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中的蝴蝶 正文 第二章 要將光暗分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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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六六年八月八日(mday+129)傍晚

    倫尼?中央第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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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籠罩了倫尼的中央廣場。在廣場邊的雕塑旁,負責警戒的士兵們擺開了鍋碗,用過了餐,三三兩兩地坐在油布上休息著。

    「連長,我們還要繼續執勤下去嗎?」

    這個連隊的指揮官斯帕裡少尉斜了那士兵一眼,不耐煩地說:「當然了,小子。上尉閣下還未下令解除警戒,我們就要確保這個區域的安全。」

    斯帕裡少尉今年四十二歲,因為禿頂,他看起來卻像五十多歲。每個人都說,他看起來不像一個僱傭兵,倒像一個神甫或者學究什麼的;但實際上,他只會寫自己名字那幾個字母,再多一個都不會寫了。

    二十年來,斯帕裡一直在意美亞當僱傭兵領軍餉,升不上去,也丟不了那份軍餉。直到兩個月前新戰爭爆發,他抓住機會以三十個金鎊的價錢從國民軍拿了份訓練新兵的合同,才算摸到了軍官階層的邊。上周這個連隊的連長在城頭爭奪戰中被流彈擊斃,他被正式提拔為國民軍少尉接管這個連隊。

    士兵轉過身離開,小聲抱怨了一句:「可是上尉一下午都沒出現。」

    斯帕裡少尉聽到了這話,也沒有訓斥他,只是揮揮手讓他去休息。

    少尉心裡也有同樣的疑惑,但作為老僱傭兵,他清楚不能在士兵面前表示出自己對長官的懷疑。他環顧四周,很快就找到了能抱怨的對象。

    「加涅爾少尉,你巡邏回來了?外頭戰況如何,有沒有新進展?」

    他的同僚、法忒斯人加涅爾少尉年輕英俊,看起來就像姑娘們會追捧的那種青年。作為聯邦士官學校畢業生(預定)第三名,加涅爾少尉還只有十六歲。他還沒拿到畢業證,但在這種時候,他和他的同學們都在被徵召之列--考核他們的教官們也都上了戰場。

    加涅爾望著自己的同僚,露出了一個猶如油畫般完美的客套笑容,將局勢一一道來:「回來了,還補充了軍械,馬上分發下去。三牆東側正面對著一場大攻勢,敵軍集結了恐怕得有上百門炮和上萬部隊,麥卡什將軍已經把手裡的預備隊調了一半去二區,隨時準備支援。」

    作為士官學校的優等生,加涅爾少尉勉強算是有三段魔力,是全師六名中級魔法軍官之一,還兼任著一個連長。四個連隊一共有三名初級魔法軍官,以及二十四個只能使用魔法物品的魔法戰士官,這個數量不到標準自由軍編制的三分之一,現在都受他的指揮。

    「我們要去支援嗎?部隊在這兒呆了一下午,都快發霉了。」斯帕裡少尉搓著手說,「我說,天都黑了,那個帶卓越章的小子不會逃了吧?他是個倫尼人,沒準早就逃出城了。」

    「應該不會逃走,沒準是在哪兒睡著了吧。我聽過關於上尉的一些傳聞。他是個很走運的人,不管在什麼危急情況下都能逃得性命。所以,上頭為了振奮士氣,才把他塑造成了自由軍的英雄,畢竟英雄被擊斃是件很尷尬的事情。」加涅爾少尉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而且,他還是西方總軍的,新元帥的軍隊。元帥剛剛上任,總部也算是抓緊時間拍個馬屁。咱們跟著他,沒準還有功勞可撈呢,還是小聲點兒吧。」

