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葉的千叮萬囑猶在耳邊,但才過去多久?司徒雷就已經再度遭到重創,恐怕現在連關神醫都已經沒法治好他的病了。
司徒雷明白自己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留給親人的痛是無法估量的,想到這裡,已經衝到了喉嚨口的一聲呼喚就又被他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定了定神之後,他低聲喚一句:「雷老伯!」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叫我老伯。」雷振飛好一陣傷心,「你……為什麼不肯認我?」
司徒雷微微苦笑:「老伯,你的喪子之痛,痛入骨髓,我完全可以體會你此刻的心情,但我雖然並非爹娘親生的,也不敢就這麼和老伯認親,因為我根本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事關重大,怎麼可以輕率就下了結論?老伯是不是再慎重考慮一下,已經死了的人,還有多少可能會在二十年後復生?」
雷振飛頓足回答:「難道我還不夠慎重?所有前因後果我都已經解釋清楚,事實擺在你眼前,為什麼就不肯相認了?難道,難道你在怨怪我昨晚打傷了你?那是一時的失手,並非我有意的啊!」
司徒雷輕輕搖頭:「並非我怪你傷了我,其實生死由命,不可強求,老伯,你的兒子確實已經死了,抱歉得很,我要讓你失望了。」
「可是當時我沒見到屍體。」雷振飛情急了,大聲說,「沒有屍體又怎麼可以確認他已經死了?只不過因為一直都找不到人,我才以為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你……你說這些話到底什麼意思?」
「老伯!」司徒雲趕緊勸慰,很小心地把他的手從司徒雷身上拿開,生怕他情緒失控會再次失手傷了大哥,然後說,「大哥其實就是為了慎重,沒別的意思,老伯你稍安勿躁,總得讓我大哥沒有了任何的疑慮,這才好認你是不是?」
「我沒有疑慮,我知道自己是誰。」司徒雷接著他的話說,「但是我剛才已經說了,凡事不可以強求,雷家的兒子終究是不會多出一個來的。老伯,話已至此,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累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雷振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地看著司徒雷,半晌才慢慢點頭:「好,你果然好!知道嗎?就算當年我眼睜睜看著親生子摔落懸崖,心都沒有此刻來得痛,我雷振飛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就要待我如此殘忍!」
霍然站直了身體,他踉蹌後退一步,然後甩袖離去。不一刻聽見外面砰的一聲巨響,司徒月追出去一看,只見到兩扇門已經支離破碎,顯然是被他悲憤之下用力擊碎的,而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司徒月不由嘖舌,雷振飛好大的火氣,就算認不成兒子,也不應該拿兩扇門出氣的嘛?
回身到了裡屋,他仍然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忍不住再證實一下:「大哥,他就真的不是我們親大哥?」
看見司徒雲點頭,他以手撫額大叫一聲:「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要不是知道你們兩個從來都不對自己兄弟說謊,我真的不會相信。」
「可我相信了啊。」小東西插上話來,「但就算大哥不是親的,他也仍然一樣是大哥嘛,對不對?」
可說是「仍然一樣是大哥」,但她私心裡卻已經不這麼想了——要不是這場合不對,也許她已經因此而笑了出來呢。
「那照這麼說,大哥還真有可能是雷老伯的兒子了?」司徒月說,「但大哥不肯認,必定還有什麼顧慮的,我說得對吧?」
司徒雲無語。既然雷振飛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大哥當然應該順理成章地認爹,但沒想到他居然一口否認,而且居然還說出「你雷家的兒子不會多出一個來」這麼蹊蹺的話,由不得他不感到心驚。
而那句「生死由命,不可強求」的具體含義,司徒雲都不敢再去想。看著大哥愈加顯得虛弱而蒼白的臉,他忽然感到了一陣恐懼——對生離死別的恐懼。
二十年的兄弟感情啊!這麼多年來兄弟間相濡以沫,已成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倘若一朝不得不分開,那份痛楚必然是難以忍受的。
不能再深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輕輕地替大哥掖了掖被子,他說:「大哥先好好歇著,說了這麼多話一定把你累壞了。」
「難道,你就不想問問我為什麼?」司徒雷說。
當然想問的,但又實在害怕聽到那個答案,那必然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答案,所以他不敢問。
