一堆。
當然臉上不能有什麼不滿,還得裝出很懂行的樣子,仔細地評價起來,有幾個村長文化不低,仔細地在一邊討論起微距焦距、後期加柔等等道明臣聞所未聞的名詞。青衣也饒有興致地和他們討論起來,把道明臣唬得一楞一楞的。這小娘皮難不成拍的有點名堂不成?道明臣頗感無趣。
看他們討論的這麼有興趣,道明臣也想攙合一把,但苦於沒有話題,遲遲插不上嘴。隨著人流湧動,夾混著漸漸走到一副大照片前,這副照片前圍的人比較多,密密麻麻,道明臣一看大為開心,一邊吆喝著,「讓開,讓開,讓我看看,這是什麼東西,是不是網友偷拍啊哈哈、、、、、、、、、、」
眾人都厭惡地閃了個空當,道明臣擠進去一看,傻了眼了。照片的背景是個車站,鐵路軌上是紛亂橫陳的橘子皮和冰棍棒,廢紙被風捲到了空中,底色被鋪墊的蒼涼無比。這一切本來沒什麼出奇的,出奇的是偌大的照片的主題卻是一個年輕的軍人,軍帽下的那雙眼睛裡只有無盡的悲涼和漠然,看似年輕的臉上卻是飽經世故的滄桑。就只一雙眼睛,已經彷彿在傾訴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唇邊的香煙在繚繞中,散發著一種莫名的憂傷。
更出奇的是,照片裡的這個軍人赫然就是今天站在這裡,趾高氣揚的道大村長。
傻了眼的道明臣發現大家看他的目光一下子曖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