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宸宮 第四卷惟有東風舊相識 第三十三章:悲歡離合
    回程的隊伍持續地前進著,途上平靜無波,並無意外發生。

    路映夕照常喝藥進食,沒有露出異狀,也沒有流淚,只是變得沉默寡言。

    慕容宸睿看在眼裡,心中滋味難辨,一股無力感充斥全身。那日在戰場上,他未有一絲猶豫,全力以赴地投入戰鬥,甚至在射殺南宮淵時隱隱有種傲然的成就感。如果事情重來一遍,他也會做同樣的事。但南宮淵死了,且可能是死於他之手,映夕的心自此蒙上陰影,恐怕一生都揮散不去。

    這幾日,他也經常想起姚凌。最初相識時,她的笑顏俏麗爛漫,但後來漸漸看不到她笑,他曾一度懷疑,他是否真的認識她,是否真的瞭解她。到如今,他已非常清楚她是怎樣的人,也知道她與他都不是彼此命中注定對的那個人。可一切已矣,無法重新來過。

    不可否認,他感到傷懷,感到痛楚。但這種哀傷與映夕心中的悲痛必然是不相同的。

    「夕,王軍醫開了一張新的安胎藥方,你要不要過目一下?」歎息嚥回肚內,他神色如常地溫聲詢問。

    路映夕倚躺著,抬眸看了他一眼,搖頭不語。

    慕容宸睿也不再多言,逕自命馬車停下,然後躍下車,不知去辦何事。

    路映夕合上眸子,神思飄遠。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師父時的場景。那時她才五歲,父皇領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到她面前,要她行拜師大禮。她疑惑地看著那少年,張口喚道「師傅哥哥」。那少年揚唇笑起來,那笑容像冬日的陽光般,淡淡的,卻又是暖暖的。

    也就那一次罷了,後來她再也沒有那樣喚過他。身在宮廷之中,禮節繁多,而他又是極為內斂嚴謹的人,她跟著他也學著循規蹈矩起來。

    年紀再長一些的時候,她曾經偷偷在心裡喚他的名字。南宮淵,南宮淵。雖是獨自偷偷的,但她還是不敢放肆地叫一聲「淵」。

    他們之間好像有一條無形的鴻溝相隔著,自第一次見面她向他下跪行拜師之禮開始,她與他就注定很難跨越那條溝壑。

    「屬下王婕參見皇后娘娘!」

    正幽幽地陷入回憶中,馬車外一道利落的脆聲驚醒了她。

    車簾被掀起,一個五官艷麗的女子上了馬車,屈膝行禮。

    「你是?」路映夕靠坐起身子,凝眸看她。

    「屬下王婕,是隸屬司徒將軍主營下的一名軍醫。」那女子單膝跪著,但面上表情甚是平淡,不卑不亢地道,「皇上命屬下向娘娘匯報新安胎藥方的成分。」

    路映夕輕輕「嗯」了一聲,注視著她美麗的臉龐。之前不斷聽慕容宸睿提起這位王軍醫與范統的事,倒沒有想到原來是長得這般冷艷的女子。她的輪廓精緻而深刻,濃眉大眼,俏鼻紅唇,一眼看去只覺艷光逼人,但再細看,會發現她眉宇間凝著一抹剛毅神氣,沒有絲毫嬌媚矯揉。

    聽著她報出一串草藥名稱,路映夕頷首淡淡一笑:「這藥方很好。」

    「謝娘娘讚賞。」王婕微微傾身,再道,「可否容屬下為娘娘把一把脈?診脈過後才能調配更佳的藥。」

    路映夕伸出手腕,一邊語氣隨意地道:「王軍醫,你覺得范統此人如何?」

    王婕的手勢頓了片刻,平靜地答道:「王婕愚鈍,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他的腿疾能治得好嗎?」路映夕換了一個方式問。

    「如果精心治療,也許花三五年的時間能夠治得好。」王婕一面回答,一面搭上她的腕脈,開始細細診斷。

    路映夕見她神情專注,便不再出聲打擾,待她收回了手,才開口問道:「如何?」

    王婕抬起眼來,微皺著眉,沉吟道:「娘娘的脈象有些奇異,似虛又似強,兩股力量交錯交融,王婕才疏,暫未想出是何原因。不過娘娘請放心,胎兒安穩,未受旅途顛簸的影響。」

    路映夕淺淡地抿笑,道:「我體內那股強大的力量,是一位高人灌注予我。而虛脈則是因我有天生心疾之故。」師尊破例為她診治,或許便是因為如此而延誤了他尋找師父。思及此,唇邊的一點笑弧垂斂了下去。

    王婕點了點頭,心中有一絲訝異。她本以為宮中娘娘皆是矜貴高傲,但她眼前這位皇后娘娘似乎沒有絲毫嬌氣,且也不以「本宮」自稱。坊間傳言,皇上愛美人棄江山,現在想來倒也似有幾分道理。不過依她所見,皇上應是既愛美人又愛江山。

