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統身僵直,既驚且怒,梗著脖子急道:「莫要胡來!」
路映夕平靜地走至他面前,微微一笑,:「范兄,你體內的銀針會隨著你走動而遊走,難道你希望斃命於半途?」
「就算是死,也不能傷了路兄分毫!」范統滿面怒容,不假思索地駁道。
「因為我的身份?」映夕笑意溫和,眸中卻是不可撼搖的堅定,「就算銀針上有餘毒,也只是少許,我可以運功逼出,不伝傷及自身。」
「那也不行!」范統繼續反對,語氣亦是十分堅持。
「那麼,我們就這樣僵持到天亮好了。」路映夕舉眸望他,笑吟吟道。
范統窒住,臉色愈發漲紅,不禁痛恨自己,拙口鈍腮。
「不要運氣抵抗。」見他語塞,路映夕微笑著叮嚀一句,便就繞到他身後。
『嘶』一聲,范統背後的衣衫被撕裂得更開,一道斜長疤痕赫然入目。從肩頭處斜劃到腰側,約有兩尺長,猶如巨大猙獰的蜈蚣。
路映夕心中暗歎,果真是每個人都有故事,都曾經歷過滄桑風霜。
「請路兄閉目。」范統內心掙扎半響,蹦出一句話來。
「閉上眼睛我就看不見針孔位置了。」路映夕輕笑,這人實在古板得很,不過古板得倒有些可愛。
范統再次無言,額角隱約現出青筋,感覺到她柔軟的手碰觸他的背脊,心底猛地由動了一下。
路映夕看準那細小的針孔,俯臉湊近,雙唇印上。
范統又是一震,連耳根都泛紅,面頰上滾滾熱燙。他活了二十八年,從未近過女色,也不覺得女人有何值得欣賞之處。但此刻他竟覺心蕩神搖,胸口陣陣熱潮翻湧,心漾蕩漾。
路映夕不知他所思,只全神貫注地用力吸吮,暗自運起內力,冰嘴中灌出,貼熨他的背肌。
只是須臾,一根冰銀針巳被她輕咬在齒間。
吐出銀針,她先閉目調息,而後伸手解開范統的穴道。
一得自由,范統立即急急地轉身看她,憂切問道:「路兄,妳無礙吧?」
「無礙,餘毒很淺。」路映夕雲淡風輕地回道,抬眼看他,發覺庥的氣色絲毫沒有好轉,印堂巳泛出青黑色來,心下不由歎息。這毒不簡單,看來是修羅門毒藥。雖然她對毒草頗有之知,但也必須取血仔細研究,才能知道其中含有哪幾味毒。而研製出解藥,恐怕需要大半月時間。
「速速回去。」范統不放心地皺眉,她的唇瓣似染了一抹紫色,看上去,妖艷詭異。
「嗯。」路映夕京了京頭,又交代道,「為防毒素擴散,我們要步行回去,不可運功。」
「路兄妳先回去,我獨自慢行即可。」頓了頓,范統壓低了聲音,再道,「口去後馬上宣太醫,盡速驅散餘毒。」
「我中了餘毒,也不宜運用輕功。」路映夕聳肩,臉上神情輕鬆閒散。宣太醫也無用,她只是齒碰銀針,就巳中毒,可見有多棘手。
「這──」范統懊惱,垂首低低吐出一句話:「范某連累路兄了,抱歉。」
「范兄何時變得這般婆婆媽媽?」路映夕笑睨他,不等他答話,逕自先走出了暗巷。
巳是三更天,路上幾乎不見行人,只有兩個老更夫巡夜,敲打著銅鑼,扯著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路映夕和范統並肩走在街上,緩行如散步。
更夫覺得奇怪地瞥向他們二人,嘴裡嘀咕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路映夕聞言抿嘴竊笑。范統猶未領悟,疑惑地側眸看她。
恰巧刮起一陣夜風,涼寒沁人。范統頓時一愣,窘迫地加快腳步,狼狽似逃亡。
「范兄,慢行!」路映夕笑著揚聲喊道。
「慢不得!」范統頭也不回,彷彿身後有野獸在追逐。
「范兄,你最好停下等等我。」路映夕並不急於追上,慢悠悠地走著,口中邊道,「不然我落在後面,即使不想看,也只能看了。」
范統腳步一滯,悻悻然回過身。倘若是在校場上,他祼著上身,也稀奇事。但現在………
「范兄莫急,我與你平行便也就看不見了。而且這個時辰路上行人寥寥,也不算妨礙風化。」路映夕緩緩跟上來,唇畔噙著一絲揶揄笑意。
范統悶哼,暗自磨牙。他背後一片涼颼颼,不知衣衫被她撕成怎樣的破碎。方纔他未想及,現在才不由地懷疑,指不定她是故意的。銀針之孔,不過是細微的小小位置,何須撕開他整片衣衫?
