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角窗外彩霞滿天,把平靜海面染成美麗的金紅,光點跳躍著、閃爍著,彷彿海面下蘊藏著各式各樣的寶石。
陷在懶骨頭沙發中的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余文音甚至縮起雙腿,頭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臉蛋對著他的腰腹,長髮輕散他半身。
「你哪時候開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烏亮的發,那觸感像絲,他卷在指間把玩,愛不釋手。
秀氣鼻子皺了皺,余文音抓起他另一隻大掌,扳著他的手指數數,想了會兒才說:「今年是第四個夏天嘍!第一年夏天,表姊那時決定要在海邊開間咖啡屋,房子是表姊夫留給她的遺產,整修過後,就把『藍色巴布思』開起來了。剛開始經營都比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會過去店裡幫表姊忙,然後就注意到你。」
傅尚恩微微笑著,輕握她的手,聽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勵她再多說一些。
她決定滿足他的好奇心,掀唇又說:「當時見那棟海邊小屋竟然有人住,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後來有幾回在海邊散步,看見你也出來慢跑……噢,對啦,我還知道你會衝浪、玩風帆,覺得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很有距離感呢!」害她想像力豐富的腦袋瓜,從那時開始就有出息無意地編起有關他的、天馬行空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父親打算利用海邊這塊地建造大型度假中心,他前後讓專業人員過來勘察了好幾回。」傅尚恩沉靜地敘述。「我一直想到母親的故鄉看看,想到她曾經提過的白色小屋來,剛好有這樣的機會,我來了,看到那棟小屋,然後一見鍾情。」
這會兒,換余文音聽得津津有味。
他目光溫柔,慣然的憂鬱仍淡淡在眉宇間,那樣的表情是十分具有魅力的。
「就如同第一次看見你的感覺,也是一見鍾情。」
「噗」原諒她,她噴笑噴習慣了。
她輕輕笑歎:「你因為可能有『戀母情結』,所以喜歡上我,對我一見鍾情,看我就像看到你的白色小屋。唉——這是怎麼樣複雜又奇特的感情啊?」
「文音……」他笑,低柔地喚她,粗糙的指腹畫過她的秀眉。「感情總是複雜又奇特的,而我的更『變態』了些。」
「喔?」她眨眨眼。「有多『變態』?」
「『變態』到忍不住要一次、兩次、無數次、不斷不斷地偷窺,還以為這樣就能滿足。後來第一個夏天結束,這邊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我飛回舊金山,但許多時候仍想著你。到第二年夏天來臨時,我發現自己沒辦法不回來,一定要見你,那念頭強烈地纏繞著我,驅策我一定要來見你。」
余文音心口溫熱,整個人彷彿淫浸在溫泉裡。
她根本不在乎這個男人以什麼形式的感情對她,真是「戀母情結」發酵也好,把她當作「家」的影射也行,有多「變態」她也無所謂,反正,他們就是彼此喜歡了、愛上了。
柔軟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她問:「如果我沒再出現,見不到我,你怎麼辦?」
「我會直接住進『山櫻』,整個夏天都住在那裡,照樣天天看你。」想也沒想地回答。
「然後照樣不來和我說話?」唇角微翹。「我第一次和你說話時,你臉好臭、好冷酷,像是恨不得我趕快走開。」
「我不是的……」峻臉小窘了一下。「我想要你,又怕要不起,怕一旦一接觸,會陷得更深,怕會傷害你,怕——」他歎氣,頭一甩。「文音,我不怕了。我要爭取你,努力爭取,不放手的。」怕是要放也放不開了。
左胸因他而起的溫潮氾濫蔓延,余文音瞅著他認真的眉眼許久,吐氣如蘭。「你父親要為你安排結婚對象,你被他領養,為他工作,還是他認定的繼承人,他的要求你拒絕得了嗎?」
「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唯獨你,不能放棄。」就為這件事,自那天從『山櫻』回來後,他跟父親提過再提,但老人的態度強硬得很,絲毫無動於衷。
