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句『千古寥落獨琴在,猶如老仙不死閱興亡』!」炎姬突然擊掌歎道,剛才還垂著的頭突然抬了起來,眉宇間儘是熠熠神采,「使尊殿下此語和家師當年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每逢天下亂離,不少名琴儘管能夠在貴人庇佑下存世,卻是閱盡朝代興亡,其中苦楚也只有它知道了!」她接過沁雪遞過來的古琴,溫柔地摩挲著那細密的紋理,嫣然一笑道,「雖然無人說出此琴來歷,但就為了殿下那一句話,臣女便奉上一曲,也好遂了陛下心願!」
姜離聞言神情大振,立刻高聲對殿上興奮不已的眾人道:「炎姬勉為其難為大家獻藝,所有人都不得喧嘩吵鬧。須知這本該是兩三位雅士在一室之內精心賞評的,如今在這殿上奏出,便失了藉琴養心的本意!」
被他這麼一說,大殿中須臾間便鴉雀無聲,靜默無比。只見炎姬命沁雪取出隨身荷包,又焚起一爐清香,足足閉目靜坐了好一陣子,方才屈指輕輕撫在琴弦上。練鈞如只聽耳畔傳來一陣松沉低緩、寧靜悠遠的聲音,頓時感到週身疲憊盡去,腦際間種種繁雜的情緒也逐漸遠離,竟是罕有地入了定。
整個大殿都瀰漫著一種淡然的氣氛,不少士大夫都閉上了眼睛,就連幾位諸侯也不例外。炎侯儘管多次聽愛女彈奏,此時此刻卻仍舊閉目靜聽,體會著琴音中的那股深意。炎姬不緩不急地撥動著那一根根琴弦,完全沉醉在了那古樸的樂聲中。適才練鈞如的一番話令她心有所悟,因此琴聲中,時有感慨蒼涼之意。音聲低緩處便有古遠之意,音量低微處則有靜逸之美,正可謂性潔淨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直到此刻,炎姬才知道,自己已經真正入了撫琴之至境,而並非從前那樣只在堂前徘徊不入而已。
練鈞如閉目徜徉在琴聲虛幻出來的世界中,心頭愈發清明。他適才那句話雖是拾人牙慧,卻正是發自內心的感慨。他自曾經的世界淪落到此便連遭大變,心境已經早已不是那個養尊處優卻又毫無自由的皇子了,今日的朝覲上,倘若不是周侯和商侯不約而同地阻止了炎侯的發難,一場衝突便在所難免。這些執掌權柄的人又哪裡會去思量,千年興亡只是一瞬間,就是那曾經踏遍萬里河山的中州初代天子,到頭來也不過一杯黃土而已。
他正在那裡品味著愈發蒼涼的心境,卻陡地感到一陣不對勁。他以前為人也並非真的恬淡,到了此地更是早已發下誓願,又怎會輕易興起這等寥落之感?綿綿不絕傳入耳中的舒緩琴音漸漸地被他隔在了腦外,他自忖並非那等心志極其堅定的人,要做到讓琴音流過心間而似水無痕,那是萬萬不能的,想來是他適才一時有所共鳴,沉得過深了。想到這裡,他便突然睜開了雙目,毫無忌憚地朝炎姬臉上打量過去。
炎姬絲毫不知道有人正在那兒飽餐秀色,仍舊是沉浸在自己一造的清雅和潤、靜遠淡逸的琴音中,然而,她身後跪坐著的沁雪卻只是左顧右盼,掃視著諸人神情。待到她發覺練鈞如的異態時,不由大為不忿,狠狠地瞪了對方幾眼後,這才不屑地收回了目光。不過是運氣好一點的傻小子而已,哪裡配得上她的主子,沁雪已是在心裡為那個膽大妄為的少年畫上了一個大墨團。
待到一曲奏完,大殿上卻幾乎無人發出任何話語,依舊是閉目沉醉不已。好半晌,華王姜離才第一個發話道:「朕曾經聞聽,撫琴者,乃是於裊裊青煙中體味那清虛曠遠之境,今日一試果然名不虛傳。好,好!炎姬,你可否告訴我等,此琴究竟來歷如何,也好讓在場諸人增長見識!」
炎姬淡然一笑,伸手在琴弦上連拂數下,突然傳出了陣陣清微澹遠之音。「此琴相傳為神農所制,向來歸歷代琴師中技藝超群者所有。然而,雖然琴師皆以修身養性為好,卻無法禁住此琴的吸引,往往暗地做出卑劣之事,久而久之,此琴上便有了殺意,沾染了血腥。家師自得此琴後,雖奏過多次,卻始終無法消弭其上的無窮殺機,後來便由臣女討要了過來,日夜以檀香清泉陪伴,希望能除其殺氣,最終便成了如今的模樣。此琴雖然年代久遠,音質不凡,但卻並非常人能夠禁受,既是珍物,也是魔物,因此號曰『逢魔』!」
