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色裡,傳來馬車「的盧的盧」的聲音,安遠侯府西北處的角門,發出沉悶的開門聲,一個打著哈欠的家丁掩著口鼻,嗡聲嗡氣地說道,「老李頭,今兒可早,這個點就要去莊裡了?」
年約五十的老翁一邊駕著馬車出了門,一邊陪笑著回道,「六公主大婚,府裡的主子們都不在,昨夜便躲了個懶,沒去莊子里拉食材。府裡少了存食,今日就得多運一些回來了,若這個點還不出去,到時候回來得晚了,誤了主子們用早膳,那就麻煩了。」
家丁睡眼惺忪地擺了擺手,「瞧你,定是昨夜和老劉他們賭錢忘了時辰吧,也虧得主子們都不在,不然可有頓排頭好吃了。不說了,那你快去吧,耽誤了事可就不好了。」
他看著老李頭的身影走遠了,這才揉了揉眼,重又拴上了門。
馬車一路朝西城駛去,但行了有一刻鐘後突然又穿街走巷往東北方向去了,老李頭的面色再不復方纔的笑意,苦著一張臉,既是忐忑,又是害怕,還不時地擦擦額間的汗珠。
又過了一刻鐘,車裡忽然傳出清脆的女聲來,「就停在這裡吧。」
老李頭這才鬆了一口氣,將馬車停了下來,他討好地替車裡的人掀了車簾,又主動地彎起了腰拱起了背,作出了一個人梯,好讓裡頭的人下來有個踩腳的地方。
裡頭鑽出了一個身量頗高的少女來,她一身黑色的勁裝,梳著男兒的髮髻,神情中帶著幾分江湖的豪情,頗有些颯爽的姿態,惟獨一張清秀的臉,能看出是個女子。
正是碧笙。
她警惕地凝神靜觀了片刻,方才鬆了口氣,一邊身手矯健地從另一頭跳了下去,一邊笑著對車裡的人說道,「小姐,出來吧。」
老李頭的腰躬得更彎了。
沈棠掀開車簾的時候,見著的正是這副景象,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手遞給了碧笙,然後著力一躍而下,平平穩穩地落了地。
老李頭的身子便有些微的發顫,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結結巴巴的,「大小姐……那……老奴我……」
沈棠衝他淺淺一笑,「你不必緊張,只要你不將今日的事聲張出去,不說與任何一人聽,你的過錯從此便不會有人再追究。如若不然,那麼大的罪責,你可得仔細身上的這層皮肉,能不能受得住。」
老李頭顫顫巍巍地點著頭,「是,是,老奴一定守口如瓶,若有洩露半分,就讓老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沈棠衝他擺了擺手,「你快去莊上吧,再不去,可真要誤了時辰了。」
老李頭聞言,如臨大赦,立刻點頭如搗蒜一般地上了馬車,不多一會,馬車便在街角拐了個彎,徹底消失在了迷濛的夜色中去。
碧笙撇了撇嘴說道,「這老李頭,人倒是不壞的,就是愛貪杯好賭,昨夜與花房的老劉,帳房的老徐和買辦處的老孔三人一起賭得天昏地暗的,連去莊子裡拿菜這樣的事都忘記了。這也就罷了,他輸急了眼,竟然將老夫人最心愛的紫牡丹盆栽給砸壞了。這回,若不是我正好碰見了這事,又恰好咱們要用他,他們幾個人還不知道要怎麼收場呢。」
聚眾賭博,本就是大的罪責,那四人都難辭其咎;老李頭因賭博而誤了差事,罪上加罪,又弄壞了老夫人的心頭好紫牡丹,便是罪無可恕了,一頓大板子是逃不掉的,就此攆出去也是常理;老劉身為花房的人,更是脫不得身去,差事是丟定了;老徐老孔也都撇不清罪責去。
他們若想在明日老夫人發現之前補救,那便只有重新買一株相似的紫牡丹來,或可遮掩過去。但紫牡丹這樣珍貴的花種,價值昂貴,又十分難得,莫說他們都是府裡的小役,便是手頭攥著千兒八百兩銀子,也無處買去。
但沈棠那裡,卻正好有一株相似的紫牡丹,是曹芙前些日子派了冬兒送來的。
她素來對花花草草並不十分珍視,又嫌棄紫牡丹養著麻煩,頗費功夫。正好碧笙將這事說與了她聽,心中便起了計較,若是一盆花,便能鉗制住這四人替她效力,這買賣倒也值當。
沈棠望著這黑夜中錯綜複雜的北城,有著瞬間的恍惚,她微微瞇了瞇眼,帶著十分的嬌嗔,「碧笙,我不認得路,碧螺巷該怎麼走?」
碧笙滿頭黑線,無語地道,「小姐您真是……站在碧螺巷的巷口,還問我碧螺巷怎麼走……」
她一邊說著,一邊引著沈棠走了進去,「這大半夜的,您突然要來,這個時辰了,孫嬤嬤他們都該睡了吧。有什麼事那麼急,就不能等到明日?」
沈棠微微一歎,「六公主剛剛大婚,這會又是半夜,想來青衣衛的人會比往常有所鬆懈,這時候過來容易一些。若等到明日,便就不一樣了,但這趟我卻是非來不可的,這事我須要等到八月十五皇帝夜宴之前準備下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是小聽,他又是驚又是喜地忙將沈棠和碧笙迎了進來,「小姐怎麼那麼晚了才過來?快,快進正堂去,奶奶還不曾睡下,我去喚她過來。」