司徒雷閉了閉眼,然後說:「三弟,小東西,你們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和二弟交代。」
司徒月猶豫了一下,最終拉著小東西出去了。既然擺明了大哥不想讓他們聽見,他們也不敢擅自躲在外無偷聽,就一直到了院子裡。
司徒雲目送著他們出去,回頭看大哥一眼,問:「是……有什麼重要事?」
「都很重要,希望你都能記下來。」司徒雷喘了口氣,把語調放緩了,「二弟,以你的聰敏,應該看得出來我已經時日不多了。」
「大哥!」司徒雲不由一震,真是最怕聽到什麼,偏就聽到什麼,雖然早就心裡有數,但還是衝口而出,「我不相信,大哥不要亂說,好好休養的話,總有一天會……」
「二弟!」司徒雷打斷了他,「生死由命,富貴由天,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但這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只希望你別太為此悲傷,跟我一樣看得開些。」
司徒雲連連搖頭,生離死別,擱誰身上都沒那麼容易看得開。
司徒雷握住了他的手,頓了片刻之後才又說:「正因為我是將死的人了,所以才不敢認父,你以為我就不想叫他一聲『爹』嗎?但看他如獲至寶喜不自禁的激動樣,如果驀然間再給他一個得而復失的打擊,豈不是比任何打擊都要沉重?與其要他眼睜睜看著我死,承受無比的痛苦,倒不如就讓他認定了兒子早在二十年前就死掉了,這還來得好些。」
司徒雲聽他慢慢訴說,胸口一陣又一陣劇痛,勉強點頭回答:「我明白大哥的意思。可是,大哥可別以為雷老伯會就此死心,那是不可能的。所有證據都已經表明了你是他的兒子,你已經給了他莫大的希望,你卻不想認他,難道現在他心裡就不痛苦了嗎?難道大哥要給自己留一個天大的遺憾?」
司徒雷輕輕搖頭,其實他心裡也很矛盾,剛才他斷然拒絕認父,現在回過頭想想,覺得這樣其實也不是很妥當,但世事難兩全,能在死前知道自己的根源,應該算是老天垂憐了吧?
「老天待我其實不薄,爹娘疼愛我如同親生子,生身父母也沒有因為闊別二十年,而減輕了對我的思念,另外還有你們這些相濡以沫的好兄弟,生而為人,我又怎麼會有遺憾呢?二弟,我只想求你幾件事,但願你能夠替我完成。」
司徒雲明白這是大哥要跟自己交代後事了,強忍悲痛說:「就是有幾千幾萬件事,我也會答應,大哥你只管說。」
司徒雷要說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請二弟幫自己多在爹娘跟前盡孝,自己無法報答他們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實在無奈,而桃花塢當家人的金牌他也早就已經交到了司徒雲手裡,第二件事就是囑咐二弟,時刻牢記肩負的責任。
看見司徒雲鄭重點頭,他微微笑了一笑,又說:「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足以繼承家業並把桃花塢打理得更加榮盛,份內的事情,你必然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個我完全放心。可接下來的並不是你的份內事了,也看在我們兄弟一場,日後還請你抽空多照應雷家。我無法在堂前盡孝,這是我欠他們的情債,這份債也只好賴在你身上替我還了。」
司徒雲飛快地點頭,大哥的父母就是他的父母,這一點根本不用大哥囑咐他也會做到的。
而眼下時局動盪,天下很不太平,司徒雷還掛心著蕭雨以及寧馨兒他們幾個的事情。
「大哥,現在你身體虛弱,就別為這事操心了吧?」司徒雲勸解他,「總虎有那麼多的武林正義之士在,事情總會被解決的。」
「其實我也是出於一點私心。」司徒雷回答,「為馨兒妹妹考慮,最好魔教的事能夠盡快妥善了結,而蕭雨既然是我的朋友,當然也希望他早日撥得雲開見日明。既然整個武林都已經被驚動,已經涉及到了和我至親的所有人,我又怎麼不擔心……」
略微頓了一下,他又說,「另外還有我的兄弟們,也都是我割捨不下的。」
「大哥!」司徒雲心如刀割,差點就掉下眼淚,「你一心裡就只有別人,從來沒有自己的嗎?要知道有你這樣的大哥是我們兄弟的福氣,難道……難道真就已經回天乏術了嗎?我不相信,一定有辦法能夠治好你的病的,我已經知道了,關逸飛手裡的那顆九轉還魂丹就是救你的靈藥,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要把它求來給大哥治病。」
司徒雷搖頭:「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你千萬不要魯莽行事……」
猛然襲來的一陣劇痛打斷了他的話,說了這麼多話當然大耗精力,他已經撐不下去了。司徒雲看他臉色異常,連忙以內力渡到他體內,好一陣之後司徒雷才又能開口,低聲說,「已經注定了的,就沒法再更改,你的心意我很明白,但你用不著為我再浪費精力,能夠把我交代給你的這些事都做好,我已經覺得很高興。但是,終究有一樣是要留下遺憾的了。」
司徒雲問:「是什麼?」
當然就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永遠要人為她操心的小東西了!司徒雷欲言又止,最終輕聲一歎,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