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賴布衣心潮起伏,得得的驢聲,更勾起他對前事的追憶,他想起自己本欲憑自己精研的風水堪輿奇學報國為民,一洗衰頹的南宋國運,豈料卻遭奸相秦檜忌恨,為求自保,遂棄職浪游,秦檜竟欲斬草除根,派人四出尋訪追斬,他輾轉南下,剛入廣東地域南雄一帶,又慘被赤練蛇咬傷,幸得張興及他的四歲小兒,用口吮毒液,才挽回一命,與恩人細談之下,竟又親耳聆悉一幕慘絕人寰的滅門慘劇!……
原來張興乃南雄鎮內一位祖傳的行醫世家。家中尚有高齡老父,及一妻一子,四口之家全憑張興行醫收入。日子雖與富貴無緣,但兩餐倒也不缺,更兼妻賢子乖,日子倒也過得安樂淡靜。
一日,張興伴妻子張氏出街逛集,半途卻被一班闊少迎面攔住,為首一名惡少,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纏著張妻口出污言淫語,多番調戲。張興認得此人乃南雄鎮內現任朝廷御史宋高之子宋仁,專一風流成性,仗恃父勢,沾花惹草,被他或誘或逼而奸的良家女子,不知凡幾。張興雖然心頭憤恨,但自知勢難與之爭敵,只好一言不發咬牙隱忍,拉妻子急步離去。
張興夫妻喘呼入得家門,張父見狀,急問究竟何事,如此驚惶?張興正欲訴說,此時門外卻闖入三位不速之客。二個家丁打扮,橫眉怒目:一個卻是師爺模樣,鼻樑低架一副金邊眼鏡。師爺不待招呼,便大模大樣的坐在廳中正首之位,二郎腿交疊,皮笑肉不笑的開口說道:「我家公子宋仁欲娶一妾,方纔之婦人麗質天生,正合張公子之意,欲用五百兩金為聘禮,諒汝等當無異議!」說話極為蠻橫無理。
張興一忍再忍,幾次想發作,但終於還是勉強按捺怒火,忍氣吞聲的回道:「此婦乃小民妻室,世間哪有強人賣妻之理?請先生好言與你家公子說知。」
師爺冷笑,道:「我家公子說出之話,欲辦之事,無人敢說不字,公子之話,就是世間之理!」
張興已按捺不住了,斷然拒絕道;「糟糠之妻不可棄,休說五百金,就算萬金亦難動我心,先生請回,恕在下失陪了!」
張興站起送客。師爺陰毒的一笑,道:「如此,本爺告辭了!」更不多說,氣匆匆而出。
當晚,正當張興一家入睡之際,大門忽被十數條大漢推倒,衝進屋內,按住張興父子拳打腳踢。張父已是年邁之人,那還禁得幾下拳腳?當場便口吐鮮血,奄奄一息。張妻見狀,把四歲大的娃兒放在床上,披頭散髮,奔出屋外,淒聲呼救。門外的大漢趁機把她一把抱住,呼嘯而去。
張興父子傷殘,呻吟倒地,娃兒驚嚇,啼於室中。鄰居這時才敢進入,見狀亦為之垂淚。鄰居把張興父子扶到床上,張父吐血不止,當晚便因傷重而死,張興躺在床上,三日三夜,才勉強掙扎下床,打聽之下,妻子張氏竟不堪凌辱,含恨自殺身亡。
張興痛哭一場,抱著兒子珠兒,四出奔跑告狀,直告上廣東督撫大人面前,竟被批下公文,稱張家二人皆自傷而亡,咎由自取,與人無涉。張興一日之間,妻亡父喪,到此田地,真個是申訴無門,冤塞滿胸!
豈料宋仁這惡少,探知張興四出告狀,頓起殺心,竟要斬草除根,殺掉張興父子。幸得鄰居聽聞訊息,冒死通報,張興連夜攜子逃到西郊荒野,結草為廬棲身偷生,才避過滿門滅絕的慘禍。就在此時賴布衣輾轉南下,到達此地,被赤練蛇咬傷,倒在張興草屋前面,奄奄待斃。張興幼兒張珠兒首先發覺,回去告訴張興,張興悉心救治,更與兒子輪流用口吸吮賴布衣之傷口的毒液。賴布衣清醒後,獲悉張家這一段慘情,亦不禁為之落淚,他猛的一拍破桌,決然道:「恩公暫且寬懷,但賴某有口氣在,定必替你雪此冤仇!」話雖如此,但張興卻只是苦笑,他委實不敢相信,就憑這落魄的江湖浪客,能鬥得過宋家這猶如泰山壓頂的仇家!但張興為人厚道,不忍傷了賴布衣的心,因此,唯唯以對。賴布衣吩咐他暫且把妻父的屍骸停放陰涼山洞,待他尋著下葬之地再作打算,切勿草草拋棄於亂葬崗中。
張興亦唯唯答應了,到此山窮水盡的地步,張興還有甚法子可想?
