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將軍 正文 第三章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這句話,在他、也在她心中,蕩出千層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湧腦際。

    當黑暗奪去他最後一絲清明時,腦中浮現的,是十六歲那年清新娉婷的絕色少女,宛若枝頭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華而聖潔。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現,為他慘澹的人生注入一彎清泉,帶來生命的曙光。笑罵由人的歲月裡,是她的溫情,使他絕望的心帶來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間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無法見容於世人的結果,不守婦道的娘親遊街、沉潭,而遺留下來的他,身份難堪。父親無法說什麼,而父親的正妻容不下他,動輒打罵,他的存在比豬狗更不如。

    年幼無知時,他可以用無助的哭泣,向大娘詢問:他做錯了什麼?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問、也不再哭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污穢的錯誤。

    隔壁住著的大戶人家,聽說是在朝為官的御史大人。御史官很大嗎?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卻知道連爹和氣焰跋扈的大娘見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為是大官吧!御史大人家中,每晚都傳出飲酒作樂的聲音。御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兒子、女兒,每個都嬌生慣養,細皮嫩肉挨下了一點苦。他時時隔著那堵牆,忍著饑、挨著傷痕纍纍的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巨大的差異。

    他不喜歡那扇華麗朱門之內的人,但是,有個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嬌嬌細細的娃兒音,有絲不忍。

    原先以為是教訓犯了錯的奴僕,後來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紀,不甚明瞭什麼叫私生子,但那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她起碼知道就算是豬狗,也不能一這樣動輒打罵。

    知道得更多,對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靈起了憐憫。

    讓他吃餿了的飯菜、永遠有做不完的粗活、舊傷未癒新傷又添,身上的傷口永遠好不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無法體會,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帶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無法睡,大娘連他睡的柴房都鎖了,存心要他連夜凍露水。

    他好難過,挨著牆,縮著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餓,身上發著高燒,神智恍惚——

    隔著一面牆,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絕望的啜泣,擾得睡不著。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牆的另一邊,喊著。

    「對、對不起!」他驚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戶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凌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沒說話。

    「喂,接著喔!」

    什麼東西?他奇怪地仰頭,等了好久,什麼也沒見著,卻聽見她懊惱的低噥聲。「唉呀,真笨,丟不過去。」

    那娃娃音,帶著好重的奶味兒,他想,她年紀一定比他還小,腦海甚至浮現一個小小的身子,用著小小的力氣,跳高高猛擲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樣,瞬間竟令他覺得可愛。

    咚!

    這一定是嘲笑她的報應,一團裹著絲絹兒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頭。

    「這藥,你抹著吧,涼涼的,一會兒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聽她說:「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開喔!」

    他原以為,這是富貴人家的新把戲,先把東西丟過來給他,再誣賴他偷竊,帶人來抓賊。

    他猶豫著該不該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橫豎都是死。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喂,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聽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裡,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裡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聽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後,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後,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經沒吵她睡覺了啊!

    第一夜,他太過驚愕,忘了向她道謝,之後持續了幾次,他想道謝,都彆扭得說不出口了。

    有時,是只烤雞腿,那是他頭一回吃到肉食,沒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時,是冷了卻無損美味的荷葉粽。

    有時,是幾顆肉包子。

    有時……

    才之,她要他別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會給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頭一回領受到溫情,頭一回有人待他好,他開始每夜期待站在高牆底下等她,並不是奢望她給的東西,而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難,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年,他七歲,她五歲。

    這樣持續了年餘,他始終不曉得她的名兒,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談話,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話的女孩,兩人始終熟悉卻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喂,明兒起,你不用再來這裡等我了。」

    乍聞此言,他心房一陣揪沈,竟痛得發不出聲音。

    「為、為什麼?」胸口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他著慌地追問。

    不是稀罕她帶來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麼都沒有也好,可不可以,讓他聽聽她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只是幾句:「喂,你很痛嗎?」、「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還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啦!我會叫娟兒——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飯菜過去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挨著餓等到現在,東西都冷掉了。」另外,她想到他長愈大,丟過牆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讓娟兒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飯嚼,還有熱騰騰的湯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為他備上一份。

    我不在乎啊!他心慌無措,想挽留,卻發不出聲音。

    「喂,你聽見了沒有?要記得到後門,娟兒會給你送飯菜去。」

    他可不可以說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來交換?他要那道軟軟細細的娃娃音,這輩子從來沒人問過他好不好、餓不餓、痛不痛……