    斯帕裡不屑地「呸」了一聲:「功勞。功勞都在東邊爬牆呢,我們卻要在這個中央廣場上耐心等著命令……那些功勞真的會直接送到我們眼前來?」

    加涅爾聳了聳肩:「至少我們現在還是安全的。照我看,東三牆馬上就要變成一座血肉磨坊了。」

    兩個軍官百無聊地找了塊油布,坐了下來。另外一個連隊出發了,去接替加涅爾連的巡邏工作;屬於第三師的那個連隊還沒有趕回來。從廣場可以看到,大圖書館裡的水晶燈一盞一盞滅了,圖書館員們開始清場了。成群的人大包小包地抱著珍貴的書籍,成群結隊地從門中湧了出來--沖在他們最前面的,就是那個「帶卓越章的小子」,耐門?索萊頓上尉。

    見到這一幕,斯帕裡和加涅爾都驚訝地站了起來,大聲下達命令,讓自己的連隊開始整隊。耐門一步三級地從那高台階上衝了下來,兩人急忙迎了上去。

    「長官,加涅爾連(斯帕裡連)隨時待命!」

    耐門計算了一下廣場上的士兵人數:「兩個連隊?應該夠阻攔他們一下了。加涅爾少尉,你是魔法軍官,對吧?你能找到麥卡什將軍吧?」

    加涅爾敬了個軍禮,嚴肅地回答:「我剛從將軍那裡回來。東三牆外,敵人正在準備一次大攻勢,我覺得這不是個要援軍的好時候,長官。」

    「可是我必須去要。敵人選擇了地下的路線,他們想要直接從內部攻破我們。聽著,我知道這很難令人相信。」耐門停頓了一下,「我在地下碰到了來偷襲的古斯塔夫皇帝。」

    令人難堪的沉默。加涅爾臉上客套的微笑紋絲不動,而斯帕裡則吹了聲口哨。

    「古斯塔夫皇帝,像只土撥鼠一樣在地下閒逛,正好被您碰到,對吧。」斯帕裡又問道,「那您有沒有碰上來獵艷的精靈帝國皇帝呢,長官?傳說他們的末代皇帝克萊昂二世變成了亡靈皇帝,一直在文明世界的地下遊蕩呢。」

    耐門咬了咬牙,略微提高了語調:「注意你的態度,少尉,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已經命令整座圖書館開始疏散了。皇帝有整整一支騎士團,我需要六個連隊,不,也許是八到十個連隊。」

    加涅爾咳嗽了一聲:「長官,您的論調很難令人信服。您今天一天的表現,就好像您預知到了帝國皇帝的偷襲一樣。這實在太可疑了,就好像您是帝國進攻計劃的知情者一般,您的履歷也並不是那麼堅挺。當然,我個人是相信您的清白的--如果這真是保皇黨人分散我們兵力的陰謀,漏洞不會這麼多這麼明顯的。」

    耐門讀出了優等生微笑背後的潛台詞:「你們並不相信帝國皇帝在這裡吧。」

    「我覺得這需要進一步的調查。」加涅爾望著耐門額頭上的汗滴說,「您逃出來得這麼匆忙,很有可能看錯了。如果您不反對,我和斯帕裡少尉想率領著精銳部隊進去抵擋一下。」

    斯帕裡附和道:「我們帶兵進去調查一下,先把圖書館騰空了。援軍的事兒,恐怕還得長官您去找將軍。哦對了,還有兩個連在巡邏呢。」

    耐門?索萊頓苦笑了一下。很明顯,這兩個軍官都不相信他的話;之前奔跑時的熱情也被澆滅了一些。確實,這整件事情聽著相當不合理,他又不能說出他追的其實不是帝國皇帝的真相。但是,有些事情他還是得去做。

    「那就這樣吧。加涅爾,斯帕裡,你們帶兵進入大圖書館地下深處的珍本庫,那裡有一條剛被撬開的密道。帝國皇帝和他的部隊必定會從這裡入侵。」

    加涅爾問道:「我們兩個連有三百人,在地下部署不開吧。半個月前清掃下水道的時候,將軍把各連分成戰鬥班進行清掃,效果不錯。」

    耐門搖了搖頭:「不,不要分散,只帶有自保能力的精銳士兵監視地道口就可以了。一旦他們開始進攻,你們就撤退,千萬不要勉強作戰!千萬不要!這次的敵人,是北軍精銳中的精銳,不要說一個連,我們這幾個連捆起來也打不過他們。你們只要和敵人交火了,就保存實力後撤,撤出圖書館來。」

