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飄浮在清涼的河水上,悠悠蕩蕩,說不出的平靜寧馨。路映夕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不再感覺到疼痛,也不再有沉重的負擔。如果可以就這樣安靜平和地維持下去,該有多好……
皇帝斜著身子靠在床頭,定定地注視著那張潔白如瓷的小臉,片刻不移。他自己的面容亦有些蒼白氣虛,但凝在眉宇間的更多是痛惜和擔憂。
鳳床幔帳前,一名老太醫躬著身喏喏道:「皇上,皇后娘娘應該很快會醒來,不過,皇后的脈息孱弱,且有越發衰敗的跡象,恐怕熬不到……明、明春………」
「退下。」皇帝未抬眼,冷淡道。
「是,老臣告退,還請皇上保重龍體。」老太醫垂著頭退了出去,暗自歎氣。果真是紅頻不長命,明明無病無災,偏卻是這麼弱的身體底子。
寢居內,皇帝皺起濃眉,心中思緒翻飛。他巳傾注大半真氣,可她體內似乎有一股怪異的內勁,抵制著外來旳力量融入。是她自己無意求生,還是別有內情?
思索著,漸漸闔上眼睛,疲倦入睡。
路映夕醒時,看見的便是皇帝緊皺眉頭睡著的樣子。她撐著身子坐起,感覺心口的痛楚巳褪散,只剩下虛軟的無力而己。
「皇上?」她輕,喚凝視著他眉心的那道皺褶,不由伸出了手,想以指尖撫平它。
皇帝似是驀地一驚,陡然醒了過來。
「映夕?!」他怔怔望她,疑似做夢,半晌才緩過神,一把將她摟進懷裡,「你醒了!」
她被他過於用力的手臂勒痛,但並不掙扎,把臉龐偎在他的肩頭,沉默地綻開唇,淺淺微笑。
良久不見她有動靜,皇帝心頭微震,忙拉開些距離審視:「映夕,你可還好?」
「臣妾無礙了。」路映夕笑答,眸光盈盈,如春水泛波,竟格外的溫柔旖旎。
皇帝怔愣,抬起一手,掐了掐她的臉頰。
「皇上!」路映夕呼痛,惱怒瞪他。這人翻臉也未免太快!之前她昏迷時還聽見他告白般的深情話語,現在一轉眼便就變了態度?
皇帝收回手,薄唇輕微上揚,深眸浮現幾許歡愉寬慰。他本以為她病糊塗了,但此時見她恢復了一點精神,倒放下心來。
「你方才病發了。」他平淡地道,似有心淡化這話背後沉重的念義。
「嗯,臣妾知曉。」路映夕亦是淡然。她早巳料到,只是未想到會這樣快。原本她可以自行配藥調理,但是照師父的計劃,她應該病得更虛弱一些才行。
「從今日起,你叩兒都不許去,乖乖待在鳳棲宮裡調養身子。」皇帝揚起長眉,霸道地下令,「瘟疫之事,你無需再過問。鄔國的事,你也不許想,待身子養好了,一切再論。」
路映夕抿著唇笑。他分明巳將她看作將死之人,何來「再論」?
「笑什麼?」皇帝不滿地睨她,「朕的話便是聖旨,你若敢有違,就是抗旨。你好自為之!」
「是,臣妾遵命。」路映夕做正經狀,朝他重重地點了下頭。
皇市瞇眼看她,心裡鍶有疑慮。她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同,多了幾分俏皮和溫存,難道自知命不久矣故而索性放開心懷?
路映夕知他心中所思,也不去理會,逕自握住他的右手,低頭細看:「皇上怎麼不上藥?」
他結實的手臂上一圈齒痕,深入皮肉,雖巳止血,但看著仍是觸目驚心。
「不用麻煩,過幾日自會結痂。」皇帝瞥了一眼傷處,不以為意,只存心取笑道,「平日就見你伶牙俐齒,果然是尖銳得很。」
路映夕卻未搭腔,斂了神色,正容看他:「如果能救臣妾,皇上可願意付諸所有的內力?」
皇帝一怔,沒有答話。
路映夕繼續說道:「師父原可以為臣妾鎮住心疾發作時的痛楚,但因臣妾中了寒毒,體質轉為虛寒,受不得陽剛真氣入侵。皇上所練的內功心法偏於陰柔,說不定能夠……」
她一頓,沒有再說下去,舉眸直直地深望著他。
皇帝低歎一聲,徐徐道:「朕巳試過,但你也接受不了。」
「如果可以呢?」路映夕固執追問,目光緊緊地鎖著他。
「如果可以,朕失去內力又何妨?不過是重頭再修煉罷了。」皇帝語聲低沉,抬手撫摸她的面頰,輕輕摩挲著,「你的性命,朕怎會不看重?你太看輕朕對你的心意。」
路映夕突然頷首,神色認真地道:「臣妾相信。」
「相信何事?」皇帝卻眼露疑惑。
「相信皇上的心意。」她緩媛漾開笑靨,眼神清柔溫和。
「為何相信?」皇帝反而益發狐疑。她一貫都置疑他的用心,為何忽然之間就相信了?