路映夕看他一眼含笑道:「范兄別誤伝,我之前是為了尋找銀針的位置,可不是為了飽眼福。」
「妳!」范統低聲迸出一個字,惱羞成怒地甩頭,重重地踏步前行。
路映夕不以為意,邊隨行邊閒閒道:「從此處走回去,少說也要兩個時辰。長路漫漫,范兄,不如你講個故事解解悶吧。」
范統又低哼了一聲,餘怒未消,不肯開口。
路映夕愈覺好笑,他的反應倒像是姑娘家被調戲般。
過了半刻鐘光景,范統才不情不願地啟口,嗓音略有些沙啞低沉:「我是孤兒,至今都不知曉親生母姓甚名誰。我由養母帶大,直至十歲。」
「養父呢?」路映夕斂了神色。輕聲問道。
「沒有。」范恢復一貫的冷峻,用字簡略,「養母一生未嫁,無子無女。據說我尚在襁褓之時,就被她抱回撫養。」
「你的養母姓范?」路映夕再問。其實她想問,為何他的養母會給他取這樣一個名字。
「是。」范統的語氣越發淡漠,難辯情緒,「我天生胃口極大,一歹需食三大碗米飯。這就是我名字的來由。」
路映夕沒有笑,只覺惻然。他的養母待他似乎並不好。
范統突然轉頭看她,目光幽深,語聲涼薄無溫:「事實上,我從小生活在勾欄院。養母賣笑為生,幾年前因染嚴重花柳,病逝。」
路映夕良久無言,至此時她才明白,為什麼他對於女子的貞潔名節有一種異常的執著。
「十歲那年,我在街上與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臉腫。」范統不再看她顧自行走,一面淡淡說著,「當時我在地上無力爬起,有一個怪人忽然將我拎了起來,說我的骨骼奇特,適合習武。後來我就拜他為師,開始練武。」
「那人是何身份?」路映夕好奇問道。
「是一個怪老頭,無親無故,一人住在荒僻山上。他的脾性也是怪異,動輒打罵,非常暴躁。有時他飲醉了酒,下手不分輕重,有幾次我些死在他手裡。」范統目視前方,面上近乎沒有表情,似在敘說別人的故事,「我後悔過,想逃回養母身邊。但每次都半路被他捉住,又是一頓好打。到了我十八歲那年,我的武功終於超越了他。我回去探望養母,那時養母巳患病,境況落魄。那一天她的態度特別慈和,絮絮地說了很多話。」
路映夕靜靜聆聽著,他雖說得平淡,但是可以想像,那些年來他過的是怎樣的非人生活。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我師父是養母的舊相好。」范統忽然揚唇笑了笑,那笑容似包含了百般複雜滋味,「師父大概是愛養母的,但可惜養母對他無情。我正好成了師父發洩怨恨的一個出口,不過我想,師父該也是知道,即便他虐待我至死,養母也不會為我流一滴眼淚。」
路映夕不忍地低垂眼簾,心裡有股澀澀的感覺滑過。在那樣畸形的環境下成長,他卻還能保有如今正直忠義的性格,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
「自從十八歲打贏了師父以後,我就之為自己天下敵,狂妄自負地想要開山立派。」范統扯動嘴角,自嘲地道,「在江湖上莽撞地胡鬧了一番,吃了不少虧,終於開始學乖。但巳經來不及,樹敵太多,日日遭人追殺。」
「後來遇到了『恩人』?」路映夕輕輕接言。
范統頷首,雙目中漸升起光亮,回道:「那年我二十二歲,第一次遇見令我底折服的人。不是因為武功的高低,而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攝人氣魄。當時我正被仇家追趕,躲在一座破廟,有一位衣著光鮮的優雅公子哥進來避雨,我見他溫文爾雅,又落單一人,便惡從膽邊生,欲要打劫他。因為我身無分文,餓了好幾日。」
「他教訓了你?」路映夕露出淺淺笑容。那時皇帝應該還未登基,比較自由,可以出宮遊歷。以皇帝的性情,又豈會容人爬到他頭上?