    他看了看斯帕裡,這個老士官一臉的不信;他又看了看加涅爾,優等生則是一臉漠然。耐門知道他們不信,但也沒有辦法。

    「那我去找將軍了。」

    索萊頓上尉向兩名臨時的下屬道過別,到廣場邊牽了馬,沿主幹道離開。斯帕裡和加涅爾目送他離開後,才不緊不慢地組織起部隊向圖書館內進發。

    整個圖書館裡亂成一團。兩名少尉帶隊來到地下的珍本庫裡,見到忙碌的圖書館員和見習圖書館員們正在解除魔法,轉移書籍。最醒目的自然是走廊盡頭黑黝黝的隧道;很明顯,耐門就是靠著這個隧道說服了圖書館館長。

    斯帕裡點起一支火把,彎腰鑽進隧道:「還真有個隧道,確實是剛挖開的。啊,這是『卓越章』的足跡,進去的,出來的。這就是那傳說中藏了好多貴族黃金的隧道吧?」

    加涅爾舉著照明棒跟在他後面,隱隱覺得有些不妥:「難道說……上尉他真的見到了古斯塔夫?傳言中皇帝是個跛子,確實能一眼認出來。」

    「反正本人是不信的。就連我們都沒有廢棄隧道的路徑,帝**難道有那麼多人手可以往地下填?」斯帕裡側過身,用手敲了敲洞壁。「不過,這土質不算硬,能用鐵鏟挖開,如果真要用工事魔法暴力開掘也行。咱們還是該在這裡設點兒陷阱,加涅爾少尉。」

    加涅爾點了點頭:「你說得對。讓我的連來吧,你的連協助圖書館員去搬運珍本。圖書館員裡也有很不錯的法師和神職人員。」

    「交給我吧,門口那姑娘說有個副館長在值班。他們有多少法師,都得給我吐出來。」

    斯帕裡信心滿滿地保證道,他也確實做到了。很快,圖書館員裡的各個魔法師和牧師都得到了一枚臨時國民軍魔法軍官袖章,集中到了地下的珍本庫。兩名少尉利用這些人手,把珍貴的書籍逐一轉運了出去,他們兩個都偷偷揣了兩本當勞務費。

    當還剩最後一個珍本庫的時候,加涅爾和斯帕裡都感到了工事魔法的震動。

    「還真的來了?」加涅爾抱怨著,探頭進了隧道。

    他看到隧道的深處亮起了微光。

    微光逐漸擴大,變成了光點,變成了光斑。從土層中傳來了異常整齊的腳步聲,腳下的泥土在震盪著,就像有一支龐大的軍隊正在前進。

    而後,有人踏爆了埋在土裡的第一個魔法陷阱,碎石和鐵釘在狹窄的隧道裡爆開。

    這發意外的爆音,引發了一陣帶著費戈塔口音的粗豪怒吼。在帝**裡一直有個傳說:曾經有逃兵被老軍務大臣的怒吼當場震死。

    「哪個混蛋不做偵測就前進了!醫護騎士支援,工事魔法隊支撐隧道!前鋒分隊,突擊!突擊!突擊!鷹翼伯爵,叫你的審判騎士攔住陛下,別讓他沖太前!」

    外交大臣的人手麻利地攔住了皇帝,古斯塔夫只得停下腳步來。他用手中的權杖在地上重重一頓,猶豫了片刻,還是什麼命令也沒下。他轉過頭,對身後的黛妮卡抱怨道:「老頭子還是這麼獨斷。」

    可那位「馮?費戈塔公爵小姐」並沒有回應他。黛妮卡現在並沒有在思考,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超過了皇帝身邊。她呆滯的目光無視了那些阻攔在前的審判騎士,呆呆地聽著那裡傳來的廝殺聲,沿著斜坡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您再往前走就要進入那十分危險的戰區了,馮?費戈塔女士。馮?費戈塔女士?」