「臣妾時日無多了,皇上也無需再哄騙著臣妾,不是麼?」她的笑容嫣然,迎上他不解的眼光,「臣妾自知挨不過今年寒冬,剩下的日子不多,不如放寬心好好度過。如果皇上忍心欺騙一個將死之人,那臣妾也認了。」
「不許胡說!你還會有很長的日子,你還要看著朕征服四方,一統天下,朕不准你說喪氣話!」皇帝倏然生怒,雙目染上熾光,灼灼盯視她。
「皇上曾答應過臣妾,會善待鄔國子民,希望皇上會永遠記住這個承諾。」路映夕靜靜地凝望他,心底不期然滑過一絲酸澀。她若真的選擇離開,四國如何爭鬥都將與她無關,誰輸誰贏更不再重要,可為什麼感到不捨與難安?
「只要力所能及,朕一定伝實踐諾言。但朕要你陪著朕,一同目睹大統盛世的到來!」皇帝雙手鉗住她的細肩,望入她眸底,一字一頓道:「你是朕的皇后,你必須與朕一樣勇敢!沒有跨不過去的坎,沒有度不過去的劫!」
路映夕只輕淺地淡笑,並未接言。他誤解了,但只有他誤了她才有獲得自由的可能。到時候,他只傷感,不會憤怒,自然也就不會遷怒於鄔國。於是她便可徹底消失於這紛擾亂世。可是,如此會不會太自私?為自己著想,會太自私嗎?
「聽見沒有?回答朕!」皇帝的手勁漸大,捏得她的肩膀生疼。
路映夕掙了掙,他卻恍如不察,一徑盯牢她,雙手緊緊地桎梏著她的身體。
「臣妾聽見了,皇上先放手可好?」路映夕蹙眉應道。
「不放!」皇帝忽然變得任性起來,非要她說一個承諾,「說你乓2積極面對,會撐過今年冬日!還有往後無數個冬日!」
「是是,臣妾會謹遵皇上旨意,會積極面對。」路映夕甚感無奈,只好安撫地應承。
皇帝鬆開了手,但面色依然陰鬱。
路映夕揉著發疼的肩,一邊偷眼覷他。他真害怕她會死嗎?是因為對她生了情,才害怕失去,又或者是因為知道她將死,才生了情?
皇帝兀自微低著頭冥思片刻,突地抬首,道:「朕還是不放心,你明日就搬入宸宮,朕讓太醫署全部的太醫一齊為你診病。」
路映夕一愣,忙回道:「不必這般麻煩了,臣自諳醫術,知曉如何調理補身。」若搬去了宸宮,她豈不是沒有機會進密道?真要拋開所有的事?連曦衛都不聯繫?她終是做不到,至少此刻做不到。
「你現下是病人,無權置喙,就由朕說了算。」皇帝強硬得有些蠻橫,不容她再多言,硬是要她躺下,為她蓋好錦被,再道:「朕去命人傳膳和傳藥,你先歇會兒。」
「皇上──」路映夕喚他,他卻不睬,顧自翻下床,大步而去。
路映夕不禁覺得好笑,搖著頭自語道:「有必要親自去麼?」
可是笑著笑著,眼眶微微濕潤,鼻端發酸。她如今的做法,可算是欺騙他的感情?倘若有一日,他發覺了真相,是否會痛恨她?
背過身,她輕輕閉上了眼,不願再去想。
不多時,皇帝返來,見她似入睡的模樣,便放輕了聲音:「映夕?該喝藥了。你大半日未曾進食,用完膳再睡。」
她不動,聽見他輕手輕腳地擱放瓷碗的聲響,然後感覺背後一暖,他將她抱著坐起。
「乖,喝藥了。」見她幽幽睜眼,他露出溫煦的微笑,英氣的眉宇間滿是柔情憐惜。
她心尖莫名抽痛,分不清是心疾所致,還是情緒所引。
皇帝一手擁住她,一手端起床邊矮几上的藥碗,湊到她嘴邊。
「這是第二次服侍人,你若不捧場──」他低哼,但手勢輕緩小心慢慢地餵她喝藥。
這次沒有再嗆到她,她一口一口喝完,默不作聲。
皇帝只以為她疲累,扶著她再躺下,溫聲道:「朕去端燕窩粥。」
「皇上為何要親自去?」路映夕冷不丁開口,略帶困惑地問。
皇帝似未想過這個問題,怔了怔,才回道:「朕不想奴才吵著你。」
他答得雲淡風輕,說完便快步離去。她若不問,他自己也忽略了。原來他潛意識裡真的感到害怕,怕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