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醒來已是兩個時辰之後。冷汗透衣,濡濕地粘在他身上,俊臉蒼白,眉目倦怠蕭索。
「皇上醒了?」路映夕一直守候在旁,見他睜開眼,便傾身輕問,「可難受?傷口痛嗎?太醫就在外面候著,要否宣他們進來?」
皇帝動了動嘴角,似是想笑,卻又無力,最後只發出低低的一聲呻吟。
路映夕不由蹙眉,正要揚聲,卻聽皇帝虛弱地開了口:「朕餓得緊……」
她一怔,哭笑不得地望著他。她還當他是錚錚鐵骨,原來傷病時也不過是一般凡胎。
端來備好的藥粥,她舀起一勺送到他嘴邊,溫聲道:「臣妾已把藥丸搗碎摻在粥裡。」
皇帝張口,就著她的手慢慢飲粥,默不吭聲。
路映夕喂得很緩,動作輕柔,一勺一勺,直至告罄。
皇帝食畢,長吁一口氣,躺著不動,但眸中已有了清朗光亮。
「皇上之前是否做了噩夢?」擱下瓷碗,路映夕輕輕地出聲。
「嗯。」皇帝低應,深邃眸光似瞬間起了波瀾。昏睡時,他覺得全身如被火燒,像置身高熱的火爐中,痛苦難當。神智混沌間,夢靨似魑魍纏身,慘烈往事清晰如昨。身與心,都備受煎熬。
「皇上還記得夢見了什麼嗎?」路映夕柔聲問道,如實說,「皇上叫了臣妾的名字,是否夢見臣妾了?」
「朕喚了你的名字?」皇帝微愣,神色迷惘,「朕一點也不記得。」
「夢境虛無,不記得便罷了。」路映夕微微一笑,不再探究。
皇帝閉起眼睛,似在沉思。其實他記得,雖然有些模糊,但隱約能想起,他夢到被一劍刺穿身體的那一刻。那種痛楚,那種與死神擦身而過的感受,在夢境裡異常真實,甚至比實際發生時更加深刻更加令人恐懼。不過,他夢到的是,那一劍刺穿她的胸口,直透她後背。而他正站於她身後,那劍竟出奇的長,穿透她的身子,刺入他體內。兩人的鮮血,流淌一地,宛如汪洋血海,腥味刺鼻,驚悚可怖。
路映夕擰了濕巾,替他擦拭額上的汗跡,輕聲問:「皇上為何要救臣妾?」不知他是否會後悔?如今正值兩國交戰的時期,他有很多事要做,拖著病體,自然就會倍加辛苦。
皇帝睜開眼,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淡笑,低啞答道:「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結髮妻,朕怎麼可能見死不救?」
路映夕凝視他,淺笑不語。
「映夕,你不信朕,也要相信親眼所見的事實。」皇帝定睛看著她,語氣罕見的溫暖低沉,「縱使朕有千般計算,也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命去做籌碼。為你擋劍的那一剎,朕什麼也未思索,亦來不及思索,只剩下身體的本能反應。」
路映夕無言以對,望入他幽深似海的瞳眸,忽然覺得他的眸底像有一個漩渦,具有無形的強大力量,欲要拉她縱身墜入。
皇帝直勾勾地凝望她,不再言語。他是誠心要救她,但原以為自己只會受點皮肉傷,豈料估計錯誤,那刺客的內力深厚非凡,劍刺透骨。不過這些思量,他自是不會坦白告訴她。
靜默片刻,路映夕移開視線,柔緩溫言道:「得皇上捨身相救,臣妾生當啣環,死亦結草。」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應道:「如此說起來,朕與你的緣分會延續到下輩子了。」
路映夕默然無語,半晌,轉而道:「皇上,之前刑部尚書沈大人求見皇上。」
「沈卿家有何事啟奏?」皇帝眼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暗芒。
「是關於刺客之事,但尚未查到有力證據。皇上現下體虛,需要靜養,不如就全權交由刑部處理?」路映夕建議道。
「如此也好。」皇帝似覺疲倦,又懶懶地闔目,未再作聲。
