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一口氣說完這些,已過了半個時辰之久。膝蓋跪得又麻有痛,卻半下也不敢動,依舊板板正正,背部挺得筆直。
傅龍城聽得卻是臉色越來越沉。子庭舉止失儀,使母子失和,自有錯處。但他深知子庭稟性。子庭向來孝順聽話,這次竟公然頂撞太后,想來對那女子用情極深。龍城對此卻頗不以為然。
龍城年近三十,卻尚未娶親。傅家家業龐大、子弟眾多,龍城並無閒暇談情說愛。況且男兒在世,應以國業、家業為重,兒女私情豈能常放於心。
雖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娶親還是要娶的。但也應該遵從父母之命,由長輩做主,娶那知書達理的女子才是正理。子庭如此任性,實在令人失望。
最使龍城心驚的乃是「孜妹宮」的出現。據香兒描述,這「孜妹宮」居然也是十年前就開始籌劃,雖然現在並未正式打出旗號,現身江湖,但就其控制人的手段、甚至對傅家的瞭解程度來說,確是不可小覷。
十年前的古鎮魚村,綵衣女子與金龍令主。龍城驀地想起。十年前,自己的確曾令傅龍晴以金龍令主的身份去過。而傅龍晴追殺的乃是十二年前為江湖武林同道所剿滅的天下三宮之一的「斬花宮」餘孽。
十二年前,天下三宮之一的「斬花宮」宮主,妄圖一統江湖,天下為尊,以歹毒的蝕骨迷藥「輕舞羅裳」,使江湖不少名門正派人士身敗名裂,自己奉父命仗劍江湖,以金龍令主的身份與「斬花宮」展開殊死搏殺,最後,在江湖正道的幫助下,一舉摧毀「斬花宮」。
只是可惜,宮主及其三名貼身的丫鬟紅袖、綠雲、藍鳳,卻因為某種原因並未服誅。但是正因為那一次,「金龍令主」名揚天下,為江湖黑白兩道共同尊奉為武林盟主,金龍令所到之處,無不服膺。天下三宮也改為「兩宮一令」。「兩宮」指的乃是南海的「錦繡宮」與東海的「青碧宮」。一令,就是指的「金龍令」。
「錦繡宮」與「青碧宮」都遠在海外,故此「斬花宮」與中原武林的一戰,「斬花宮」固然灰飛湮滅,但是中原武林同道也是元氣大傷,各大幫派、門派損失眾多精英好手,而那兩宮卻並未參與其會,故得以保存實力。
那一戰過後,各大門派都修身養性,恢復元氣,並暗中培養自己的力量。因為當日「斬花宮」宮主脫逃,給各大門派都蒙上了陰影。況且隨後的第二年,向有通神之說的江湖奇人「知天老人」仙逝,飛昇之前,曾預言,在未來的十年,江湖將又應血劫,比「斬花宮」一劫還要慘烈十倍。
是以這十年來,江湖看似平靜非常,原來卻是暗潮洶湧。各門各派都約束門下子弟行走江湖,勤練武功,以求應對血劫。
十年轉瞬即過,明年的中秋佳節,正是血劫應驗之期,而十年修煉,江湖二代子弟紛紛長成,已然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當年傅龍晴奉命追殺的乃是那「斬花宮」的貼身三婢的紅秀。卻是無功而返。若是那香兒所言無誤,以當時的時間推算,不過才事隔兩年,「斬花宮」就死灰復燃,令起爐灶,稱為「孜妹宮」嗎?而看其行事作法的確與當年的「斬花宮」相似。
嶺南孫家,孫家現在的主人乃是孫無擊,年過五十,並無所出。當年「斬花宮」一戰中,孫家卻是由無擊的弟弟孫無病出戰,孫無病在混亂中失蹤。留有夫人及一子一女。
這一子一女,乃是孫家第二代僅有的骨肉。孫無擊將這兩個孩子視若己出。長子名孫劍寒。如今該有24歲,雖是世家子弟,但是為人端正,在江湖中走動不多,卻頗具俠名,次女孫劍蘭,如今也有十六七歲,卻未在江湖上拋頭露面。
孫家足跡一向不過江南,此番孫劍寒竟然會逃家跑到江北,不知為了何故。最有蹊蹺的是孫家竟在「倚紅軒」內落腳,而這「倚紅軒」明明乃是「孜妹宮」的產業,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
龍城這些念頭都是一閃即過,還得回過頭來處理這子庭之事,好寬太后之心。這種男女私事最是令人煩心。心中不由一歎。
龍城端坐椅子上,又看向月冷。月冷半年未見,好像又長高了一些,到了月底,月冷就滿十七週歲了,看著仍舊稚氣未脫。月冷自小到大,一向規矩端正,甚得龍城喜歡。從不讓自己操心。哪知道才放出去半年,就敢和子庭一起擅做主張,欺瞞尊長。