    就這樣,幾年過去。

    為他送來熱食的,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吃得營養,孱弱瘦小的身子長了肉,也健康得多,臉色不再蒼白;身上的傷,有良藥治癒,不會任其化膿、潰爛,連個疤痕都沒留。大娘的操勞雖累,卻也磨壯了他的筋骨……這一切,他不再引以為苦,從那娃娃音出現後,就不曾了。

    有一度,大娘以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將他打了個半死,每夜鎖牢灶房。他沒說,任憑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

    那是他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打死他都不會說。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著了,連她冰冰涼涼、神奇得不得了的藥都沒用。

    靠在牆邊,歎息著,回想他們初次交集的那個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娃娃音,脆弱得想乞討幾句憐惜——

    「你又被打了?」許是上天聽到他的乞求,牆的另一邊,果真傳來那道日夜思念的聲音。不過娃娃音不太娃娃音了,奶味兒也沒了,但是無所謂,他還是眷戀得緊。

    「你怎還不睡?」他這回可沒用難聽哭聲吵她了。

    她歎氣。「你那大娘啊,心腸真狠。」活像打牲畜一般,那謾罵毒打的聲音,隔牆外的她聽了都心驚肉跳。

    「你還好嗎?我讓娟兒請個大夫過去,放心,不會給你大娘發現的。」

    「不,不用。」真的不用,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我遲早是要走的,這裡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否則他早晚要給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費她幫他這麼久了。「離開之後,你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從軍,把武藝學好,將來要帶兵打仗,保護國家——」保護你。

    頓了會兒,他遲疑道:「你相信我嗎?」她會不會嘲笑他口氣太大?這些想法放在心裡很久了,本來是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的,但她問起了,他什麼都會告訴她,只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

    她輕輕地笑,卻不是嘲笑,而是淺淺的,柔柔的,像春風一樣,化解他的不安。「我信你。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

    「真、真的嗎?如果真有那一天,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是他首度浮現那樣的念頭,他被自己嚇到了。

    他怎會那樣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雲與泥的差別啊!哪來的臉開口?

    他為自己的念頭,羞慚得無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比誰都高興。」沒察覺另一頭,他正陷入自厭自棄中,她輕柔地接續。

    自那天之後,除了傷藥,她還會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籃下,放上一冊兵書。

    為了讀懂它,他在應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間,總會利用機會,徘徊在書房學著識字、吸取知識。大娘請來教書先生,教不會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冊,又一冊,每每在讀完之後,她不曉得又從哪兒找來新的兵書。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給他找來的,都是極珍貴、兵家必讀的典籍。