「皇上先歇會兒,臣妾去叫太醫來為皇上換藥。」路映夕凝望他一會兒,站起身來,退了出去。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遠,皇帝驀然睜開了眸子,目光幽暗難辨。此次潛伏宸宮的刺客,非同尋常,他原先懷疑是她所安排,但似乎並不像。至於放火燒鳳棲宮的刺客,則是他的部署。近段日子以來,他命人暗中搜查冷宮,卻一直沒有查到密道的蛛絲馬跡,所以他心生質疑,或許冷宮僅是她布下的煙霧,實則密道是在她的鳳棲宮中。
他讓人燒她的寢居,並非要她的命,只是要逼她在走投無路時避入密道,可誰知她無故又返來宸宮,使他功虧於潰。莫說他陰狠冷酷,是她先在太歲頭上動土。密道的存在,對他來說,猶如皇宮裡被埋下火藥,一引即爆。試想,倘若密道足夠長,足以匿藏千人,又或萬人,這是多麼危險的隱患!但蒙著織錦黑布的刺客,卻又不是他的人。想來是有人魚目混珠,混淆視聽。也許,和潛伏宸宮的刺客有關聯。
路映夕出了皇帝寢房,請太醫入內,自己便去了前苑透氣。
宮燈盞盞,點綴夜色,照得四周殿閣的黃色琉璃飛簷光華流彩,美麗炫目。
路映夕站立在一棵桂花樹下,遠望靜思。她的寢居被燒,需要一些時日修葺。而這段時間裡,她最好不要冒險潛回與曦衛聯繫,亦就是,她既收不到外界的局勢消息,也無法在宮內做什麼事。想及這一點,她就很難不對皇帝起疑。恩歸恩,義歸義,她不能把它們混為一談。
一陣微風吹起,花瓣如雨落下,紛紛飄揚,灑落在路映夕的漆黑長髮上。清風撩拂起她的裙袂,彷彿伴著花瓣輕盈起舞,飄逸而靈動,宛如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
正朝這方向走來的范統腳步一滯,眼角隱隱抽了兩下。他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疑似看見仙子下凡,可原來是那貴為皇后的可惡女子!
路映夕聽見腳步聲,轉臉向他看去,漾開清麗淺笑。
范統突覺臉上發燙,恨恨地咬緊牙根。這該死的不知恥的皇后,居然媚惑他?!
路映夕見他面色青紅交加,不由大樂。這人實在太有趣了,她不過是應景一笑,他就憤怒成這樣?
她笑著開口道:「范俠士,逮到人了嗎?」聽說他今早就出了宮,打探江湖中是否有人私下買兇。他忠心可嘉,但可惜智謀不足。既然出現的是死士,就必已被培植多年,不會是普通的武林殺手。
范統低哼一聲,向她走近拱手行禮,口中冷冷回道:「范某一定會竭力緝拿真兇,皇后請放心。」
路映夕抿唇耐住笑意。所謂智者多疑,勇者少慮,後者說的大抵就是范統這樣忠耿之人。真兇都還不知是何人,他就咬牙切齒欲把人碎屍萬段。
見她眼中含笑,范統不禁生了惱怒,硬著嗓子道:「范某雖不才,但也絕不會看著皇上被刺殺而坐視不理!」
「范俠士是指本宮袖手旁觀?」路映夕閒閒接言道。
范統咬牙,怒視她。他才不管她是否袖手旁觀,但她害得皇上身受重傷,就是罪不可恕!
「范俠士,皇上是否曾經有恩於你?」路映夕好奇一問。
「是。」范統頷首,冷睨她一眼,道,「皇上曾救范某一命,范某立誓此生永遠追隨皇上。相信皇后也聽過一句話,受人點滴恩惠,當湧泉相報。」
「范俠士忠肝義膽,本宮自歎弗如。」路映夕笑吟吟地望著他。她自然聽懂了,他是在告訴她,她也應當如他一樣,從此對皇帝死心塌地。
范統又是一聲低哼,只覺得她朽木不可雕。
「范俠士欲往寢殿見皇上?有何事待稟?」路映夕轉移了話題,唇畔笑容不減。每次看到這位范大俠,她就莫名感到心情愉悅。或許是她童心未泯,以捉弄人為樂。
「范某有事求見皇上,但內監說需要經過皇后代傳。」提及此,范統愈加忿忿不滿,她分明是趁著皇上傷重臥榻,狐假虎威。
「皇上正在小憩,范俠士有什麼事不如告知本宮,由本宮代為轉達。」路映夕一派親和地微笑道。
「多謝皇后有心,不過范某還是明日再來求見聖駕。」范統不上當,眼角斜瞪她,然後揮袖離去。
路映夕淺淺笑著,目視他高大硬朗的背影。難得他聰明了一次,知道留個心眼。她確實有意而為,要搶在皇帝之前收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