沉默好幾秒後,他低聲又道:「我想……父親並不希望母親領養孩子,但他愛她,自然會為她達成所有的願望,包括領養一個像我這樣的男孩。母親去世後,我和他的關係變得更加奇怪,我感激他給我的一切栽培,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余文音點點頭。「所以你最後選擇了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在別人眼中,他是呼風喚雨的集團總裁,你也想單純地這麼看他?」見過老人和他的說話方式,的確不像父子,但其中似乎又有些什麼。
傅尚恩苦笑。「父親命令,我努力去做,完全服從,這樣的方式對我而言確實簡單多了。」
他歎氣,拉起她的手親吻,跟著把臉頰貼入那軟軟泛香的掌心裡。
「你是唯一我不能對他服從的事。母親去世前,我曾經對她作過承諾,會留在『布魯斯』為父親工作,在事業上替他分憂。我一直清楚自己如果有婚姻,也必定是在兩邊企業利益互惠的情況下結合,不會涉及感情。如果沒遇到你,我或者就這樣了,跟誰在一起都無所謂。」
「你……」酸楚嗆開,余文音喉中微堵,試了幾次才成功地擠出聲音。「尚恩,不一定要有結果的。」
他不懂,雙目微瞇。
她帶笑,深深呼吸,唇輕綻。「只要知道彼此的心意,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須要有一個結果。在一起可以很單純,快樂的戀愛,或者戀愛一輩子。」
傅尚恩仍弄不太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戀愛一輩子?」聽起來是很美、很令人嚮往,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那麼對勁……
「文音,我們——」
悠揚的門鈴選在此刻打斷兩人獨處,而且非常不識時務地拚命唱歌,一點停止的跡象也沒有。
傅尚恩峻臉微凜,很認命地起身。怕她跑掉似的,雖然這種想法十分荒謬,他一手卻仍緊握著余文音的手,帶著她一塊兒走到門前。
他連透過貓眼觀看門外到底是誰都懶,直接打開門。
門外,提姆一根手指還優雅地停在門鈴鍵上,另一隻手臂則掛著一件看得出品牌的薄外套,而薄外套的主人——約翰.布魯斯,表情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提姆的左後方。老人的穿著很休閒,像是剛從外頭散步回來。
很顯然提姆是由他大總裁完全授權,硬把戀人從小天地裡挖出來的。
「父親。」傅尚恩目光沉靜,那語調讓人聯想到擱在砧板上的死魚,跟幾秒鐘前低柔的嗓音全然不同。
手又被握得有些疼了。余文音內心不禁歎息。
「布魯斯先生,您好。」她對提姆友善微笑,眸光很自然地望向老人,也淡淡牽唇。
那天在『山櫻』的下午茶,如果沒有後來的「集體大暴走」,她其實還滿能跟老人一直聊下去的。初初接觸,她並不覺得他冷酷,而現在這樣的想法依舊。
老人這會兒沒理會兒子,瞥了眼他們緊握的手,哼了聲,跟著頭仰起四十五度角,對著余文音說:「好了,這下子你八成知道他是只鍍了百分之百純金、兼鑲滿鑽石的超級金龜子,所以三天前把人趕走,現在又回來投石問路……投機取巧?呃……投、投桃報李……」
「投懷送抱。」余文音輕聲地為他作更正。
「我已經要說了!」老人一副「厚——幹麼把答案先講出來」的模樣。「你以為講中文很簡單嗎?你天天講,當然很會講,不然你講英文,我講中文,看誰順過誰?」
「不用了,我英文講得沒有您的中文那麼好。」她很有自知之明,當場認輸比較快。
她認輸得太快,表情又太雲淡風輕,讓老人很沒成就感。
「你就不為自己辯幾句嗎?」他不滿地蹙眉。
「事實勝於雄辯,而且我從小就沒有辯論的才能啊!」高中、大學選擇社團活動時,辯論社向來是她第一個剔除的項目。
「你你……你這樣只會被欺負!」話一出,老人聽見貼身特助發出古怪的咳聲,意識到情況再度暴走,老臉一沉,真不知道罵誰好。這女孩太詭異了,唔……實在太詭異了!
「父親,您有事請針對我,是我主動帶文音來這裡的。不是她黏我,是我纏著她。」傅尚恩下意識想將自己的小女人藏在身後,高大身軀往前一擋。
「喂,是怎樣?是怎樣?我跟她話都還沒說完,你把她藏起來幹什麼?」老人大為不滿地抗議。
傅尚恩略感愕然地挑眉。
印象中,他似乎從未面對過父親這一面——暴躁的、有些任性、說不太通……
簡而言之,挺符合俗語常說的「老人孩子性」。
深深呼吸,他試著平靜下來,目光深幽幽的。
「父親,我尊敬您,也感激您給予我的一切,我曉得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向您多乞求什麼,但我無法在心中愛著一個人的同時,又捨棄她。」
「誰要你感激了!」聽了就有火!老人冷哼。「我可以給你一切,也可以奪走你的一切!想清楚了,你要她的話,那現在所擁有的將全部消失,當然也包括繼承權!」
「好。」
「什、什麼?!」老人瞪圓眼。真不拖泥帶水啊!為什麼劇本就是不按著他想要的方向發展呢?