月冷見師父沉吟不語,知道師父定是為皇上叔叔的事情大為惱怒,自己雖是奉命行事,也總有錯處,想必難逃重責,想偷眼看下師父,卻是不敢。
「小卿,你將姊妹宮的事情稟明你四叔、五叔,將京城的事情仔細查明。」小卿欠身應是。小卿是傅龍城首徒,二代弟子的老大,頗得龍城器重,幾個叔叔對小卿也很看重。
龍城又轉向月冷:「子庭是你的叔叔,你自該奉命行事。可你也不是小孩子,是非曲直自己也該有個主意。如此大事,你不勸阻他,也不向為師稟報,還妄出主意,膽子倒是不小。」
「弟子知錯,請師父責罰。」月冷俯首請責。
龍城想起太后讓自己莫要為難月冷的話,卻不好隨意施罰,遂看了眼小卿道:「該如何處罰,你這當師兄的看著辦吧。」
小卿應了聲是。
月冷聽說讓小卿師兄責罰,心裡更加忐忑。
月冷隨著小卿告退出來。小卿淡然笑道:「你離家半年,想必家裡的規矩忘得差不多了。」
月冷屈膝而跪:「小弟不敢。請老大重責。」雖然小卿常常面帶笑容,但是對師弟們管教卻是最為嚴厲,處罰也很重,府裡的子弟都很害怕。
小卿笑道:「我這邊還有些事情,卻是沒空罰你。你將這事稟了含煙,讓他看著辦吧。」
月冷聽了,心中稍寬,「謝謝小卿師兄。月冷先告退。」
傅家弟子分為兩系,燕字一系,均以燕為名,另一系則是以小卿為首的一眾弟子。
小卿、小莫、小井、小萬、小和,都在傅龍城身邊侍候。合稱「傅家五小」。
含煙、月冷、隨風,都在二叔傅龍壁跟前聽令,合稱「傅家三雲」。
另有「玉麒、玉麟、玉翎、玉翔」被稱為「傅家四玉」,一向由三叔傅龍晴調配。
這十二人,也是傅家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們年紀相若,最長不過十八九歲,隨風、玉翔年紀最小,也有十六七歲。只是傅家家法嚴厲,即便相差半個時辰,長幼之間的規矩也森嚴無比。
含煙等住的地方,離傅龍壁的居所最近。名「望月居。」
中有大堂帶偏室,是師兄含煙的住處。月冷居左,隨風師弟居右。他們三人自小住在一處。月冷不過七歲,含煙九歲,隨風六歲。三人如今相處已有十年了。
月冷這次奉令出皇宮當差,已有半年未歸。院內依舊整潔乾淨。院內青石凳椅在月色下,閃著清涼的光。
月冷剛回時,含煙帶著隨風外出辦事,並不在府內。隨後他就給師父叫去。現在回來,卻見正房和側房中有清亮的光透出,看來很是靜穆溫馨。
「含煙師兄,您歇著了嗎?」月冷輕聲喊道。
正房門開處,閃出一人,一襲清衫,十八九歲的英挺少年,月冷連忙跪下:「含煙師兄,月冷給你請安。」隨風也從屋內走出,侍立到含煙身側。
含煙目注月冷淡然笑道:「你回來了。」
「是。小弟非常想念各位師兄、師弟。」月冷知道師兄性格,含煙性格奇冷,而且似乎凡事都不能令他動顏,總是淡淡地、冷冷地,讓人看了害怕。
「隨風給月冷師兄請安。」隨風見了月冷高興非常,但是師兄在跟前,卻不敢放肆。
「你在宮裡的差事做的如何?」含煙平淡地問。
「我在宮裡犯了些差錯。」月冷心跳開始加速。
含煙不禁微皺眉頭道:「剛才師父吩咐你去,也是為了此事了。」
……………………
亥時三刻,繁星滿天。望月居一株枝繁葉密的大樹下,月冷端端正正地跪在那裡。夜風吹過,傳來淡淡地花香。
月冷心裡慶幸。想不到師兄聽了自己稟告,居然只是命自己在這邊罰跪而已。想來也是因為這半年多未見,師兄才會如此寬宥,否則以含煙地嚴厲,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想起自己小時候每次犯錯罰跪,也都是跪在這裡。年紀漸長,跪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是每次跪的時間卻越來越長。這次不知道要跪多久。
想起六叔傅龍夜曾說,作為傅家子弟,堅忍非常的膝蓋必要磨練的話,不由想笑,卻忙收斂,自己正在受罰,還想這些有的沒的。抬頭看見師兄正看著自己,忙收回心神,垂目跪好。
含煙冷然道:「你先跪上十個時辰。明日我稟了小卿師兄再說。」
冷應道,心中叫苦不迭,十個時辰,我的腿這回一定會跪折了。
「師兄,月冷師兄才剛回來……」隨風想要求情,被含煙目光掃過,其餘的話又嚥了回去。
「十四式劍法你都記熟了嗎。」含煙冷冷地問。
隨風輕聲道:「是。」
「你背給我聽聽。」
