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都城外百里處,有一個位於山腳下的不起眼小村莊,但這些天裡,村裡村外卻時時刻刻有人進出,只是沒有一個村民為之側目,就好似沒有看見這一切似的。村莊似有久遠的歷史,無論是那一座座磚木房屋還是那一棵棵蒼天古樹,亦或是地上的青石小徑,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歲月的光輝。除了在此地安居樂業的村民之外,鮮少有外人能認清路途。這裡,就是黑水宮苦心經營的中州據點,而主理此地一應事宜的,正是黃都護鮑平戈。
儘管是聲名赫赫的黑水宮十二都護之一,但鮑平戈看上去卻不過四十許人,更像是私塾中的謙謙君子而並非打打殺殺的武士。此時,他正怡然自得地立在自家院內欣賞著那株桂樹,悠閒得背著手,似乎無事可做。
「黃都護可真是好興致啊!」孔笙甫一進門便瞧見鮑平戈專注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如今變數未定,你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賞玩桂花,怪不得師尊常說你能夠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少宮主過獎了,這等外物正是靜心之道,若是能夠參透自然之法,屬下便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所以只要有餘遐,屬下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鮑平戈舉重若輕地含笑答道,這才躬身為禮,「少宮主這一大早就急著趕來,可是別有要事?」
「我只是想問問,中州城內有別的消息麼?算起來,石敬那些老傢伙也應該有所動作了!」孔笙聞著鼻間那沁人的馨香,精神也隨之一振,「我們在這裡已經待了三日,再拖著不進城只怕也是不妥。華都還沒有全部封鎖,裡頭的人往外送消息卻也不易,等到伍形易得到消息有所防備時,我們再行動就遲了!」
「少宮主,您可以和使尊殿下他們一行進城,但是,將那位主兒一同帶上似乎太過冒險了。」鮑平戈見孔笙主意已定。也不想在這方面多做糾纏,「宮主曾經吩咐過,那人乃是重中之重,除非萬不得已或是事機緊迫,否則絕不能讓他離開此地一步。您是不是……」
孔笙頓時沉下了臉,然而,鮑平戈並非那些她熟識的黑水宮下屬,在宮裡也威望極高,她必須解釋清楚情由。
「黃都護,並非我想要越權行事。師尊早已授我臨機專斷之權,所以,我必須帶走他!」斬釘截鐵地重申了自己決斷之後,她的眼中忽然精芒大盛,「如今華都情勢瞬息萬變,倘若我不將他帶在身邊。說不定就會錯過最佳時機。你也應該知道,石敬那些傢伙也許會對使尊殿下存有恭敬,但卻不見得會接受黑水宮這樣的外援,但是,他就不同了!你應該知道。對於華王姜離來說,此子就是他的命門所在!」
「既然如此,屬下遵令!」鮑平戈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隨即重重點了點頭,「不過。我會盡快將此事回報宮主,還請少宮主多多體諒!」
練鈞如跟在孔笙身後。
一腳高一腳低地前進著,他倒是沒有想到,這三天幾乎逛了大半個村子。卻沒有到過這個破爛不堪的地方。眼前的一排排陳舊屋子和之前看過的百年古屋大不相同,那隱隱流露出的破敗氣息做不得假,其中住民的眼神不是渾濁不堪,就是形同惡狼,大大有異於之前遇到的人們。
「這裡住的都是中州權斗後失意的人,一個個都背負著仇恨,久而久之就在這裡形成了一個村落。後來,太師祖就在這裡興建據點,這些人也就被圈養在最深處,從此之後,沒有追兵殺手再能傷害他們,不過,他們也同樣將一生賣給了黑水宮。」孔笙輕描淡寫地說道,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憐憫之色,「要活命就必須付出代價,無論這些人曾經富比王侯還是權傾天下,一旦淪落到這裡,就只是草芥螻蟻而已,只是多了一條性命可以芶延殘喘!」
練鈞如心中驚愕莫名,嘴上卻不再多問,孔笙在這個時候透露如此隱秘,無疑是因為兩人之間已經牢牢綁在了一起而已。望著路邊那渾渾噩噩的人影,那襤褸破舊的衣衫,練鈞如感到背後一片冰冷,看來,這些權力鬥爭的失敗者,果真是生不如死……
鮑平戈派來地引路人在一座還算像樣的房屋前停了下來,側耳傾聽了一陣動靜之後,他方才回轉身來。「啟稟少主,就是這裡了,您是要屬下陪著進去,還是……?」由於他並不知曉練鈞如的身份,因此只是斜睨了他一眼便不再留意。
「好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路途我都記清了,你先回去吧!」孔笙微微皺眉,打量了那座屋子一眼便徑直走到了門前,「記住,今日你什麼都沒有看到過!」