傅尚恩聽見一聲極輕的溫柔歎息在身後緩蕩,那小手反握住他的,他胸口便寧定了。他心裡也在歎氣啊!
眼神深邃又複雜地汪視著老人,他又出聲。「但是……」
「但是什麼?」老人灰沉的臉色在瞬間大亮。說吧說吧,說你其實還捨不得很多東西,捨不得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座森林……呃,是整個「布魯斯」集團,還有「布魯斯」這個姓氏……唔……好吧,還有一個姓「布魯斯」的老人……
傅尚恩說:「倘若可以,我希望能繼續為『布魯斯』工作,職等高低我不在乎,也可以不必支付我薪資,但我希望往後還能為集團的各項建案作設計。」
「你、你你——」老人臉色當真大起大落,這下子由白翻紅,差點心臟病發。
「我當年答應過母親,會留在『布魯斯』,如果能夠,請您答應我這一點。」
「你你你……反正你心裡就只有你母親!我說的話你沒在聽,她說的話句句都是金字招牌……金碧輝煌?金榜題名?」
「金科玉律。」精通六國語言的提姆在一旁提醒,聲音聽起來像是電子翻譯機。
「你幹什麼講出來?我難道不知道嗎?」動輒得咎。提姆小小挨了老闆刮,但神情一樣的優雅,眉毛動也沒動。
狀況又開始失控了。
傅尚恩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這幾次跟父親談話,會頻頻亂套,話說沒幾句,主題就偏掉了,而且還偏到外太空去。
背後的小女人發出悶笑,他側目瞧她,發現她眼睛亮晶晶的。
父親對她的不友善,她似乎全然沒放在心上,這一點讓傳尚恩心裡的內疚感減輕許多。
「對不起。」他近乎耳語。
余文音讀懂他的唇語,微微淺笑,搖頭。
老人吃味了。「你們兩個不要在那邊眉來眼去,咦?眉來眼去?這次用對成語了吧?」假咳兩聲,又說:「我、我……總之,我絕對不會答應讓你們結婚的!」他要扮壞人……噢,不對,他天生就是個壞人!不知道現在假裝心臟病發,那小子會不會緊張他?
「父親……」傅尚恩無奈地蹙眉。
老人說做就做,努力醞釀「病發」的情緒。他偷偷忍住呼吸,想讓臉色看起來更糟些。
此時,走廊轉角出現一名推著雙層小餐車的服務人員,緩慢往這邊移動,但,沒誰留意到那名服務生的出現。
驀然間——
「呼……唔唔……」老人脹紅臉,彷彿用盡力氣想吸入空氣,偏偏怎麼也辦不到般,手捂著左胸,身體搖搖欲墜。
「父親!」傅尚恩大駭,連忙趨前撐住老人的身體。
「總裁!」提姆也趕緊出手幫忙扶住。
余文音卻揚聲叫喊:「小心後面!」
聞聲,傅尚恩迅速掉頭,就見一道銀光揚起。
他抬起手臂作勢要擋,忽然聽見「匡啷」巨響,兩道銀光在空中迅雷不及掩耳地交擊。
「文音?!」他瞬間嚇出一背冷汗,發現原來應該在他身後的小女人竟擋在前頭,雙手還緊抓著一隻銀色大托盤。
大托盤是余文音隨手從小餐車上拿下的,因那名服務人員靜靜推著餐車靠近,突然就發難了,抽出一把亮晃晃的沙西米專用刀朝傅尚恩後背直刺過去,她驚聲大叫,就近抄起大托盤,憑本能揮去,不料竟把對方的尖刀打脫手了。
「阮經理?!」按理該昏死過去的老人突然「神奇」地清醒過來,衝著行兇者憤怒大吼。
尖刀被掃脫,那人雙眼惡狠狠,忽地從餐車底層抓出一個小鐵桶,對住老人猛潑過去。「去死——」
余文音的肩膀被一股力量扯著跌進套房門內,她趴在柔軟的地毯上,隨即驚恐地回眸,就見一切像極了電影裡的慢動作播放——
那人潑出不明液體的同時,傅尚恩抓起掛在提姆臂上的那件薄外套,撲到老人身上,將外套攤開。
「啊——」
她分不清楚是誰在吼叫,嗆鼻的腐蝕氣味瞬間散發開來,充斥四周。
驀地,她驚駭地倒抽一口涼氣。
是硫酸!