    十五歲那年,他決定該是離開的時候,他需要更廣大之處,習武強身,研讀兵書,而在這裡,並不被允許。

    這個家從不曾給他什麼,他並不留戀,但是有個人,他一定要親口道別。

    他告訴那婢女,他要走了,明日起不用再為他送來吃食,感謝她這些年來的關照,臨走前,他想再和小姐說幾句話,請務必代為轉達。

    那一夜,他等在牆的另一面。

    「聽說,你要走了?」不知等了多久,另一頭傳來她特有的清潤嗓音。

    房酸酸的,如果還有什麼令他留戀、割捨不下,也只剩記憶中那道娃娃音,還有她給的溫情。

    「也好,自己保重。」能幫他的,就幫到這裡,往後便看他自己了。

    「小姐——」他一時衝動,脫口要求:「能不能請你,掌心貼著牆面,一下就好。」

    她不解,困惑地抬手,貼上冰冷的牆面。「這樣嗎?你想做什麼?」

    他輕輕地,也將掌心貼上,隔著一道厚實的牆,卻彷彿能感到她透過來的溫度。

    「謝謝你,小姐。」他目光含淚,啞聲道。終於,能夠將這句遲了多年的話說出口。

    「臨走前,可否讓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記住你。」

    「映宛,我叫梅映宛。」

    映宛,他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會刻在心間,永生永世,不忘。

    他應得嚴肅、莊重,惹她失笑。「怎麼記?你又沒見過我。」

    「不,我見過。」她生得好美,就像她院前栽種的那株梅樹一樣,雪膚玉貌,清雅出塵,那聲音他已牢記在靈魂深處,只消一開口,他便能認出她來。

    他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能喑地裡偷偷瞧她幾眼,做為日後思憶的憑據。

    「你打算去哪裡?缺不缺盤纏?我這兒有些銀兩,你先應應急。啊,對了,你有落腳處嗎?城外有處小屋,是我家的產業,你先暫住在那裡,生活安定了再做盤算。」

    「小姐不必費心,我應付得來。」她幫他的已經夠多了,將來,他想靠自己。

    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

    那日之後,他們不再有交集。

    小小少年脫離了大娘的惡意凌虐,反而活得更寬廣自在。他在一處小村落待了下來,白天,他獵些山禽野味,便足以三餐溫飽。

    村子裡的人都很和善,有時他獵了整頭的山豬,便分食給左鄰右舍。隔壁的大娘見他一人孤苦零丁,會替他補補衫、分送些自家種的白菜:他替年紀稍長的阿伯砍柴挑水,阿伯便將老母雞下的蛋送來給他;村子裡有個退休的鏢師,年輕時頗富盛名,知他有心,便教他習武。

    晚上,他勤練武藝、研讀兵書,有時在興頭上,燭火燃盡、雞啼破曉,他都渾然未覺。

    就這樣過了三年。

    那日,他砍了柴,送到人戶人家,收了碎銀,再到市集裡將大嬸托售的白菜給賣完,不經意聽人談起,梅御史家的閨女要嫁人了。

    姓梅的御史有幾人?只有一個。

    梅御史有幾個女兒?很多。所以,不一定會是她——

    然而,最後的自我安慰,教「梅映宛」三字給打碎了。

    名喚梅映宛的官家千金,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個。

    那一瞬間,胸口好似遺落了什麼,空空蕩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失落什麼——

    她要嫁人了,對象也是當官的獨生子,門當戶對,所以她會過得好,夫婿疼寵,錦衣玉食,富貴終身。

    他喃喃告訴自己,不受控制的雙腿來到御史府門前,也不知怎地,就這樣傻傻站了好幾個時辰。

    於是,他看見她在家丁婢僕的護送下,進了山上的普寧寺。

    據說那是她的意思,成親之前,她要入寺廟齋戒七日,抄經書,為父母祈福,這是她身為女兒,出嫁前唯一能盡的小小孝道。

    那七日,他總是來到廟前。如果說,他也有什麼心願,那麼他希望,菩薩保佑她幸福,她嫁的那個人,一定要很疼她。

    他沒有大把的財富可以添香油錢,只有幾錠碎銀子,但是他有誠意,他有滿滿的誠意,他拜了又拜,頭磕了又磕,只求菩薩聽見他的心願。

    他還是天天來,以往,隔著一道牆,如今,隔著一間間的廂房,守著她。

    這是他最後、最後,能守護她的時日。

    直到第七日,或許是出嫁在即,她睡不著,披了衣,由寺廟後門出來,偶爾抬頭賞著月光,偶爾低垂螓首不知在想什麼。

    見她走遠了,他不放心,悄悄跟隨身後。果然沒錯,她心不在焉,在後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思索著該如何將她平安帶回,此時貿然出現,必然會令她驚慌,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嚇壞她。

    只是,荒山裡暗藏的危險太多,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機會思索,一頭惡狼虎視眈眈,撲上去就要撕裂她,他無法再深思,本能地上前與它纏鬥。

    幸虧平日上山打獵,隨身帶了把匕首,他受了點傷,惡狼則倒地不起。

    她嚇壞了,退得遠遠,睜大的明眸滿是驚慌。

    「別怕,小姐,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嚇人,臉上有狼爪抓過的痕跡,纏鬥間身上多處沾了狼血,一身的殘破血污……他忍著痛,盡可能地放輕音量,安撫她。

    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怔愣地望住他。

    她恐怕真的嚇壞了。「我只是要領你回寺廟去而已,不然這樣,我走在前頭,你可以跟在很後面、很後面。你不必相信我沒關係,只要你覺得我有任何壞心眼,你可以轉頭就跑,這樣好不好?」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做決定。

    又過了一會兒,她移動腳步,卻不是如他所說,拉開長長的間隔,而是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手絹擦拭他臉上的血痕。

    他受寵若驚,慌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她將手絹交給他,還拿出一個小瓷瓶。「這藥抹上,很有效的,不會留疤。」

    「我知道。」他脫口便答。抹了這麼多年,誰會比他更清楚這藥多有效?

