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土地堅硬無比,在嚴寒下,彷彿沙土都快要被凍成了鐵板。走過的行人穿著厚厚的衣衫,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時不時抬頭看看頭頂上在雲層中進進出出的太陽,他們口中呵出的熱氣,轉眼間變成一片白霧,消失的無影無蹤。
察事廳覆蓋著整個楚國的疆域,在這個邊陲小城裡,一間不起眼的衙門前,站著一位披著黑色大氅的老者。他看起來並不出眾,身上的衣料也只是買的尋常貨而已,隨著歲月的侵蝕,他的皺紋已經很深,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滄桑,早已看透了世情。
察事廳衙門並沒有人站崗,門房裡也空無一人。老者目光流動,並未吐露更多神情,便緩步走進了衙門大院。
簡陋蒼涼的大院裡,雜七雜八丟著很多東西,正堂裡卻傳出歡聲笑語。
老者徑直走進正堂,雙手推開房門,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房間裡至少生著兩個炭爐,原本應該用來辦公的大桌子上擺滿了肉片和配菜。一個小火爐坐落在桌子正中,七八名探子圍坐一圈,興高采烈的吃著火鍋。
或許是推門帶來的寒風刺激到了他們,七八道目光齊刷刷的聚集在老者身上。正南位,一位左腳踏在椅子上,手中的筷子還夾著一塊熱氣騰騰牛肉的察事廳軍官厲聲喝道:「什麼人?膽大妄為闖察事廳衙門?要是走錯了,就快快出去。」
「東都來的。」老者取出一塊通行令牌,隨手丟了過去。
軍官接過令牌一看,果然是察事廳頒發的通行令牌,雖然他的官階很小,在這個邊陲小城只是個督察而已,可他好歹是在教習司受過訓的,什麼樣的令牌是真,他還能分辨得出來。通常持有這種令牌的人都有緊急任務,沿途察事廳衙門要全力配合持牌人的要求。當然,持有這塊牌子的並不一定是高官,有些時候,一個候督察也可以拿到通行令牌——只要他的任務夠緊急。
軍官的臉上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原來是東都來的同僚,外邊天寒地凍的,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我說大叔啊,你都要退休的年紀了,東都的大人們是不是太過分了,派你老人家出遠門?來來來,快坐下,這見鬼的天氣,門牙都能給凍下來,吃點火鍋是最好不過的了。」
餘下的幾位探子對東都來的同僚倒是很熱情,他們七手八腳的搬過一把大椅子,還很細心的給墊上了一塊軟墊子。倒不是他們要拍東都來人的馬屁,以他們的估摸,這把年紀還要來邊陲出遠門的,只怕在東都也就是個打雜的命了。無論是軍官還是探子,對自己人總是像春天般的溫暖,出門不易,既然大家是一個衙門的,多個人也就多雙筷子的事兒嘛!
老者也不推辭,道謝坐下,他的目光掃了圈桌子,都是些牛羊肉和配菜,居然沒有看到酒。
似乎是看出了老人家的意思,那軍官笑呵呵的起身從另一桌抽屜裡取出一個小銅壺,放在老者面前:「衙門嚴令辦公時間是不能喝酒的,其實咱們兄弟這會兒吃火鍋已經犯了戒,不過,天寒地凍的又沒什麼事,吃點就算了,可不敢喝。大叔你沒事,喝點。咱們本地的監查司不會管從東都來的人。」
老者微微一笑,擰開小銅壺的蓋子,一股劣質酒水的味道衝入鼻端,他倒是不以為意,喝了一小口,頓覺一股熱流順著咽喉直到肚腹,暖意盎然。放下酒壺,老者笑道:「這兒的監查司倒是松的很啊。」
軍官連連擺手,夾了兩大塊肉放在老者面前的碗裡:「不是松,關起門來,大夥兒都是一家人。這兒鳥不生蛋,一年有七個月都是冬天。過了這個城,前邊就是西北軍的戍區,盜匪不來,奸細不愛的破地方,察事廳也沒多少事兒干。你也看到了,這個衙門最大就是我,一個小督察,全城就一個監查司的候督察,手底下的人都在這兒了。凡事睜隻眼閉只眼就過去了,你以為像東都察事廳搞得那麼嚴格麼?」
老者並沒有馬上接話,而是把那兩塊已經燙熟的肉吃了下去,雖然酒很劣,肉也一般,可配料卻是實打實的放足了,味道夠勁兒。他放下筷子,問道:「我來這裡是要追蹤人的。他們應該有兩人,不可能大搖大擺通過西北軍的戍區,更不可能進城。我記得,西域這裡,戍區之前的山道水道監察都是察事廳的職責。你們最近有沒有見到可疑的人,不走尋常路?」
那軍官一愣,想了想,對身邊一人說道:「袁胤,你前兩天跟我稟告的那個……」
老者轉首看著那個年輕的探子,他身上的制服說明他的身份只不過是個最低級的探子而已。
老者的笑容似乎帶著不可抗拒的魔力:「你叫袁胤?那你說說,你發現了什麼?」