    古斯塔夫皇帝的呼喊毫無效果。比他落後四步的外交大臣柯威?休?鷹翼伯爵都看不下去了,只好低聲提醒道:「叫名字,陛下,叫她名字!」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黛妮卡!」

    這次少女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還是很呆滯,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在思考。看起來,任何一個雜兵都能傷害到現在的她。

    皇帝皺了皺眉頭,轉向鷹翼伯爵,手中的權杖向頭頂一指:「給你的審判騎士團十分鐘時間。我知道你帶了幾個高階騎士,還有『仁慈』。不用追求殺傷,優先驅逐敵人。」

    「明白了,陛下。」外交大臣知趣地命令屬下衝上了斜坡,「五分鐘內一定解決。」

    後衛部隊知趣地停住了腳步,給皇帝留出了私人的空間。古斯塔夫走到黛妮卡身邊,開口道歉:「抱歉貿然稱呼你的閨名了,馮?費戈塔公爵小姐。」

    黛妮卡沒有回答。皇帝追問道:「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能從此稱你為黛妮卡嗎?」

    「不。我不用那個名字了。」

    「那我還是稱呼你的……」

    少女淡淡地糾正道:「薇倫。」

    「薇倫。薇倫。」古斯塔夫重複了兩遍這個名字的發音,「很好聽。我記得,這是你的父系名?」

    「母系名。我沒有父系名,永遠也不會有。不會有了。」

    偉大的帝國皇帝被她嗆了回來,只得扭頭往斜坡下面看去。斜坡下面傳來輕微的混亂聲,有人忙不迭地丟了個驅散魔法。他又扭頭往斜坡頂端望去,鷹翼伯爵還沒回來。

    古斯塔夫只得字斟句酌地說:「讓你來進攻你故鄉的城市,還是很過分的一件事情。如果你後悔了,你可以不動手。我保證不會傷害這座城市,和裡面的一般居民。」

    「這是我自己提出來的建議,陛下。您無需顧慮我的想法。」黛妮卡淡淡地回答,「是的,這是我自己的建議,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別無怨言。」

    古斯塔夫糾正道:「但是我能看出你眼神深處隱藏的哀傷。你後悔了。」

    「大概,等到一切全都結束後,我才會發現自己有多後悔吧。」黛妮卡聽著上面的喊殺聲,那聲音漸漸遠去了。

    「你不會後悔的。倫尼會很安全,不會有屠城,也不會有無謂的殺戮。我們和南軍都打了一百多年仗了,不會再犯屠城這種錯誤了。幸好格雷欣卿不在,要不然他也會對你說教的。」皇帝條件反射地環顧四周,用罕見的高語速倉促地說著,「他會花一個小時來分析屠城為什麼會嚴重影響軍隊的後勤供應和帝國的財政狀況。幾乎每個將軍都聽過他的長篇講義,那講義會從南方一把火燒掉公爵們的城堡造成了巨大財政危機開始,以遙遠東方帝國愚蠢的屠城習慣告終,證明一切屠城行為從經濟上來講都是不划算的,讓他的稅官們去搜刮才是正確的做法。我們都覺得他應該把道理簡化成一句話:埋金子下去比挖金子出來容易多了。」

    黛妮卡又往上走了幾步,刻意地背對著皇帝:「我感謝您的許諾。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是個很討厭的人吧,陛下。」

    「你不是。我不太會開解人。」古斯塔夫笨拙地解釋道,「我們柯曼家自古以來就不擅長學問,你們費戈塔家卻是很有學問的。我有位祖先曾說,如果你想做一個真正的英雄,就要先學會做一個惡棍,他用這句話當做自己的借口。後來他死了。」

    黛妮卡走上斜坡,望著面前的景象,表情僵了一下,才勉強地回答道:「這個笑話不太好笑,陛下。」

    「我確實也聽大臣們私下議論說,我說的笑話不太好笑。」古斯塔夫沉著臉走上斜坡,走過已經空無一人也空無一書的珍本庫,「如果你實在一定要後悔,不如嘗試著換一種方式思考吧……」