沈棠點了點頭,「去吧。」
孫嬤嬤很快便來了,她看了看天色,臉上閃過一絲心疼,但一想到之前碧痕來時的驚險,約莫也能瞭解沈棠如今的處境,因此便什麼都不曾問,只是歎了口氣說道,「小聽,快給小姐沏杯熱茶。」
雖是夏日的半夜裡,但能喝到一杯溫熱的茶水,腹中卻還是舒服的,沈棠抿了一口,便笑著說道,「以後我怕是不能隨意出門子,青柳巷那邊就全賴嬤嬤看顧了。」
孫嬤嬤鄭重地點了點頭,「小姐放心吧。」
她知曉沈棠換裝前來,自然不會只為了交代這件小事,便指了指西院的方向問道,「小姐是來見綿雨的吧?我去叫她過來?」
沈棠淺笑著點了點頭,「那就多謝嬤嬤了。」
綿雨進來的時候,腳步微窒,等到看到了碧笙,又認出了堂上所坐的人後,這才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她流著眼淚,顫抖著聲音說道,「罪婢叩見小姐。奴婢犯了那麼大的過錯,小姐卻仍舊將奴婢救出了火坑,這樣的恩德,奴婢真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啊」
沈棠淡淡一笑,讓碧笙扶了她起來,「我救你,倒並不是因為我善心仁義。我只是不想讓我月桂園出去的人,淪落風塵,被人唾棄。更何況,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我母親所做的鞋子,是你換進那要現害我的包裹中的嗎?」
綿雨臉色一窒,過了半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並不是。」
沈棠細細地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很好,這回你並不曾撒謊。就衝著你總算還有這點誠實,我便就再幫你一回吧。」
她抿了口茶水,語氣和緩地說道,「你母弟的事情,孫嬤嬤已經和你說過了吧?」
綿雨聞言眼淚一下子便奔湧而出,她哭著說道,「是。是我害了他們,若不是我禁受不住秦夫人的誘惑,還傻乎乎地將自己的母弟都交到了她手上,又怎麼會出這種事?」
她強自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她的後悔和自責實在太過強烈,終於還是嚎啕大哭了起來。
沈棠靜靜地等著她哭完,然後讓碧笙遞過一條帕子,「擦擦吧,事情已然發生,你便是哭瞎了眼,也無法回轉過來。你母親我已經派人替她好好地安葬了,你弟弟我也有托人去尋,多少也有了點線索。」
綿雨的表情痛苦,眼中卻又帶了幾分希望和期盼,「我弟弟他有了線索?」
沈棠淺淺一笑,點了點頭,「找到了秦氏托人發賣的那個牙婆,知道了你弟弟被帶到了雲州,只是雲州地大偏遠,要找著他,卻也不易。不過你放心,便是再難找,我也會替你想一想辦法的。」
她語氣微微一頓,嘴角彎得更大了一些,「說起來,雲州容氏的族長倒與我舅父有些交情,我幼時也曾見過他幾面,只要我去一封書信,拜託容老爺去替我關照一下,你弟弟的行蹤想來便不難找著。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吧」
綿雨的臉上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她的眼中因為多了希望而閃著光亮,她含著淚又跪倒在地上,「小姐的大恩大德,綿雨一定做牛做馬,粉身碎骨來報,今生不夠,來生再接著報答」
沈棠笑意盈盈地說道,「我這倒還真有一事能用得上你的,若是你肯去做,做好了,便是對我最大的報答,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綿雨忙道,「只要是小姐的吩咐,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綿雨莫敢不從。」
沈棠的眼神一深,雙眼便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她淺笑著說道,「刀山火海倒不至於,你是個聰明人,想必你心中早就有了猜測,因此你才會那般努力地學習琴棋書畫身段儀態。只是,我要你去的那個地方,比你想的還要好些,卻也還要難上許多。」
她俯下身來,低低地在綿雨耳邊說了一番,然後微笑著望著她,「你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