    「啊!」他怎會知道?梅映宛凝視著他,突然道:「你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語氣好熟悉,真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心房不爭氣地撲通撲通跳著,聲音微緊。「誰?」

    她搖頭,笑了笑。「不過他已經三年多沒消息了。沒了他大娘的凌虐,我想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雖然有時候想到還是會擔心,我嫁了以後,他要是有困難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他這個人啊,挺倔脾氣的,小時候不懂事,說他哭聲吵了我睡覺,他就當真再也不哭,大娘幾乎打掉他半條命,也決計不吭一聲,這樣的傲骨,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小姐——」胸房一熱,張口無言。沒想到,小姐心裡還惦記著他,他何德何能?

    「喂,你!」心思一轉,她恍然驚呼:「啊,是你!」

    「我過得很好,蒙小姐贈藥、贈書、送食,這恩情,今生永不忘懷。」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說話老那麼一板一眼地認真,又沒人要你永不忘懷。你呀,要真記在心上,怎麼一去就沒了音訊?」

    「一個沒名沒姓、沒沒無聞的小子,沒臉去見你。」他本是想著,有朝一日,闖出一番成就,再回去告訴她,她沒信錯人的,怎知——還未達成理想,她便要嫁人了,她要嫁人了……

    思及此,他黯然垂眸,無言了。

    「誰說你沒名沒姓,你姓衛!」私生子又怎樣?大娘再如何氣惱,他還是姓衛。

    十五歲以前,他見不得光,沒出過大門一步,任憑他大娘小雜種、小雜種地叫,但既然他離開了,那裡的一切就再不值得回顧。

    「沒名字不打緊,我替你取。」說完,竟當真拿了根樹枝,在泥地上塗塗改改,這個不好、那個不佳的,表情極其專注、慎重……

    最後,他看著月光下,映照出泥地上僅存的三個字。

    衛少央。

    「本來是想取自『年少英雄,泱泱風範」的意思,後來想一想,還是用這個央。我的名字分你一半,少了半邊的映字,就成了央……聽起來有點沒氣勢呢,還是你要用前頭的那個!」

    「不,就用這個。」他心房一陣暖熱。私心底,他想成為她的一半。

    「小姐,那大官的兒子,人好嗎?你想不想嫁?」

    她訝然,淺淺笑著。「談什麼想不想,這婚事是我爹作的主,我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未嫁前,一切都是未知。」這樁婚姻,是父親穩固朝堂勢力的手段,生在這年代,她有何權利自主呢?

    他凝視著她,那笑容,就像今晚的月華,溫潤柔淺,對那樁未知的婚姻,抱著最寬容溫柔的心。

    她應該嫁個好人的,她應該要幸福的,她是那麼溫婉善良的人——

    「如果!」如果你不想嫁,跟我走好不好?我帶你走!

    這是第二次,他浮現那樣的念頭,想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甚至起了卑劣的念頭,只要不送她回去,將她藏起來,婚期一過,她就不必嫁了……

    然而,目光觸及那血污的衣裳,話又吞了回去。月光下的她,好美,美得清華高潔,不染俗塵,這樣卑賤如泥的自己,怎說得出口?

    那一夜,他們之間首度沒有那道厚厚的高牆,靠坐在樹下,他說一句,她接一句,她問一句,他也答一句,他身上的傷,她為他上藥:她傷了腳,他就背她……感覺彼此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遙遠。

    天將亮時,她伏在他背上,回程路上各自靜默。

    廟宇已然在望,兩人同時開口——

    「小姐——」

    「衛少央——」

    一頓,她笑了。「你先說。」

    「請你——一定要幸福。」沒資格帶她走,就只能祈求她幸福。

    她靜默了一陣。「你現在,還是想帶兵打仗嗎?」

    衛國上,讓她在這裡生活得平安,這是他唯一的信念。

    「我那兒還有幾本兵書,你一直沒回來,等明日我出閣之後,你記得去找娟兒拿,知道嗎?」

    「小姐——」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

    「聽我的!不管我給了你什麼,一定要收下,好好珍惜、善用,我希望有一天,咱們再見面時,你不會令我失望。」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他答應了她,在她出嫁前夕。

    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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