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狂風驟雨,路映夕雖然心中記掛憂急,但還是必須耐著性子等待雨停。
可這場大雨竟足足下了一個時辰,直至天色陰暗,夜幕拉下,才有轉小的跡象。
路映夕推窗觀望,深吸一。雨後的清新空氣,決心趁夜偷潛入宸宮。
但還未待她行動,就聽寢居外傳來一疊聲的通稟:「皇上駕到——皇上駕到——」
路映夕驀然愣住,雙腳定在地上,半晌都沒有移動。
只聽那沉穩耳熟的腳步聲朝她而來,內居隔門的珠簾被拂動撩開,清脆璫響。
她舉眸定定地凝望,一張英氣勃發長眉入鬢的俊臉映入眼簾。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子,毫無異狀,就這樣深深地望入她的眼底。
「宸?」她輕聲試探性地喚他。
「嗯。」他低沉應聲,面上無瀾,看不出情緒。
路映夕一時無話,緩步走到外居將門落鎖,再慢慢走回。
慕容宸睿已經顧自倚坐在典榻上,神情懶散,姿態閒適優雅,一如最初認識時的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路映夕皺著眉頭看他,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尋不出問題所在。
「朕坐會兒就回宸宮。」慕容宸睿忽然開了口,語聲平淡,甚至近乎冷淡。
「宸,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路映夕深覺怪異,直直地盯視著他。
慕容宸睿聞言微擰起濃眉,不悅道:「莫不是離宮太久,你已忘記宮規了?」
路映夕抿唇未語。他是指她不用敬稱?
果然,慕容宸睿又道:「直呼朕的名諱,你認為是你可以做的事?」
路映夕徹底無言,怔怔地站在他面前,黛眉不自覺地蹙緊起來。
「罷了。」見她不吭聲,慕容宸睿略顯煩躁地搖了搖手,眸光深沉晦暗。
『皇上,是否朝中發生了棘手的事?」路映夕疑問,探究地睇他。
慕容宸睿默然不答,似是兀自陷入沉思。
路映夕靜等片刻,忍不住輕緩地抬起手,極慢地探到他眼前揮了一下。
「你在做什麼?!」,慕容宸睿倏地冷聲質問,目光透寒。
路映夕下意識地迅速縮回手,訥訥而疑慮地道:「宸,你的眼睛——」
慕容宸睿冷冷地挑起眉毛,反問道「朕的眼睛如何?」
「你——看得見?」路映夕定了定神,輕瞇起明眸,暗自研究他臉上的神色波動。
慕容宸睿寒著臉色,不言不語。
路映夕已察不妥,再次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放肆!」慕容宸睿陡然厲喝,一把扯過她的手腕,用力鉗住。
路映夕頓時一驚,想要拽回自己的手,可他握得分外使勁,竟難掙脫分亳。
居室內一片死寂,只聞兩人起伏不定的呼吸聲。
路映夕不再掙扎,心中告誡自己要冷靜。沉澱須臾,她索性逕自坐到榻上,挨著他身邊,溫言道:「宸,究竟出了何事,告訴我,我們一起面對。
或許是她溫軟的語調起了作用,慕容宸睿慢慢鬆開了手,淡聲道:「
朕知道你深諳醫術,所以今夜才特意過來。」頓了頓,他才又道:「朕的眼睛確實出了點問題。不知何故,視線非常模糊,有時能看到人影晃動,而有時會瞬間眼盲,無法睹物。」
路映夕聽他的語氣好像有此生疏,並且不似刻意裝出,心下詫異不已。
「皇上可介意讓臣妾診斷看看?」她愈加柔了語聲,心知自己若想知曉事情的緣由,必須鎮定。
慕容宸睿未置可否,路映夕便輕輕地舉起手觸碰他的眼瞼,微微掀開查看,然後搭上他的腕脈。
「如何?」良久,慕容宸睿先出了聲問道。
路映夕把著他的脈,心底翻湧起驚濤駭浪,差些就驚呼出口。
「如何?」慕容宸睿沉下嗓音,再次問道。
路映夕盡力穩住心神,保持著溫聲輕語,道:「皇上的寢宮中這幾日是否點了熏香?」
慕容宸睿沉吟回道:「朕的寢宮內一貫是燃龍涎香。」
路映夕微傾身,嗅了嗅他身上的帝袍。
慕容宸睿雖心緒繁亂,但神智仍是清明,敏銳地問道:「有人在朕的熏爐中下毒?」
路映夕輕輕搖頭,隨即想起他可能看不見,忙回道:「並非毒藥,應該是神魂散。」
「何謂神魂散?」慕容宸睿面色驟冷,週身散發凌厲的森洌之氣。
路映夕見狀不由在心中一歎。不怪他戒備緊繃,這幾日他一定備受內心煎熬。因為中了神魂散的人,會一點點地失去部分記憶,可他本身又未必知道自己正在失憶中,只會感覺到週遭的某此人或某此物似乎變得陌生。
「說!」見她突然靜默,慕容宸睿厲聲一喝,雙目鋒利地射向她。