「是,是,屬下只是在這裡例行巡視而已,什麼都沒看到!」領路的漢子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隨即快步退開,一會兒就消失在小街的轉角處。
「殿下隨我來。」孔笙推開大門,入目地卻是與外間大相逕庭的景色,儘管院中的陳設簡陋得很,卻碼放得整整齊齊,就連青石地面也洗刷得一塵不染。練鈞如見孔笙反手掩上大門,也不出聲就往裡頭行去,心中更感疑惑,究竟,孔笙神神秘秘帶他來見的,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院子盡頭地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一個青布包頭滿面皺紋的老婦出現在了兩人面前,見到有外人闖入便立刻發出了一聲驚呼,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她苦笑著放下了手中滿是衣物的木盆,肅然前行了兩步便屈膝一禮道:「不知二位尊使來此有何指令?」
「姒姜,你應該知道我們前來所為何事,你的義子呢,他怎麼不在?」孔笙直截了當地問道。
「尊使,尊使是來找他的?」那名叫姒姜的老婦突然慌張了起來,說話也頓時失了章法,「他還只有十二歲,任事不懂,還請尊使,還請尊使寬限兩年!」
「姒姜,你不要忘記了,主上收留你們在這裡度日,如今也該到了你們回報的時候。這裡雖然沒有外敵,生活卻清苦貧寒,你也該知道週遭其他人的處境,難道你就忍心讓一個天下最尊貴的人始終淪落微塵麼?」看著對方哀求的模樣,孔笙輕歎一聲便恢復了冷漠,「這也是當年主上收留你們倆的條件,更何況,這對於他來說是好事。」
「尊使!」姒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狠狠地磕了幾個響頭,哀聲求告道,「事情早已過去多年,沒有人會承認他的!尊使,他只是個孩子,又從未沾染過權貴氣息,一旦涉足宮廷內鬥,就只有死路一條啊!
尊使,我求您了,請您讓主上發發慈悲吧!」由於用力過猛,她的額頭已是血跡斑駁,可她卻仍舊渾然未覺地求懇著。
練鈞如終於聽明白了事情始末,心中已經浮現出了一個名字,臉色驟然大變。正當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時,一個少年突然從房中衝了出來,用瘦弱的手臂將姒姜扶了起來,又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額頭的鮮血,然後才轉過了頭來,臉上混雜著堅決和哀傷的表情。「尊使,我娘只不過是一時割捨我不下,你們放心,既然是當年的承諾,我隨你們去就是!」
「偃兒,你這是何苦!」姒姜失聲驚呼道,「你知不知道,這幾乎是一條死路!」
「我不會死的,娘,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你就能夠安享清福了!」少年一字一句地說道,堅定的目光夷然不懼地直視著孔笙和練鈞如,「二位尊使,我只要你們答應我,不論我出了什麼事情,你們一定要重新安置好我娘,不要讓她再生活在這裡,我不想讓她再過這種苦日子!」
「偃兒,不要!」姒姜撲上前去抱著少年的身軀,聲音也變得沙啞顫抖,「偃兒,我當初答應了你的親娘,要讓你太太平平地生活下去,你怎麼可以……偃兒,我只不過是你娘的奴婢,你不值得,不值得……」
「娘,你養育了我這麼多年,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少年輕聲勸慰道,又用袖子擦乾淨了姒姜臉上的淚痕,「娘,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你自己多保重!」說完這句話,他挺直了身子,狠狠心快步走到了門口,雙肩劇烈地起伏著,卻不願回頭讓人看到他臉上的淚光。
「這……」練鈞如臉色複雜地看著這一切,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曾經的遭遇,腦際立刻發出了轟然巨響。眼前的景像是多麼熟悉,當初伍形易強逼他冒充使尊時,不是也用的這種手段麼?因果循環,難道這世間就真的只有強權,沒有公理?
「走吧!」孔笙的臉上掠過一絲軟弱,轉瞬又恢復了平靜,「世上之事都是如此,倘若當初沒有師尊庇佑,他們母子也只有死路一條。施恩不圖報,世上哪裡有這樣的美事?我和姐姐也同樣,為了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情,無法做出別的抉擇,所謂身不由己,就是如此了!只是她比我幸福……」黯然甩出一句話之後,她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