    「換一種方式?我不明白。」

    「用嘴說或許確實不太容易明白吧……柯曼家確實不太擅長說道理。」

    黛妮卡神情複雜地望著皇帝的背影:那個跛子身材並不算很高,但不知為什麼,卻有種難以接近的感覺。她咬了咬牙,快步追著那個背影爬上了樓梯。

    數以十計的戰死的圖書館員和自由軍士兵就躺在走廊中間,散佈在書架的縫隙之中,衝過去的審判騎士們沒有收拾。

    皇帝在這一片狼藉前停下腳步。一名審判騎士和一名近衛軍的魔法軍官等在那裡,守衛著皇帝前方的道路。見到皇帝現身,兩人同時舉手敬禮。

    古斯塔夫抬起手臂,微微示意。那名審判騎士又敬了個禮,詢問道:「陛下,已經擊退了館內敵軍,請問接下來我們應該做什麼?」

    皇帝下令道:「讓鷹翼卿在各個普通書庫準備好火油,一旦我們安全離開,就燒燬圖書館。」

    聽到這個命令,黛妮卡?薇倫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血腥味嗆到了她的鼻孔。她猛烈地咳嗽起來,就像要把肺咳出來一樣。

    這座圖書館同樣承載著她的太多回憶,她不知道該怎麼阻攔,只能問出第一個蹦到腦海裡的問題:「您討厭圖書館嗎,陛下?」

    「我在德蘭建了三座,在金港、迪拉蒙和帕倫尼亞也都建了兩座。我喜歡圖書館,帝國需要圖書館,但我不能允許不受帝國控制的教育機構存在。」

    皇帝的陳述冷靜而自信,就像他已經佔領了這座城市一樣。這個回答實在太官方了,黛妮卡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勸說。她默默地跟著皇帝繼續前進,望著前方的閃光,聽著不時傳來的廝殺聲和慘叫聲。

    很快,一切歸於沉寂。她走到第一層,看著皇帝的命令得到執行。

    圖書館的上層並沒有被清空,那些並非珍本的普通書籍還都存放在那裡。宗教書、歷史書、奧術書,黛妮卡聞著空氣中刺鼻的火油味,走過一個又一個熟悉的書架。

    那本書她好像借閱過,而在身邊的這個書架上還有她的塗鴉。這些話題都不能提起,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提起。

    只等皇帝一聲令下,留守的幾個分隊就會把整座圖書館付之一炬。

    就連這幾個負責燒圖書館的分隊,也都是由各軍的准爵和榮譽士兵組成的,每個人都至少在邊境打過五年拉鋸戰。皇帝身邊的這支小分隊,全是精兵中的精兵。四大騎士團盡數出陣,近衛軍、帝**、貴族軍的老兵構成了中堅,法師協會八分會和正教十二柱會也都派來了人作為魔法力量的支柱。

    古斯塔夫快步走過圖書館的走廊,在門廳盡頭突然停下腳步,抬起頭來,黛妮卡差點撞在他的背上。她順著皇帝的目光望去,發覺他正在看天花板上的精靈風格繪畫。皇帝盯著那幅壁畫,沉迷了進去,不停點著頭,手中的權杖輕輕在地上打著拍子。

    「這幅畫大概是精靈帝國時期的作品……不對,應該有十五世紀的名家在其基礎上重新繪製過。復興時期的風格真美啊,薇倫。」

    「是的,陛下。」黛妮卡仰起頭來。這幅畫她也看過,無數次。每次她和索萊頓一起來到圖書館的時候,少年都會在這個門廳裡看著壁畫消磨時間。大概,今天他也看了吧?

