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確實是試探四夫人的深淺來著。
她們這幾家的女眷,事先都知道王府內院裡,如今還沒有正經的當家人。太夫人和王爺的正妻,都在祖籍,還未接過來。王爺身邊正是沒人的時候。所以她們才趕著要立時送女兒入王府。
只要她們的女兒進了王府,以她們的家世,立刻就能做得了王府內院的主。等過幾年,就算大夫人過來,她們已是在王爺身邊站住了腳,說不定連兒子都生了好幾個了。到時候母憑子貴,子憑母貴,都是相得益彰的好事。
可惜今日第一次見面,王爺就當眾宣佈,四房孀居的四夫人,是王府內院的當家人。——北地這麼多年,寡婦當家的高門也有幾家,可那都是家裡的成年男人死絕了,不得已而為之。范家這裡,王爺尚在,連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又如何能讓一個孀居的四夫人當了家?
如此說來,這個四夫人,若非絕對良善無害之人,就是徹底大奸大惡之徒。若是前者,就能肯定王爺不過是權宜之計。若是後者,這其中的水就深了。
周夫人就是想得太多,心太急,才冒冒然出手相試。誰知試出來的,似乎只是一個眼裡容不下一粒砂子的傲氣女子,倒是看不出是良善無害,還是大奸大惡。
下面坐著的另外三家見周夫人吃了憋,不由暗自歡喜。——這周夫人,一向以四家之首而自居,對別人頤指氣使。眾人看在周家的份上,一向也不跟她計較。不過如今見王府的四夫人公然給她沒臉,都覺得暢意。便對自己的女兒道:「一會兒四夫人回來了,你們可得過去給四夫人好好賠禮。好端端地,弄髒了衣裳,任誰心裡都不暢快。」
周夫人忍了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對周欣也叮囑道:「一會兒四夫人回來了,你也上去賠禮去。就說我是性子爽直,不拘小節,不是有意的。」
周欣點點頭。心下卻覺得四夫人有些小題大做,一點子小事就要鬧得眾人皆知,實在是胸無城府之人,不足為懼。如她們這樣的大家小姐,講究得便是淡定,從容,泰山崩於面而不改於色。看來先前聽人說這四夫人小家子出身,真是沒說錯。
這邊安解語換了衣裳過來,又若無其事地坐下了,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周夫人就有些訕訕的,有心也要過來。可另外三家的女兒們,也都拿了酒杯,簇擁到首席四夫人跟前去了。便只好忍住了,又暗暗推周欣快過去。
周欣撇了撇嘴。——一個寡婦,不說在家裡貞靜守節,也出來瞎摻和。擺得架子倒不小,也忒把自己當回事了。以後自己要是跟了王爺,可得好好勸誡,將這王府內院的管家權拿回來才是。四房不過是旁支,也配來跟我們爭?
雖如此想,自己的娘到底是魯莽了一次,也得好好賠禮才是。周欣便也走了過去。
而安解語那裡,吳家、鄭家和王家的女兒們,已經將她團團圍住,噓寒問暖,十分慇勤。
不知怎地,安解語有種未來婆婆相看媳婦的錯覺,不由對這幾個姑娘十分的和藹。又聽說王家姑娘做得一手好刺繡,便接了王姑娘捧過來的帕子細細地看。只見那帕子上繡著一朵牡丹,富貴雍容,針法細膩,將層層的花瓣繡得有層次感,十分難得。就多誇了王家姑娘幾句。
王家的家世,本是四家裡面稍微差一些的。王家姑娘的樣貌,倒是十分出眾,只是為人十分內向,也不善言辭,十分的樣貌,也被生生拉下三分。一般人都覺得這樣的性子不討喜,誰知就合了安解語的眼緣。
這邊安解語越看這王家姑娘越歡喜,就故意對王小姐道:「這塊帕子我十分喜歡,可不可以送給我?」
王小姐趕緊道:「就是為夫人準備的。夫人若是不嫌棄,我那裡還有幾塊。以後可以拿過來給夫人細細地挑。」
安解語便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收了那塊帕子在懷裡,又將自己手上的白玉鐲子褪了下來,套到王姑娘手腕上,笑瞇瞇道:「王小姐是個有福之人。今日見面倉促,又收了王小姐的厚禮,不還禮不成。小小意思,還望王小姐不要棄嫌。」
王姑娘受寵若驚,見那白玉鐲子雪白無暇,潤澤通透,比自己家祖母珍而藏之的那只白玉鐲,成色不知要好多少倍,就漲紅了臉,要將鐲子褪下來,又囁嚅道:「四夫人太客氣了。我不過是給夫人送了塊自己繡的帕子,夫人卻還如此重禮,怎能擔當得起?」
安解語覺得這孩子真是厚道,就越發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收下吧。以後這樣的東西,只怕你都不會放在眼裡。」
周圍另三個姑娘不由有些紅了眼。——這笨口拙舌的王小姐,不過拿了個不知是誰繡的帕子,就得了四夫人如此珍奇的鐲子。且四夫人明明話裡有話,難道王爺看重的,是王小姐這樣性子的人?
周欣也在旁看得清楚,卻擠不進去了,只在外圍站著。手裡絞著帕子,一幅著急的樣子。
安解語在內裡瞥見周欣的樣兒,越發在心裡好笑。又見她嬌俏的側面,似是跟以前的小程姨娘有些相似,就也有了計較。——她明明記得先前王爺對小程姨娘的盛寵。若不是後來在原哥兒那裡出了錯,小程姨娘也不會落得那種下場。
這邊安解語就幫王爺暗暗留心,相看了兩個姑娘。打算等宴客結束之後,抽空跟王爺說說。——王爺正值盛年,屋裡一直空虛,就會產生各種生理和心理的問題,也不利於整個王府的安定團結。且這些姑娘的家裡,本就是有心要將她們送進來。豈不正是兩全其美?