袁胤看了眼督察軍官,這才說道:「東都來的大人,你知道西域這裡山多,小路自然也就很多。許多內地來的逃犯或者其他原因不敢走官道和城鎮的人,就會穿山越嶺,悄悄通到戍區,隨後利用西域廣闊的地形來隱匿自己的行蹤。我們人手不足,不可能監管每一條小路,事實上,西北軍當年曾經出動軍隊,以十人為一組,來回在這些主要山路巡邏。最後事實證明,幾千人的軍隊丟進山裡,就像往河裡倒杯酒似的,看都看不到。」
「所以,我們的督察大人想了個好辦法,就是申請了一筆經費,聘請幾個獵戶,買了幾支獵鷹。利用在天上飛的鷹來監管山路裡行進的人。」
老者不由得對那個大大咧咧的督察軍官多看了兩眼:「這位督察,你叫什麼?」
「我……」督察有些不好回答,他還不知道老者的官職,稱卑職似乎顯得自己低了些,可人家輕描淡寫的叫著自己的官職,八成是比自己官位要高。遲疑了片刻,他還是不卑不亢的答道:「四角城察事廳分所督察郭向。」
老者點了點頭,對袁胤說道:「你繼續。」
袁胤年輕的臉上滿是驕傲:「那些獵鷹是經過訓練的,它們可以分辨獵戶、軍隊和普通行人。軍隊自然不用我們管,西域的那些異族也不可能組織大軍進入山區。獵戶也沒什麼問題,但是行人進入山裡就比較可疑,得到獵鷹的報告,我們會馬上有人進山看看,到底是什麼人。」
郭向端起大碗茶,狠狠的喝了一口,得意的笑道:「我們靠這一招,抓住過兩個江洋大盜呢。」
老者讚道:「不錯。那你們的獵鷹前兩天看到了什麼?」
「獵鷹回來之後,我通過訓練裡培養出來的習慣,確認是有兩個人進了城南的臥虎山,那裡可是荒山一座,定然可疑。我當即稟告了大人。隨後,督察大人就帶著我們進去查看。可惜,我們進去之後,連人家的影子都沒看到。更詭異的是,獵鷹隨即搜索方圓二十里,都一無所獲。」袁胤歎道:「害的我們都以為是獵鷹眼睛花了,要知道這樣的天氣,兩個人能轉眼間跑出去二十里,那還是人嗎?不過,聽您老人家這麼一說,應該是有這麼兩個人的。」
老者忍不住笑了,他知道,那兩個絕對是人,而且是人中龍鳳。雖說天氣惡劣的一塌糊塗,雖說山路崎嶇的可以顛死毛驢,可對於那個級別的人來說,跟走在自家花園裡散步並沒有什麼區別。
從這幾個察事廳探子的話語中,老者知道自己的判斷一直沒有錯。從東都開始,他就感覺有股非常強大的力量在故意引著自己西行。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既來之則安之,這世上,他不敢去的地方,幾乎沒有……西域,又不是沒來過,怕個甚鳥?
「在這兒當差,苦不苦?」老者和藹的問道。
郭向哈哈大笑起來:「苦?其實我真不覺得多苦,這裡環境是不怎麼樣,可樂得逍遙。你看,東都察事廳成天忙得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我的弟兄們還能閒下來一起吃個火鍋。收了工,還能去喝幾杯,賭幾手,有老婆的回家搞老婆,沒老婆的發了餉也夠去樓子裡找個姑娘樂呵幾次。」
他笑嘻嘻的看著老者,調侃道:「要說苦嘛……最苦的就是我們這兒破地方,樓子裡真沒什麼好看的姑娘。」
好幾個年輕的探子都跟著笑了起來,窮山僻壤苦作樂,他們的心也曾經嚮往過都市,不需要太多的理由,那兒有好看的女孩,便是原因了。
「獵鷹是你想出來的?那兩個人是你發現的?」老者並沒有隨著他們一起笑,反而分別指了指郭向和袁胤問道。
兩人一愣,各自點了點頭。
老者打開抽屜,找到一張公文紙,一支筆,蘸著紅湯就寫了幾行字,隨手遞給郭向。
「郭向,你身為督察,能夠因地制宜,想出新的辦法,能夠苦中作樂,並不怨天尤人,是可造之材。即日起去東都教習司再訓三個月,君提督會安排你外放做同知鎮督。袁胤,你也隨同一起去,練的好,便是督察,練的不好……就滾回來繼續做你的探子。」
老者緩緩起身,向門口走去,悠然道:「多謝幾位用酒肉款待我,不過,轉告你們的監查司候督察,讓他自己去分署同知鎮督那裡領三十鞭子。你們能在工時吃肉,便是他的監管不力!」
看著老頭離去的背影,郭向忍不住放聲大笑,差點眼淚都掉了出來:「兄弟們,這老頭在東都肯定混的不咋地,神經兮兮的。被丟到這裡出行,可說這話的口氣就像提督,哦,不,就像總督一樣。用紅湯寫幾個字就說要老子去培訓,真是笑死我了……」
袁胤指了指那張紅湯紙,一臉駭色。
郭向下意識的低頭望去,左下角龍飛鳳舞的簽著一個『易』。
察事廳絕不止一個姓易的,但是敢這麼簽的,只有一個。
郭向頓覺腦門一轟,兩腿禁不住打起戰來,幾乎要站不起身體,搖搖晃晃的向門口追去,狂叫道:「總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