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許久,夜都深了。
老人在半個小時前離開,走時,老臉還掛著茫然,實在想不通所謂的「戀愛一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到底,這種東西哪,要有慧根的人才懂啊!
「媽,我今晚不回去了,嗯嗯……沒事,我在尚恩這邊啦,唔……我們已經沒事了……好,我會告訴他……嗯,晚安……」打了電話告訴家人今晚在外留宿後,收起手機,余文音從起居室走回臥房。
男人還沒合眼休息,仍是半臥著,見她走進,目光一瞬也不瞬地鎖住她,那瞳底的火焰像恨不得將她吞噬,不留片灰般。
「過來。」傅尚恩聲音好啞,雖輕,卻不容抗拒。
余文音並不想抗拒,因此按著他的意思乖乖走近。
手腕陡地被他握住,微扯,她立即坐倒在床沿,還差些壓到他身上的傷。
「小心啊!」她忍不住輕呼,略帶責備地瞅著他。「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小心點兒?」
胸口的地方還是繃得好緊、好緊,緊到痛極。她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遭逢襲擊的那一刻。那樣的景況太震撼,極度的恐懼如燒紅的烙鐵般嵌進她的神魂深處,教她一日一想起就渾身顫慄,而那記憶偏偏無法抹去。
傅尚恩抿唇不語,鼻息略濃,胸膛起伏明顯。
好吧。既然他不說話,那她可以先佔用一下發言權吧?余文音啟唇問:「那個人是誰?為什麼要混進度假中心攻擊你父親?」
傅尚恩仍沉吟著,片刻才答道:「那人姓阮,原來是『布魯斯』集團在新加坡的地區經理,為我父親工作已經十餘年,上個月遭到解雇並起訴,因為他虧空一筆巨額款項,那筆錢是『布魯斯』用在東南亞度假村的投資……父親這一次來台灣,知道消息的人並不多,阮經理應該已謀劃許久,剛好利用這次的機會。若是換作在舊金山的總公司或宅第,那邊保全森嚴,外人想接近確實困難重重。」
「原來是這麼回事……」她如蘭低喃,像在歎息。
沒被箝握的另一手小心翼翼地、隔著極薄的一層空氣撫觸他被硫酸灼蝕的地方,她「摸」他的手臂、他的頸側,如同施著某種咒語,教她指尖畫過之處,疼痛也將消失一般。
「怎麼辦?你被毀容啦!」他頸側那片灼傷蔓延到一小部分的頰面。她眸光如水,語氣略帶俏皮,像是想掃掉心口的疼痛似的。
傅尚恩冷峻的臉終於軟化幾分,低嘎道:「被毀容了,你還要我嗎?」
秀臉露齒一笑。「據我所知,大爺您家財萬貫,有錢得很,就算被毀容,我還是要你呀!」
他好不容易也笑了。「錢不是我的,我是個不稱職的兒子,我的繼承權就要被取消了,因為我要美人不要江山。一無所有的我,你會要嗎?」
「為什麼不要?我喜歡浪漫的男人,不愛江山愛美人,很浪漫啊!」
傅尚恩靜問:「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願意嫁給我?」
終於進入問題核心了。
余文音內心歎息,捻眉,笑出息恬靜。「談一輩子戀愛不好嗎?」
「結婚了,一樣可以談一輩子戀愛,不是嗎?」他拉起她的手湊近唇,眷愛地親吻著。「文音,嫁給我。」
她猶然笑著。「我們當真結婚,你父親要氣得跳腳的。你拂逆他的意思,心裡也很不好受,何必呢?」
「難道你真要我和父親選的對象結婚?」峻臉一黑,皺摺都已夠多的眉心此刻又添上好幾劃。他也不怕會弄痛傷口,硬是將她扯進懷中,抱住。
「尚恩……」
「我做不到!」如受傷的野獸般低吼。「我做不到!」
「我沒有要你娶別人啊!」窩在他雙臂之間不敢亂動,怕一不小心壓到他的傷處。她軟軟歎息,帶著淡淡甜蜜和無奈。「你和你父親真是一對有趣的養父子,明明關心對方,卻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尚恩……」她又笑,難得頑皮。「所以我想啊,為了公平起見,你答應他別娶我,可你也得答應我不娶他選的人,你誰都不娶,就和我一直戀愛下去。」
小臉被他抬起,他眉眼憂鬱,性格得不得了,她主動湊上軟唇,摩挲著他。
她淺嘗即退,傅尚恩卻不打算輕易放過,他吻得很深,纏綿在她的馨香裡,久久才離開那張微腫的小嘴。
「你的提議很怪。」他咕噥,灼熱的呼吸與她交融。
她的手下意識揉著他耳後的發,雙頰嫩紅,瞅著他的眼中有著瞭然的光彩。
「你離不開『布魯斯』的,就算你父親真取消你的繼承身份,把你趕出來,你的心仍離不開那裡,有部分原因是你曾答應過你母親,但我覺得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你根本放心不下布魯斯先生。」
他目光深黝。
許多時候,真實的內心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得知,需要一個知心的旁觀者,引導著走出五里迷霧。
余文音柔聲又道:「你們既然彼此關心,就給對方多一些時間吧,也給我多些時間。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正因如此,他才更要緊緊抓住她。
父親的事,她說對了,他確實放心不下他,不可能瀟灑地說走就走。不管過往如何,那都是他人生裡的一部分。
多一些時間嗎?