    皇帝扭過頭來,大聲命令道,「宮廷法師萊利卿!」

    接替了維克托?馮?居裡克職位的中年魔法師不知從哪裡閃身出來,快步上前,走近皇帝身邊。

    「彼得?萊利卿,記得你對繪畫藝術很有研究。這幅畫你怎麼看?我覺得有收藏價值。」

    中年魔法師兼畫家端詳了一陣壁畫,回答道:「我想這是一幅很罕見的畫,底畫是精靈作品,但是當時沒有完成;復興時期有位名家完成了它,可能是完成於大叛亂前後。」

    「你有辦法保存它嗎?這座建築物必定會被燒掉。」

    宮廷法師萊利搖了搖頭:「我不行,但是托馬斯?霍布斯閣下應該可以。他研究平行位面有些心得……」

    「宮廷法師霍布斯卿!」

    這次從走廊裡趕來的是一名看起來足有七十多歲的老者,他站在皇帝的身邊,伸出手裡的法師長杖,對著天花板比比劃劃。

    就在皇帝和他的皇家魔法師討論保存壁畫問題的時候,馮?費戈塔大公爵已經和他的前鋒騎士部隊衝出了正門。黛妮卡望了望他們的方向,又望了望正沉浸在藝術討論中的皇帝,突然覺得一直在後悔和煩惱的自己有點可笑。

    「這些貴族似乎就像生存在另一個世界裡一樣……明明是他下令燒燬圖書館的啊。」

    「就是這個思考方式,薇倫小姐。」

    古斯塔夫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耳邊響起,嚇了黛妮卡一大跳。不知何時,皇帝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

    「你……能窺探到我的想法?!」黛妮卡反射性地問道。隨即她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粗魯和不禮貌,急忙收斂了態度,退後了一小步,行了個屈膝禮,「抱歉,陛下。」

    「抱歉,我無意隱瞞。這是柯曼皇室魔力之血的一部分功能。」古斯塔夫用聽不出任何波瀾起伏的聲音說道,「下令燒燬圖書館的是我,但是想要保存珍本和壁畫的也是我。我要逐漸削弱過去的一百年,讓忠誠於我們的新一代成長起來,才能給這片土地帶來和平;我也要保留過去的一百年,讓新一代能夠知曉過去的美。能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該拋棄的一切都要拋棄。要下決定的時候就要下決定,哪怕這決定令人反感。熱愛和感情都不會影響我的決策。」

    黛妮卡突然明白了皇帝在做什麼。皇帝在試圖告訴她,怎樣從後悔和內疚中擺脫出來。

    「因為我就是帝國。」

    古斯塔夫皇帝盯著她的眼睛:「放棄後悔這種感情,就是皇帝的思考方式。它就是另外一種……它也可以是你的思考方式,薇倫。」

    可是她不是皇帝。她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自己做不到:「十分感謝您,陛下……可是我想,這不是那麼容易跨過去的。」

    「我會盡力讓你不後悔的。」

    說完,皇帝向著圖書館門外邁出了腳步。

    黛妮卡追了上去。這一次,她從地上的血泊裡踩了過去。細小的赤色腳印和大部隊的腳印混在一起,很難分辨。

    展現在帝國人面前的,是寬闊的中央廣場。

    對面是聯邦博物館,左手是聯合議會大樓,右手通向中央大道。廣場上種植著不多的一些闊葉樹,點綴在它們之間的是眾多的雕塑,雕塑下還散佈著若干石椅。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帝國皇帝見到過這裡的景色。古斯塔夫的祖先們幾乎都訪問過美麗的倫尼大公爵府邸,但他們沒有一個人看到過這象徵自由的廣場。

    不過,現在的皇帝沒有在看這廣場,他正在眺望著更加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

    在中央廣場的遠處,閃動著螢火蟲般的火光。火把每隔三四米就有一支,照明水晶的藍色和綠色光芒夾雜在火把之間,驅散了夜色。士兵們背對著博物館,列成了整齊的隊形。在整條陣線的中央偏左處,魔法光芒特別閃亮。