路映夕卻是知道他不過是強裝眼睛無恙,霎時心頭一陣酸軟,溫柔地握住他的手,緩緩道:「宸,你必須相信我。神魂散會令你逐步失去從前的記憶,當你將我忘得一乾二淨的時候,你的眼睛便也就徹徹底底地盲了。,
她把話說得破、頗有技巧,握緊了他微涼的大手,再道:「神魂散本是一種極難察覺的香粉,我能診斷出來只是因為曾在玄門祖傳的醫籍裡看到過。至於如何根治,那本醫籍中並未記裁。不過你莫急,這世上凡是毒藥,就必有相剋之法。,
慕容宸睿卻勾唇冷笑,抽回手,嘲道:「你方才說神魂散並非毒藥,如此也有相剋之法?」
路映夕瞠眸,被他的話堵得語塞,不由地暗暗惱起他依日維持著的睿智
彷彿感受到她氣悶的情緒,慕容宸睿唇邊的笑容奇弁地添了分暖意。
他自己不覺,但路映夕心細地發現,喜道:「宸,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嗎?把你所記得的,每日回想溫習一遙,應能暫時延緩你失憶的速度。」
慕容宸睿蔑然嗤道:「這無需你說,朕已經這麼做。」
路映夕悻悻,安靜了一會兒,才再開口問道:「你還記得多少?為何不肯見我?」為何要禁我的足?」棲蝶腹中胎兒的父親是何人?」
她一連串地發問,慕容宸睿這時倒是全部記得,甚有條理地答道:「記得一半。不見你是因為有些事記不起,感覺怪異。禁你的足,是你不想你和段棲蝶有不必要的往來。段棲蝶此人——」他忽然停住,皺眉苦苦思索,眸中浮現一層茫然迷霧,「段棲蝶懷有身孕,不是朕的骨肉?」
「不是!」路映夕急急接道。
慕容宸睿抿緊了薄唇,不發一語,顯然正費力回想。
看他臉上的迷惘之色越來越濃,路映夕頹然。
苦想許久,慕容宸睿繃直了身子,眸光漸銳,音色沉沉地道:「朕不能久留,需回宸宮。
「為何?」路映夕甫問出口,腦中靈光一閃,想透其意。
「朕前日就已深覺蹊蹺,雖然眾太醫皆診不出異常,但朕知道身邊必有奸細,必是對朕做了一些事。今日經由你一說,朕便明白得七八分了。」慕容宸睿邊說邊站起身,舉步往居室外走去,不見分毫留戀之色,但卻不緊不慢地丟下一句話:「替朕想想解神魂散的辦法。」
路映夕望著他挺得筆直的背影,輕淺地漾唇一笑。他內心深處是信任她的,即使他正漸漸地對她感到陌生。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於視野,路映夕靜下心來思考。神魂散是十分古老罕見的藥物,她生平未曾見過,也許師尊或師父知其來歷曉其解法。但是師尊行蹤飄忽,而師父——
抑住心酸,她繼續理智地想,此次的事,最大嫌疑便是霖國,而說到霖國她就無法不懷疑棲蝶了。慕容宸睿若是忘記棲蝶所懷的是何人的孩子,那麼獲益最豐的即是棲堞。
靜思著,路映夕的清眸中亮起熾芒。無論是否棲蝶幕後所為,她都要試上一試!
「小沁!」思定主意,她揚高聲量喚道。
「是,奴婢在!」居外響起回應聲,不一會兒,就見睛沁來到她跟前。
「小沁,幫我做一件事。」路映夕淡淡含笑,明眸轉動,鋒光流溢。
「是,娘娘。」睛沁伶俐地俯身湊近,聆聽她的低聲交代。
仔細地吩咐完畢,路映夕便示意她退下,自行走到桌案後坐下,攤紙研磨,開始寫信。她要迫得棲蝶交出解藥,但需要一點時間,可慕容宸睿的記憶怕是等不起,所以她要每日寫一封信幫他溫習重要的事。
提筆蘸墨,她側頭回想不久前的往事,莞爾彎唇。其實算起來她與慕容宸睿已通過好幾次信,不過似乎沒有一次是真正的情信。這次就由她主動做一個示範,以後要他跟著學。
潔白的上等賞紙鋪展開來,她面帶微笑,埋首疾書。
「宸,可還記得大婚那夜,你擁我入懷,卻那般冷漠無情?可還記得你贈我那支結髮木簪,原來它另有主人?可還記得最初你我爭鋒相對,幾乎欲置對方於死地?從何時起,一切情然有了變化?你還記得麼,那日我彈琴煮酒,卻藉機威脅你,你冷冷說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聽到我的琴音。還有那天雪花紛飛,我在雪地裡為你跳一支驚鴻舞,你卻滿目寒色,厲聲喝止我的舞姿。為何明明應該是美好旖旎的事,發生在我們之間時卻變成了劍撥弩張冷酷相對?後來我才明白,那時你已因我而忍耐,那般的暗怒於心,但卻未對我動手。你動了情,卻無法承認。不敢承認的人,還有我。」
路映夕停住筆,決定把後面的事留於明日信中再寫,若是太快回憶完,恐怕不夠時間成事。
但是,在署下「夕」字之前,她又添了一句。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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