    此時馬車外又響起一道稟聲:「皇后娘娘鳳安,范統求見。」

    路映夕不由詫異,揚聲應道:「有請。」

    厚布簾子再次被掀起,兩名侍衛攙著臉色略顯蒼白的范統上馬車,安置范統靠壁坐穩,便就退了去。

    「范兄,傷勢可好些了?」路映夕關切地詢問,心念轉動,已明白慕容宸睿安排王婕和范統來見她的用意。是不希望她一味沉溺於憂傷悲慟之中吧?所以特意找一些事讓她分散精神。

    「多謝皇后關心,范某已無大礙。」范統正襟危坐,表情嚴肅,雖然氣色尚差,但一雙炯目已恢復精氣。

    王婕忽然低低地嗤了一聲。

    范統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忍住沒有說話。

    路映夕莞爾,溫言問道:「王軍醫,不知何事好笑?可否說出來與我分享?」

    王婕斂眸回道:「回娘娘,屬下方才只是突然想到,先前給范將軍敷藥時他痛得打人的事。」

    「打人?」路映夕大奇,覷向范統,見他面色愈發僵硬,不禁更感好奇。

    「范將軍忠君愛國,一心想要快些康復,保護皇上和娘娘安全回朝。他要求屬下用效果最好的藥,不過重藥的藥性必然劇烈,所以……」王婕止口,瞥了范統一眼。這般死鴨子嘴硬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明明痛得渾身冒冷汗,卻硬是忍著不肯吭聲。她好心拿布團讓他咬著,卻被他下意識地揮開,那力道大得駭人。

    路映夕看著他們二人的神色,微笑道:「范兄,你好生養傷便是,現在有一整隊精銳士兵保護皇上,你無需過於擔憂。」

    范統繃著臉,道:「據范某所知,修羅門的人正四處查探皇上的行蹤,范某只是不敢掉以輕心,並非過於擔憂。」

    路映夕挑了挑眉梢,不作聲。

    范統自覺失言,又補道:「范某無意頂撞皇后,還請皇后恕罪。」

    路映夕笑看他,揶揄道:「范兄,你被人激得失了分寸。」

    范統抿緊了唇,斜睨向一旁的王婕。為何他總是遇見這種奇怪的女人?身為女兒家,不做女子該做的事。拋頭露面行醫濟世也就罷了,居然還從軍!軍中全是三大五粗的男人,她一個姑娘家整日混在男人堆中,成何體統?

    「王軍醫。」路映夕轉而對王婕道,「你剛剛說范兄的腿疾需要三五年的精心治療,如果我請求你做這一件事,你可願意幫這個忙?」

    「娘娘言中了。」王婕忙接言應道,但又遲疑地頓住,沒有回答願不願意。

    范統見狀冷哼,不屑道:「范某隨瘸,但仍有一身武藝,不需強人所難。」

    王婕緩緩轉眸看他,冷冷道:「我有說為難嗎?」

    路映夕不出聲,饒有興致地旁觀。

    范統見她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有些惱怒地道:「皇后何必徐尊降貴請求這個女人!」

    路映夕揚起黛眉,到:「這個女人?」

    范統蔑然回道:「她既能稱呼我為「這個男人」,我為何不能稱呼她為「這個女人」?

    路映夕驚訝地一怔,隨即忍不住笑起來,邊笑邊道:「你們怎會這樣互相稱呼?」

    范統和王婕同時低哼了一聲。

    「范將軍批判我「這個女人」不似女子,目視男人胸膛當做平常事,不知廉恥。」王婕恭謹回話,但美眸中顯然有著薄怒,射向旁邊的范統。

    「王軍醫不也罵我古板迂腐,木訥蠢鈍?」范統反唇相譏,瞠目迎上她的目光。

    「難道我有說錯?你不古板,不迂腐嗎?」王婕神色冷淡,但話語卻是不甘示弱。

    「我也沒有說錯吧?你哪裡似女子了?有女子像你這樣,今日看男人的胸口,明日看男人的後背嗎?」被她的話一激,范統衝口便道。

    「那是為了看診治人。」王婕的眸中燃起火焰,語聲卻反倒像冰霜似的冷。

    路映夕見火藥味甚重,也不打圓場,一徑淺笑。

    范統粗著脖子不再說話,而王婕冷著俏臉收了聲,兩人視線對上,似有火花「辟啪」地飛濺。

    車廂裡安靜了下來,路映夕唇畔噙著笑,但眸光漸漸黯沉,不自覺地抬起手捂在左胸,感覺到心口微微抽痛。

    這人世間依舊有令人欣喜的事,但是師父再也看不到了。原來,死別的感覺,這樣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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