說話間,已是酒過三巡,各人又用了些飯菜,便都饜足了。
此時已到了亥時中。則哥兒在旁邊的席上,已是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了。王爺就對席上眾人道了聲「失陪」,親自將則哥兒送回了風存閣歇息。
等王爺回來,男客這邊就紛紛起身告辭了。范朝暉便跟那四家的家主約好,過幾日到軍營裡再議正事。
女客這邊也都散了,起身過來給四夫人和大姑奶奶告辭。
安解語站在離屏風出口不遠的地方,目送眾人而去。
安解弘過來接了張瑩然,因是天太晚了,他們就說好明日再同安解語詳談。便由婆子領著,去了外院的客房歇息。
好不容易將眾人都送走了,安解語才有些腰酸背痛地回了風存閣。
聞到自己身上一身的酒氣,安解語就忍不住又洗了澡。
從淨房出來,她先前的睡意反而消散了,再也睡不著。便披了大氅,一邊拿了王小姐的帕子在手裡把玩,一邊往頂樓大屋行去。阿藍在樓下一旁的屋子裡值夜,已是香夢正酣。
安解語也不驚動她,只悄悄上了樓。
頂樓的大屋裡一直燒著暖爐,雖是十分暖和,卻也氣悶。安解語忍不住就打開了側面的幾扇隔窗。一陣清涼的夜風從窗外襲來,安解語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就靠在窗前,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再說范朝暉一人回了外院的書房,許是今夜酒喝多了,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便也披衣而起,輕巧地掠過屋頂,往內院風存閣的方向而去。
到了風存閣對面的瀾亭,范朝暉忍不住又向風存閣那邊看去。已是夜深,風存閣的人都睡了。只有頂樓,似乎還有一盞微光,在頂樓側面的隔扇窗那裡閃耀。
范朝暉有些驚訝,便幾個縱躍,攀上了風存閣頂樓的屋頂。往下看去,正好見安解語也未睡覺,正將頭靠在窗欞上,出神地望著大海的方向。
范朝暉忍不住出聲道:「這天太冷了,還是關上窗子吧。」說著,便一溜煙,從頂樓的屋頂,順著大開的窗戶,竄進了屋子裡面。
「咩?」安解語驚訝地抬起頭,怎麼有王爺的聲音?深更半夜的,他一個人跑到屋頂上做什麼?
轉眼間,眼前又有人影閃過,如疾風閃電,風馳電掣一般,消失在屋子裡。
安解語有些緊張的轉身,看向屋裡面。
范朝暉的身影隱在暗處。月亮從窗欞透進來,屋裡的桌椅床榻皆蒙上一層如軟紗一樣柔和的月光,朦朧,幽暗,又若隱若現,藏著他魁偉高壯的身軀,如隱在林間的獵豹,循勢待發。
安解語意識到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的曖昧和不妥,便趕緊福了一福,問道:「王爺這時過來,可是有事?」
范朝暉站在暗處,看著不遠處安解語的一舉一動,有一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似乎哪裡站著的並不是真人,而是一抹月光下的影子,隨時會脆弱得從他面前消失。
安解語見范朝暉並無答話,便又問了一遍。
范朝暉只好搜索枯腸,沒話找話:「嗯,我想問問你,今晚見的那幾家人,你覺得如何?」
安解語鬆了一口氣,又抿嘴笑。——原來王爺也等不及了。
就高高興興地給王爺講起今晚上見到那幾個姑娘,又將王姑娘狠狠地誇獎了一番,順便還提了一下周姑娘,讚了她姿容美艷,有小程姨娘的風格。
范朝暉從黑暗中走出來,靜靜地看著她。一片烏雲正好飄過,擋住了略微有些發黃的月光,屋裡一時更加暗沉。
安解語只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慢慢靠近,便住了口,後退一步,緊緊靠在了身後的窗欞上。
范朝暉就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靜靜地問道:「你不介意我納了她們?」
安解語莫名其妙:「這是王爺的家事。我為何要介意?」說著,安解語又想起了那塊王小姐繡的帕子,便趕緊舉起來,遞到王爺面前,道:「這是王小姐繡的帕子,繡功十分精湛。王小姐生得一等一的容貌,家世又好,還會做針線,就算是給人做正室也是做得的。王爺還是不要再挑剔了。」
「我什麼時候挑剔過?」范朝暉的聲音低沉,壓抑,又帶著幾分懊惱。最後一個字,卻似從牙縫裡擠出來,充滿了痛苦,憤懣,和忍無可忍、從頭再忍的無奈。
安解語有些心虛,仍是舉著帕子,怯生生道:「王爺看看這個帕子。——實在是難得的珍品。」
范朝暉酒意上湧,有些不能自持,便將那帕子一把抓過來,在手裡碾為齏粉,又鬆開了手。
安解語便只看見一塊好好的帕子,霎時間灰飛煙滅,心下大急。眼下她被范朝暉高壯的身軀逼近,無處可退,只能緊緊地將身體貼在窗子上,全身顫抖地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范朝暉趕忙伸出手去,托住了安解語的胳膊,穩住了她。又順手關上安解語背後的窗戶。
安解語立即甩了甩胳膊,王爺的手卻是紋絲不動。
安解語的心直往下沉,只顫聲問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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