老人氣得渾身發顫,對著姍姍來遲的兩名貼身保鑣凶狠地咆哮著:滾回去吃自己!豬腦袋!飯桶!滾遠一點兒,永遠別讓我看見——
平時老人出門,保全人員絕對是必要的配備,即使僅是在住所附近散步。有錢人怕被綁架,他也不例外。
但老人這一次到台灣來,行事低調許多,隨行的人員除貼身特助外,就兩名魁梧高壯、號稱業界頂尖高手的保鑣。
兩名專業人士被大總裁狠削了一頓,罵得狗血淋頭。說實話,他們真挺無辜的,畢竟在意外發生前四十分鐘,老人剛結束在海邊的散步,走回度假中心,搭上專用電梯直抵最高樓層。走出電梯後,老人就不讓他們跟了。
所以,差點來不及阻止行兇者的暴行,到底誰必須負起較多責任?兩名保鑣敢怒不敢言。
傅尚恩是整件意外唯一的傷者。
他左腳腳踝在急速撲向老人時輕微扭傷,攤開的薄外套雖然擋掉大部分的腐蝕液體,仍沒辦法完美地防護,他的手臂、頸側和大腿都有遭受硫酸潑及的傷痕。
所幸的是,老人被保護得毫髮未傷,似乎也沒受到多大的驚嚇,還有精神在那兒氣跳跳地罵人。
他一會兒罵保全人員,一會兒罵趕來處理的經理;在傅尚恩送醫的過程中,他又壞脾氣地罵司機開車慢得像蝸牛在爬;到了醫院,他則罵急診室的醫護人員動作太慢;待醫護人員幫傅尚恩處理傷勢時,他又罵那一干人動作太粗魯。
「布魯斯先生……」低柔的聲音彷彿有股安慰的力量,試圖把焦躁的一切盡數抹去。「他沒事。尚恩沒事的。」
老人猛地醒覺似的,兩眼瞪得好大,直勾勾地看著女人那張沉靜的小臉。
余文音微微牽動,把一杯剛沖好的熱茶送進他略涼的手裡,然後轉身走回床邊。
傅尚恩背後靠著兩顆枕頭,半臥在大床上,眉間看得出有些疲累。
此時,他們已從醫院返回。
身上多是皮外傷,處理過後,傅尚恩不覺自己有住院的必要,堅決回『北海天瀨』,不過他心裡其實是比較想住回那棟白色小屋。
從他受傷、送醫,然後返回,余文音一直陪在他身畔。老人雖然也一路緊跟不放,可從頭到尾卻只顧著罵人,其實挺吵。
但余文音大致能夠體會他為什麼會這麼暴躁、尖酸刻薄又難搞。
他在擔心。
非常、非常、非常擔心。
然而,老人不喜歡被洞悉心事的感覺,嘴一掀,又是罵人的語氣。「沒事最好!那傢伙針對的是我,你衝過來湊什麼熱鬧?你以為這樣很英雄啊?」
傅肖思低嚷:「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別人傷害你!」以前覺得不知該如何和老人相處,現在更是毫無頭緒。堂堂大總裁退化到孩童階段,實在越來越難溝通。
「你……你、你你……」心裡亂感動一把的,但他就是嘴巴壞。「你不要以為這麼做,我就會答應你們兩個的婚事!」他怎麼說也是呼風喚雨的大總裁,哪能輕易就把波濤洶湧的內心流露出來?
「父親……」傅尚恩頭痛無比。
像是嫌他頭還不夠痛似的,忽然,柔軟嗓音輕揚——
「不會有婚事。」
一直過了好幾秒,老人和傅尚恩才同時反應過來,四道銳利的目光掃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余文音。
「你剛才說什麼?」老人較快找回聲音。
余文音垂眸研究著醫生開出來的藥,仔細收妥了,聽見問話,她秀眉揚起,瞼容仍如此恬靜,淡淡道:「我們不會結婚的,您不用擔心。」
「不、不結婚?」老人一臉茫然。
微笑頷首。「不結婚,談一輩子戀愛。」
「嘎?!」
一生,只和一個人相好。
可惜,她的「愛情理論」似乎不太受男主角青睞。
不只老人懵了,傅尚恩覺得頭似乎暈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