    「正面六個連隊,被我們擊退的兩個連隊正在重整。總共八個連隊,五倍於我們的兵力。」

    衝鋒最快的審判騎士們,正在向他們的指揮官,外交大臣柯威?休?鷹翼匯報情況。

    「對方指揮官在左翼第一、二連隊之間。」偵測魔法師識別著那防護魔法的顏色,以及作為那魔導光芒來源的大勳章。他的語氣一下就變了:「那個光芒……確認敵軍指揮官持有『卓越勳章』!這恐怕是個陷阱,長官!」

    鷹翼伯爵用劍鞘指了指那閃耀魔法光芒的位置:「這個人威脅很大嗎?」

    洛倫?馮?費戈塔老公爵皺了皺眉頭,插了進來:「鷹翼卿,你沒聽過叛軍中『卓越章』這個稱呼?你的領地不是在迪拉蒙省嗎,從沒參加過斯蒂爾堡攻防戰?」

    「我的部隊基本都在帝國各地執行外交任務,真抱歉,費戈塔公爵。」

    洛倫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卓越章』全都是叛軍中數一數二的勇猛戰士,我年輕的時候見得比較多。南軍總共有十二個正規師,每師平均都只能攤到一兩個。他們帶著勳章出現在戰場上,可以抵得過一個連隊。『卓越章』們領隊衝鋒在最前,他們飲用足以致命的藥水,幾乎不受任何精神魔法的控制。如果是個卓越章領隊,證明他們擁有遠超一般叛軍部隊的戰鬥力,而且擁有充足的補給和堅韌的決心。」

    「明白了。這麼說,偷襲失敗了,敵人早有準備,對吧?」

    外交大臣並不是在問老公爵問題。他拔出劍來,指向天際。

    「不過,我們本來就不是來偷襲的。審判騎士和醫護騎士們,披甲!拔劍!」

    鎧甲上的魔法陣和符紋被一一按下,發出了光芒。數十柄利劍同時出鞘,聲音竟如一個人拔劍出鞘一般整齊!

    這個聲音也驚動了對面部隊的指揮官。

    耐門?索萊頓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已經預料到了敵人會十分強大;但他還沒預料到敵人會如此精銳而有紀律。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部隊,加涅爾和斯帕裡兩人的連隊還在左翼前方亂成一團。圖書館的纏鬥損失很大,比他的預期損失得要多,但還沒到不能接受的程度。有機會,他想,有機會,畢竟我也暗算過希德?納瑟,也許還能繼續暗算下去。

    「加涅爾!斯帕裡!你們退後重整,做預備隊!快一點從空隙中衝過去!」

    加涅爾的連隊折損已經過半,臉上的淡定微笑早已蕩然無存。他一邊罵著士兵,一邊從陣列的縫隙裡擠了過去:「我為我之前懷疑過您道歉,長官。我為能和你並肩作戰而感到榮耀,長官。那個,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長官……」

    斯帕裡的連隊在加涅爾連的側後,他的連隊還有三分之二的士兵,倒還井然有序:「上尉,我真沒想到那真的是皇帝!這正是一個卓越章應當做的事情!」

    「辛苦了,你們已經爭取到了時間。我想,祖國會感謝你們的。」

    可惜時間好像還不夠。耐門?索萊頓向右手方向望去,望著自由諸國的聯合議會大樓。這座建築物已經沒有士兵防守了,原本守衛它的那個連隊正在耐門身後擦拭著他們的嶄新火槍。

    不僅是議會大樓,在整個第一區範圍內,自由軍已無一兵一卒,所有的部隊都在他的身邊。他只拉來了六個連隊,剩下的部隊都去了東三區準備迎接帝**的夜襲--不,從規模上來看,應該稱為夜間總攻。

    耐門的嘴唇微微顫動著,背誦著中央廣場的寬度數據。

    「寬度兩百四十米,長度兩百八十米……守衛議會大樓的兩個連隊是新式步槍,應該能達到這個射程。可是對方是審判騎士,他們的能力是……我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右翼兩連隊準備!」