一番儘是殺機的話從炎姬的口中說出,聽上去就少了驚心動魄的感覺,然而,人們一想到號為天下第一琴師的繹蘭夫人尚且不能駕馭此琴,目光中的好奇之色不由更濃了。不過,炎姬身為炎侯獨女,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打那張琴的主意。那逢魔之琴儘管珍貴,在俗人眼中也不過死物而已,因此眾人也是一笑之下將其揭過了。
炎姬卻不忙著歸座,又朝著御座上的華王姜離深施一禮道:「陛下,適才臣女聽使尊殿下所言,似乎對琴藝很有研究,若是這幾日內無事,可否允許臣女至御城請教一二?吾師曾經有言,琴道如同天道,並無止境,如今臣女得殿下一言指點,已經突破了曾經的瓶頸,因此想再借東風之力,還請陛下允准。」
這一言頓時讓殿上所有人議論紛紛,連練鈞如也是愣在當場。不用回頭,他就已經能感受到背後伍形易的炯炯目光,而御座上的華王姜離彷彿也是疑心不已,此時此刻,他分外惱恨剛才的一時性起,為了和一個婢女慪氣而惹來一場麻煩,這簡直是太兒戲了。然而,炎姬已經開口,他若是明言拒絕便更加不智,只能寄希望於華王姜離的決斷了。
不過,率先出言反對的卻是炎侯陽烈,他萬萬沒有想到,女兒會突然來這麼一招,實在是令他亂了方寸。「啟稟陛下,吾女大約是魘著了,一句戲言而已,一句戲言而已!」他一邊忙不迭地離座至殿中央行禮謝罪,一邊轉身目視炎姬道,「使尊殿下日理萬機,適才不過是偶爾指點你一句罷了,你怎可如此得寸進尺,不明道理?還不快向陛下和殿下請罪!」
炎姬卻並未照父親所言謝罪,清澈的雙目直直地看著練鈞如的眼睛,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她的臉上適才始終未曾出現任何表情,這一笑就如同明月破開烏雲,驟然籠罩大地一般,竟和先前的琴音給人同樣的感覺。
「殿下,答應還是拒絕,全在您的一念之間,臣女以為,陛下也應該是想聽聽您的意思。」她寸步不讓地緊逼道,彷彿沒有看到一旁炎侯難看的臉色,「臣女自幼習琴,已是將其作為了生命一般愛惜,因此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倘使殿下此次無暇,臣女自會在下一次再當面恭聆教益。」
這無疑是將事情說得毫無轉圜餘地,旁觀的諸人儘管心中嫉妒,卻對於炎姬的勇氣深感欽佩,能夠對於琴藝如此執著者,放眼天下恐怕也難尋幾人。御座上的華王姜離神色複雜地看著練鈞如和炎姬,許久才自失地笑道:「炎侯怕耽誤了練卿的功夫,炎姬卻一意欲求長進,朕實在是兩邊為難。練卿,你就自己決定吧,說不定只需片刻,便可令炎姬琴藝再登一步,如此我等也就能夠再聞繞樑之音了!」
練鈞如掙扎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理智佔了上風。將來若是他能夠在中州站穩腳跟,則炎姬再托詞請教,他也能順勢應付,如今卻是萬萬不可。不說炎侯在那裡心懷不滿,只論滿座的貴介公子,哪個不是對炎姬心懷敬慕?若是輕易應承,轉瞬他就會豎起一幫敵人,自己也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地步。想到這裡,他的臉上便堆滿了歉意,緩緩搖了搖頭道:「炎姬美意,本君心領了,只可惜本君只是略通琴理,根本談不上指點。炎姬的琴藝獨樹一幟,不若遊歷天下以求進步,本君實在是有心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