他歎氣,最後仍選擇妥協。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一直在一起。」
余文音能感受到他話中強悍的力量,「想一輩子在一起」這種話如果從別人嘴中說出,或者聽聽就好,但他不一樣。他性格原就「變態」了些,認定了,真是永遠不放手。她感受得到。
悄悄收攏雙手,她緊抱他,開心地說:「尚恩,我們來談戀愛吧,要快樂地愛著彼此。」
她想,這將會是她此生最偉大的壯舉。充滿期待啊——
一年後,盛夏。
頭頂蟬鳴陣陣,鋪天蓋地地佈置出震耳欲聾的氛圍,惹得老人極想動用不可告人的關係,調來一支軍隊,把幾乎快速成一排的大樹全給砍了。
「就說啊!有什麼好?有什麼好啊?來這種地方約會,吵都吵死人了,還有什麼心情在那裡愛來愛去?」老人低咆。
「總裁,他們已經在愛來愛去了,相信應該不會覺得太吵才是,您不必替他們擔心。」灰髮紳士模樣的中年男子習慣性地推推眼鏡,即便他和老人正躲在大樹後偷窺,仍記得維持一派的優雅。
遭受偷窺的一對戀人躺在幾棵樹距離外的樹蔭底下,他們身下鋪著好大一塊的野餐巾,擱在一旁的方形竹籃裡原先是裝滿食物的,不過此時已十去七八,秀氣的小女人吃得不多,倒是黝黑的高大男人吞掉不少,就剩下一些甜食和幾顆水果了。
吃飽喝足,悠閒的午後除了悠閒,似乎沒什麼值得做的。
女人拿出一本小說,看得津津有味,小腦袋瓜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身軀放鬆舒展;男人則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台掌上型遊樂器,入迷地玩著。
這樣的姿態維持四十分鐘左右,男人玩膩了遊戲機,注意力開始鎖定在小女人身上。她仍是讀著她的小說,但男人的手已色色地往她柔軟的身軀上東摸摸、西揉揉。
女人笑著拍開他的魔掌,他卻依然故我得很,靜沒三秒又故態復萌。
最後,他決定抽掉她那本礙事的小說,攬緊她的腰身,兩張臉就這麼疊在一塊兒。
你吻著我、我吻著你,兩人的親親越玩越熱烈,要不是最後男人的爪子太過驚世駭俗地探進女人的裙擺裡,讓女人不得不費勁抓回理智,一場比盛夏驕陽還要熱力十足的纏綿,肯定還要繼續延長下去。
「怕什麼?該強就強下去!女人拒絕就不玩了嗎?還是不是我約翰.布魯斯的兒子啊?幹這種愛來愛去的事,要能夠把聖女哄得變浪女,就算在大庭廣眾之下也能旁、旁觀者清?唔……旁敲側擊……」
「旁若無人。」六國語言通的特助盡職地提供正確用詞。雖然他很想跟大總裁建議,其實這時候說英文就好,不要硬講中文,多說多錯的。
「就是這一句!你幹麼這麼早講?」埋怨著,老人回到正題。「反正,要是能哄得女人旁若無人地繼續做下去,那才叫作高竿!你懂嗎?」
「懂。」
貼身特助答得這麼快,害他突然間喪失說下去的興致,老臉驀地垮了下來,銳目細瞇,繼續偷窺下去。
「她說不結婚?真的不想結嗎?我賭她今年就會改變主意……不,是這個禮拜就會改變說法!哼哼哼,等著看好了,她會要他娶她的,一定會!很快……一定會……」
對於大總裁自言自語的行為,提姆已見慣,優雅的唇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樹下,那對愛情鳥仍倚偎著,說些情人間才懂的話。
又過一年,仍是盛夏。
七夕情人節,濱海,那棟希臘愛琴海風的咖啡屋很應景地把外面的露天庭院佈置成牛郎會織女的場所,還用在海邊撿來的、漆成七彩顏色的枯木枝和石頭,搭起一座沒有鵲鳥,卻掛上好幾串小燈泡的鵲橋……唔……如果硬要說是鵲橋,還不如說是彩虹橋比較貼切。
晚上,小燈泡閃爍個不停,變幻出好幾種顏色,和愛琴海風的建築實在很不搭調,但卻奇異得讓人想賴在咖啡屋裡,很不想離開。
是氣氛的關係吧?