「沒錯。」范統一點也不覺慚愧,眼眸中反而閃著欽佩的光芒,「他沒有動武,只與我打了一個賭。他把自己身上的銀兩都給了我,和我約定十日後原地相見,如果到時我能毫髮無損地出現,輪給我一千兩黃金。」
路映夕笑著搖頭,問道:「他當時是不是鐵口直斷,你仇家甚多,必逃不過血光之災?」
「是。」范統點頭答道。
「你聽了之後,是否覺得很不服氣?」路映夕又問。
「是。」范統再次點頭。
「這個賭約,值得你從此為他賣命?」路映夕不甚理解。不過激將法罷了,皇帝定是前就巳察覺到破廟附近有異狀。
「我輸了賭約,答應為他效命半年。」范統眼中的光澤似又暗了下去,沉了聲線,「那半年,顛覆了我二十二年來的所有涀念。若不是有幸遇上了他,今日的范統或許就是一個流寇竊賊,又或者早巳死於亂刀之下,變成一堆白骨。」
「嗯。」路映夕側望他一眼,眸光帶著鼓勵的溫柔。她自然聽得出來,故事到此,巳到尾聲,他無意再說下去。她想勵的是,忘記不幸的過去,面向光明的未來。
對上她柔和似春風的眼神,范統默默地別過臉,卻抑不住驟然急速的心跳。他從不輕易對人訴說自己的過去,為何面對她卻能說這般自然?他似乎下意識地之定,她聽過以後,絕對不會輕視他。
夜,更深了一分,萬籟俱寂。兩人都轉為靜默,許是有些疲累。
返到皇宮時,天巳濛濛亮,灰色的天空陰沉得彷彿欲壓下來,令人有幾分窒悶感。
路映夕叮囑范統歇息,等候她的消,息然後便回了宸宮。
時辰尚早,皇帝竟巳起來正在悠閒用著早膳。也不知是一夜未眠,還是早醒。
「皇上。」路映夕行禮請安。
皇帝瞥她一眼,皺起長眉:「去把這難看的妝卸了。」
「是,皇上。」她從善如流,入了內居,略作梳洗。
皇帝擱下銀筷,眉宇緊鎖,並未舒展。他派人暗中跟著她與范統,因不想被他們察覺,而隔了些距離,但也大玫知曉發生了何事。她的臉色不佳,應是中毒了。
靜坐須臾,卻不目她從內間出來,皇帝霍然站起,疾步朝內走去。
披衣木架旁,只著寸縷的女子斜躺在地,鵝黃色的褻衣襯著她的白晢肌膚,愈顯晶瑩剔透。
如此春光,皇帝卻無心欣賞,大步跨前,一把將她抱起,低喚道:「映夕!」
把她抱至龍床上,蓋上錦被,他即刻揚聲道:「宣太醫──-」
他的聲音太響,路映夕含糊地嚶嚀了一聲,似是抗議。
「映夕?」皇帝關切俯身,低看她。
但她並未醒來,只是無意識地呻吟。皇探手撫了撫她的額頭,發現頗為冰涼,再轉而牽住她的手,心頭登時一緊。她不是新毒發作,而是寒毒發作!
「升暖爐!」皇帝再次大聲對喊道,想了想,又覺不夠,迅速脫了衣袍,翻身上床。她體內新舊兩種毒素交錯,現在發作起來,只怕會格外痛苦。
在錦被底下,他褪去了她的褻衣,然後緊緊將她摟在懷裡。
兩具光裸的身軀,親密相貼,體溫交融。同床共枕多日,此時卻才是最貼近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