    他突然留意到,整個廣場是如此肅靜。廣場上早就沒有平民了,只有對峙的兩軍。耐門突然邁步出列,右手一彈,將一枚含有指揮用擴音魔法的寶石搓成了粉末。

    「我是『卓越勳章』的獲得者,耐門?索萊頓,階級是上尉,在克拉德?洛佩斯的麾下服役,職位是西方總軍倫尼軍參謀部作戰參謀官。我奉命在此阻擋你軍前進,不惜一切代價。我希望我能有幸知曉我對面可敬騎士的名諱,以彰顯這場戰役的榮耀。」

    確實應該是這麼說吧。耐門望著對面的陣營,看到帝**陣列之中有一名年輕的騎士和一名年老的將軍交頭接耳了一番。片刻後,那名年輕的騎士開口了。

    「我是負責帝國外交事務的大臣,迪拉蒙省鷹翼領地的伯爵,直接向古斯塔夫?休?柯曼陛下效忠,在偉大的審判騎士團擔任執法騎士,受領以『仁慈(passion)』命名之劍。能與一名『卓越章』戰鬥,我預感到這將是一場光榮的戰役。願我們的勇氣都能受到諸神的祝福。」

    耐門點了點頭,轉身向自己的陣列裡走去。他在心裡暗自說著,「這些食古不化的貴族」……即便是在這火槍和魔法的年代,他們仍然遵循著過去的貴族禮節。

    但這沒關係。他需要的時間已經爭取到了。

    耐門回過頭去,望著那高高的樓梯頂端。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

    「右翼全體都有,瞄準敵方前沿!四,三,二,一,集火,齊射!」

    自由軍的首輪試射開始了,只有右翼配備新式附魔步槍的士兵們拉動了扳機。

    扳機聯動齒輪,齒輪撞擊燧石,燧石點燃火藥,火藥推動空氣,空氣湧過膛內的符文,推動著子彈旋轉向前,飛過整座廣場!

    一發子彈重重地打進鷹翼伯爵的肩膀。精金鍛造的甲冑上魔力蕩起螺旋狀光圈,卻也不能攔住這子彈,他感到一陣劇痛。

    他身邊幾個位置靠前的騎士雖然有重甲傍身,還是被這一輪齊射打成了漏勺。

    經過一百多年後,終於又有鮮血滴落在這象徵自由的廣場之上。

    軍務大臣以和他年紀不符的敏捷程度蹲了下來,大喊道,「除突擊隊外,全陣防禦!」

    劇痛令伯爵憤怒,對方沒有給他們完成戰鬥準備的時間。

    「審判騎士,具裝!」

    伯爵的怒吼嘶啞。

    在如暴雨般密集的槍聲中,能聽到帝國騎士們召喚戰馬的啟動聲。

    從虛無中,出現了來自異世界的黑色戰馬,這些戰馬溫順地匍匐在審判騎士們的腳下。這便是他們的魔法能力,也是皇帝挑選他們作為突擊部隊主要成員的理由。

    皇帝需要一隻能夠通過地下隧道的騎兵--當然,這種騎兵並不存在;但他可以擁有一支能夠召喚戰馬的騎兵。

    整支騎兵從高台階上飛躍而下,衝鋒向前。醫護騎士們展開了治療魔法,手握著大劍,緊跟在他們的後面。

    這時,圖書館被點燃了。火焰照亮了帝**的背影,也映入了自由軍士兵們的眼簾。他們愕然地望著大火,望著那提供給一切公民使用的知識寶庫熊熊燃燒。

    「左翼各排齊射!」

    耐門?索萊頓又一次揮下了手臂。接著,他拔出了手槍。

    好像又到了這種情況之下了。這算是好運還是厄運呢?什麼時候才能退伍過上不用總是拔槍的生活呢?或許沒有機會了吧。就算戰爭結束,生活又會怎麼樣呢?他已經不知道了。

    至少,透過他店舖的窗欞,再也不可能看到中央圖書館的拱頂。夢終歸只是夢吧?

    「右翼各排輪射!第一排射擊結束的人,後退,往槍口插進刺刀!」

    雙方都已經沒有退路了。今夜之戰,必定會戰鬥到最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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