咖啡屋今晚提早打烊,但裡邊仍是通明。屋外的露天庭院原本擺著好幾組桌椅,此時已挪開一個大空間,架著一組立式烤肉架。咖啡屋的單親媽媽老闆娘今晚辦了一個烤肉派對,把親朋好友全請來,連山上的溫泉小館也為了今年這場七夕烤肉派對而破天荒的休業兩天。
今晚海邊星星很多,人聲、笑語、烤肉香,溫馨也浪漫啊,
啪!
「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後腦?!」蹲在咖啡屋外的草叢裡,老人極度不爽地回頭瞪著自己的貼身特助,手裡的高倍數望遠鏡差些砸過去。
特助推推挺直鼻樑上的眼鏡,沉靜回答:「有一隻蚊子在您頭頂上飛來飛去,好不容易它停下來了,為了您的健康設想,所以我選擇殺了它。」
老人一愣,嘴裡不知咕噥些什麼,大致脫不了咒罵的台詞,反正他天性愛罵人,能連續飄出一長串的髒話也算是他的專長之一。
啪!這一次是老人自己打自己。該死的!蚊子怎麼這麼多?!
突然——
「你們蹲在這裡幹什麼?」略帶憨氣的小男孩抱著球,身邊眼著大狗,眼珠好奇地望著草叢裡的兩個大人。「媽咪說,不可以隨地大小便。還有,你們蹲的地方是大白的地方,它是我家的狗狗了,是『夏天叔叔』送給我的,它很帥對不對?它已經在這裡尿尿作過記號了,你們不要跟大白搶地盤啦,要上洗手間的話,可以去我家,我家有好幾間洗手間喔!」
「小朋友……」老人嘴角抽搐,深吸了口氣才道:「爺爺不是——」
「咦?我好像認得你耶!你是照片裡的酷酷肯德基爺爺!」
老人褐色眼珠陡瞇,放緩聲調問:「什麼照片?你有我的照片?」
小男孩點頭又搖頭。「我在『夏天叔叔』的白色小屋裡有看到過喔!用漂亮的貝殼相框框起來的,是爺爺很酷的照片。還有另一張,是一個很漂亮的阿姨。『夏天叔叔』說,那個漂亮阿姨是他母親,爺爺是他父親。」「母親」和「父親」分別加重音,但他小腦袋瓜歪了歪,眼睛困惑地眨了眨,又說:「幼稚園的老師有教過,『母親』和『父親』就是媽媽和爸爸的意思。『夏天叔叔』的『母親』好年輕、好漂亮的,為什麼『父親』會老老的?」
「誰說我老老的?你看到的一定是不同年代的照片啦,!我才大我太太七歲,七歲而已!會差到哪裡去?」老人握緊望遠鏡抗議。
「小郁?」
誰?!窩在草叢裡的三個人聞聲抬頭。
幾步外,那抹女性身影纖細秀麗,盈盈立在晚風中。
「姨!是酷酷肯德基爺爺耶!我知道喔,他是『夏天叔叔』的父、親!」最後兩個字邊說邊用力點頭,表示強調。
余文音見老人帶著自己的貼身特助從草叢裡站起來,眸子不禁瞠圓。
「布魯斯先生?你們兩位怎麼……」
「那個……呃……我是閒閒沒事,所以就繞到台灣來視察一下業務。我不是特地來這裡的,你要搞清楚。」
「父親?提姆?」高大身影幾個大步靠近過來,傅尚恩一手扶著戀人的腰,深邃眼瞳同樣瞪得老大。
「你們不是打算到夏綠島度假嗎?怎麼跑來台灣了?」
「是怎樣?是怎樣?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喔?每年夏天都跑來窩在這裡,我看乾脆把『布魯斯』的總公司也搬過來算了!只許官兵放火,不准秀才點燈!我就不能來嗎?」先罵先贏,一向是老人的藍海策略。
「是州官放火,百姓不可以點燈。媽咪有教過我耶!爺爺,我知道,這個我知道,是州官和百姓啦!跟秀才沒有關係,秀才是無辜的!」
「秀才也是百姓,爺爺我偏偏就要叫秀才去點燈!」死不認錯!