「是。第一式,煙波浩淼……」隨風一邊舞劍,一邊背誦劍式口訣,月色下,白衫飛舞,劍隨影動,靈俊非常,而且劍影在空中經久不散,似乎漸漸畫出一個一個圓來,「第十一式……」隨風猶豫了一下。劍影霍然而斷。
含煙輕輕哼了一聲:「剛才你可是睡著了。」
隨風臉上一紅,屈膝跪地:「是,小弟因為被罰抄寫經文,已經三日未眠,所以剛剛……。」
「若是今夜你不將這十四式劍法背熟,就將『般若心經』再抄一百遍。」含煙毫不留情。
風連忙欠身。
「十四式劍法練了七天了,還學不會。難道還想回『四知堂』去學嗎?」
「四知堂」乃是傅家書院。「四知堂」乃是傅家老太爺傅懷所設,是傅傢俬塾,當年,其三子一女,均在這裡讀書學習。(長子傅青書,就是傅家二代主人,傅龍城等之父、次子傅青恆,傅懷義子,後認祖歸宗,改名趙恆,子庭的父皇、三子傅青峰,因與邪教聖女火柔柔相戀被逐出傅家、幼女傅青容,嫁給趙恆,是子庭之母,當今的太后。
傅青書接手傅家後,妻子趙玉顏(也是趙恆胞妹)雖然為他誕下七個麟兒,但是因玉顏體弱多病,傅青書悉心照顧,除了對長子龍城多有教誨外,傅家其他六子基本都由傅龍城代父所教。「四知堂」也就荒廢了。
待傅青書辭世,傅龍城已經成為名動天下的金龍令主,「斬花宮」解散後,傅龍城回到大明湖,閉門謝客,韜光養晦,悉心教導弟子。
除了自己的六個弟弟,傅家還陸續收留了不少根骨資質俱佳的孩童,傅龍城恢復了「四知堂」,並且擴建修繕,將小卿等弟子都納入「四知堂」受教,並請來當朝的大儒,教導他們習文,自己則教導他們習武,為他們奠定基礎。
隨著傅龍壁、傅龍晴等弟弟漸長,傅龍城就抽身出來,由弟弟們繼續教導子侄。只有六弟傅龍夜、七弟傅龍裳因為年紀與小卿等弟子差不多,所以也在「四知堂」一同受教。
因為是打根基的時期,故此,「四知堂」規矩極嚴,所有弟子寅起(早上三點)而入,亥末(晚上11點)方歇,上午習文,下午練武。若有差錯,便會受罰。若是功課完成不好再受責罰,幾乎夜不能眠了。
正是有了如此嚴苛的學習和訓練,傅家弟子才能年紀輕輕,就成就斐然。當然,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就要歸功於他們有個天下無雙的好師父,傅龍城。
在「四知堂」受教到十五歲後,可獲准畢業,不用每日再去書院,雖然依舊有很多繁重的功課要做,但是可以自行安排時間,行動上自由多了。
隨風年紀最小,剛剛離開「四知堂」不過半年。如今「四知堂」內弟子均是傅家三代弟子,二代弟子小卿、含煙、玉麒等偶而也會奉命代幾位叔叔去當教習。
隨風嚇得臉都白了,若是含煙師兄真罰自己回去「四知堂」學習,可會給那些晚輩們笑死了,忙道:「師兄開恩,隨風再不敢睡了,立刻將這西門十四式劍法練熟。」
「明天在考你。若是在有差錯,你可仔細了。回房去吧。」
「含煙師兄晚安。月冷師兄晚安」隨風向兩人拜了一拜,回屋用功去了。
含煙目注月冷道:「你好好思過。待你受罰結束,我還要考教你的武功。」
月冷垂目應是,還好自己這半年來雖跟著子庭叔逍遙不少,但是日常功課都沒有落下,練武也很勤,不然,含煙師兄這裡還真不好交待。
不過西門十四式的武功的卻很奇怪。雖然名為十四式,每式中又蘊含九九百十一種變化。除了武功路數,每招式前均有一段晦澀難懂的梵文佛經。不知道是何用意。
只是傅家子弟到了一定時候,必然都要背會才行。隨風天資聰慧,可是玩心太重,總是不愛用功,這半年來想必又沒少受含煙師兄的責罰。
轉過念來,卻不由為子庭叔和香姨擔心。師父為人嚴厲,規矩森嚴。刑責弟子向不許人求情,也只有太后才敢在傅龍城面前說情。可是現在太后氣惱皇上,不火上澆油已是萬幸,怎會替子庭叔叔說話呢。
可是,子庭叔叔說過,香姨是他一生幸福的所在,想必會努力爭取吧。可是如果因此觸怒師父,師父會不會將子庭叔處死呢?想到這裡,月冷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傅家即是官家也在江湖,規矩自然大了一些。大凡世家子弟,又有哪個沒受過家法苛責。古人規矩多的今人無法想像,行差踏錯,半點都不可,哪裡有現代人這樣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