情況又要開始暴走了。
傅尚恩有些無奈地歎氣,突然,一股輕輕的力道捏著他的手臂,側眸,戀人的唇角有著溫暖的笑意,星眸正俏皮地對他眨了眨。
他回以同等溫柔的深邃笑意。
余文音臉上的錯愕已然退去,她轉向老人和提姆,靜柔地道:「既然來了,就進來『藍色巴布思』坐坐,今天是七夕情人節,大家都在烤肉。我下午剛好做了兩個低脂乳酪蛋糕,還有新研發的水果優酪乳,進來嘗嘗好嗎?」
「我、我有說要進去嗎?我自己有自己的節目,我——」
「爺爺,走啦!我們進去,我帶你看我家的洗手間,有貼很多漂亮的磁磚喔!媽咪說那個叫作馬賽克,很好看,可以邊看邊尿尿。」田郁拉住老人的手,硬是往咖啡屋的方向拉。
小手又在輕捏他的臂膀,傅尚恩深吸了口氣,微微露笑,終於能說出話來。「……父親,進去喝杯咖啡吧。」語氣仍有些僵硬,但已聽得出心意。
老人聞言口,腳下忽然一絆,傅尚恩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前扶住他。「這裡路不太平,要小心走。」
幽暗微光中,老人瞥見他手臂上模糊的灼痕,是那年被硫酸腐蝕過的痕跡,傷雖癒合,卻留下零星的幾塊淡疤。胸口怪怪的,他深呼吸。
「你……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娶人家?」咦咦咦?這是他問的話嗎?不會吧?他怎麼會問這樣的話?!
「你們這麼拖下去,到底要拖到西元幾年?」耶?!有沒有搞錯?真的是他問的!
「難道真要等到我兩腿一伸才辦婚禮啊?」還問個不停?怎麼回事啊?
「父親?!」傅尚恩顯然也嚇了一大跳,倒是一旁的余文音鎮定得很,清秀臉龐只是笑著,不說話。
「看什麼看?!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問問也不行嗎?」罵了一句,老人趕在老臉紅透前昂首闊步而去,跟著田郁大大方方地走進『藍色巴布思』,而提姆則跟在大總裁身後,唇角噙著身為第一貼身特助才能明白的淺弧。
月光下,相戀的人兒獨處,靜謐深邃地凝望彼此。
「嫁我嗎?」他拉住她的柔荑,帶笑低問。
「相戀的兩個人,不一定非要有結果。」還是老話一句。
她的臉彷彿泛開月華般的瑩光,嬌嫩可人,秀色可餐。
他愛不釋手地撫著她的頰,扣著她溫潤的下巴,給了她一記深長的熱吻。
「我們能有一個結果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文音……」
「嗯?」藕臂攀在他頸後,身體隨著他輕輕晃動,他們又跳起舞來了。
「嫁給我,跟我戀愛一輩子,好嗎?」
大掌扶著她的腰,他的寬額抵著她的,用低柔又動人的魔魅嗓音試圖迷惑她。
「嗯……」咬咬軟唇,她狀若思考。
「如果你在情人節答應我的求婚,我會非常高興,非常、非常、非常的高興。」繼續努力遊說。
「唔……可是今晚還沒過完耶!」她慢條斯理地抬起小臉。
他挑眉。「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要先進去吃烤肉,等到十一點五十九分時再告訴你答案!」她忽然推開他的胸膛,笑著往咖啡屋跑去。
「文音!」
「哈哈哈——進來啦,還愣在那裡幹什麼?」
望著那抹攪動他心湖的纖細背影,傅尚恩好氣也好笑。
七夕,情人的節日。她會在今晚告訴他答案,他想,應該是他心中一直冀望著的那一個回答……
舉步,他往那散發溫暖、笑音不斷的所在走去。
全書完
編註:
(一)關於身兼多職的口譯小秘書——余家老三余文靖的愛情故事,請見已出版的花蝶967『溫泉鄉之詩一』《愛的路上千萬里》。
(二)關於『環球幸福航空』的美麗空姐——余家老二余文麗的愛情故事,請見已出版的花蝶979『溫泉鄉之詩二』《幸福來呀幸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