日出日落,月缺復圓,轉眼間一月過去,賴布衣的蛇傷在張興悉心調整之下,已經痊癒。賴布衣便堅執騎著老青驢上路,替張興尋一處風水龍穴。不料卻天賜奇緣,得遇龍母,既得一套堪輿秘學,又得九式葫蘆心法,還終於尋著一處潛龍結穴之地……
行行想想,不知不覺老青驢已踏近張興那座建於荒郊的草廬。草廬的木門依呀盪開,在門縫處鑽出一位精乖伶俐的娃兒,這娃兒朝賴布衣這面略一探頭,便歡聲叫道:「亞爹!騎青驢的伯伯又返回哩!」娃兒話音剛落,木門便猛的大開,打裡面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一副慈祥面目,更隱含幾分酸苦,這人正是賴布衣念念不忘的大恩人張興,那娃兒就是張興幼兒張珠兒。
張興父子把賴布衣迎進草廬。張興道:「賴先生果信人,小可還道先生已捨我父子遠道而去哩!這一去竟是半月有餘。」
賴布衣道:「賴某豈是忘恩負義之人!張恩公之事未了,賴某決不離開南雄!」
張興道;「賴先生言重了!小可豈敢以恩人自居?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先生有難,小可理應伸援手吧了。」
賴布衣一笑道:「張先生說的是,既同是天涯淪落人,先生如今大難未除,小可難道就不應伸出援手麼!」
張興強顏笑笑道:「賴先生如此說,莫非已替小可尋著一處風水龍穴麼?」
賴布衣點頭道:「尋穴之事,果然已有著落,但此舉只是第一步,若要重振家運,還需大費周章。」
張興道;「如此,請教賴先生這第二步又如何走動?」
賴布衣沉吟道,「張先生可聽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蔭功五讀書振興運命之道?因此這第二步便須賴某親入南雄,實地堪察先生祖墳、祖居,然後方能有所定奪!但南雄鎮內,宋家惡勢力遍佈,張先生如何領賴某進去?此正是賴某犯難之處。」
張興想了想,道:「小可逃來此地,眨眼已近半年,想來宋仁這惡少必以為張某橫死荒野,戒心定淡化不少,小可再經化裝,悄悄而進,相信行藏不會敗露。」
賴布衣點頭道:「難得恩公如此苦心,甘冒大險,所謂誠心所致,金石為開,賴某自信你張家日後必定重振家運,洗雪沉冤!」
當下二人商量停當,決定第二天一早把珠兒先抱去就近的一戶人家寄住,安頓好娃兒,然後就盡早趕路潛入南雄。
第三天一早,張興便化了裝,扮作賴布衣的挑夫,好像一對行商,挑著貨擔,施施然的上了路。
一路無事,半日功夫,南雄鎮便遙遙在望,賴布衣的雙眼卻就了不幾分忙碌。
南雄鎮,亦即今日廣東省南雄縣,地處粵北山區。左有庚嶺,右有油山,左右護衛,鎮中更有滇水穿行。今日的南雄鎮,方圓幾十華里,儼然是粵北山地的一座大鎮,但在當時,南雄鎮卻小得可憐,方圓僅有二華里左右,南北而向。鎮的北門外,有「鳳凰橋」,是一座三個拱眼的石橋。北門、中段和南門各建有一座以紅石為基礎的城門形小樓,進入北門,土名周屋,前行不遠,右旁的曠地,叫「過水塘」,又叫「雷屋」。稍遠處,有一座「八角樓,樓上供有神像,紅面無須,披紅袍,叫「太子菩薩」,足踏一座木獅子,兩旁又有一對小木獅子,底座還有一雙「神鞋」。
賴布衣與張興步入鎮中,賴布衣心中暗道:南雄左有庚嶺,右有油山,聳左為龍,聳右為虎,龍虎相應,華表捍鬥,更有滇水中穿;山為氣,水為則,山水聚會,丁財兩旺,居於鎮內之人,氣運財運皆無往而不利,確是一萬金難求之地,但因何人丁如此單薄?再者張興世代居於鎮內,本該亦可托其福蔭,為何卻迭遭慘變、妻亡父喪?
轉念間,賴布衣忽然想起什麼,「咦!」的驚歎一聲,急急對身邊張興說道:「快帶我到你祖居之處!」
本來約定先上張家祖墳察看,但如今卻急著要去祖居,張興被賴布衣弄得一頭霧水,也不知他肚裡賣什妙藥,但也不便多問,便領著賴布衣,挑著貨擔,低頭急急趕路,悄悄往鎮東側的鴨尾巷走去。
南雄鎮鴨尾巷位於鎮之東面,說是巷,其實只是三數戶人家聚居於此,短而寬,形似鴨尾,故稱為鴨尾巷。據說這個名字還是張興祖父有感其形而命名的。整條巷恰恰橫跨在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古驛道上,驛道由北至南,直通梅縣關口「亦即稱梅關」。
賴布衣驟見之下,眉頭一舒,暗讚道:「南雄鎮山水聚匯,已是福蔭之地,這條小巷順勢而成,中有通衢大道,正是『一道穿行,鵬程萬里』之格局,好地!好地!」
賴布衣急問張興道:「此巷叫甚名堂?」
張興回道:「此巷叫鴨尾巷,乃先祖有感其狀如鴨尾,短而寬,故稱其名。」
賴布衣一聽,馬上眉頭緊皺,暗道:「鴨尾者,短而寬,有如掃把,便什麼福蔭也被掃去了!可惜!可惜!」
賴布衣沉吟間,張興已領著他走到巷的南面,指著一所殘破大鐵鎖加封的宅居,對賴布衣道:「這家居屋,便是小可世居之所張公堂。」
賴布衣舉目細看,但見這所宅居一疊三間,三間一般大小,屋前屋後,野草雜生,通水渠被塞死多年,便暗暗皺眉。他吩咐張興打開鐵鎖,兩人悄悄而進,只見屋內因通水渠淤塞,地面潮濕污穢,便又一皺眉。再出門外,發覺這幢屋宇座東朝西,與南北走向的驛道正成相反之勢,他的眉頭便第三次皺緊,心道:「污濕不相宜,人口必多疾,座東朝西,逆交驛道,非但不能得福於驛道千人朝拜之福蔭,反而成相剋之勢;況屋脊朝東,所受夏雨南風必多,流水沖屋脊,丁財化爛席,東風最烈,名為凹風,今屋脊朝東,正應凹風射脊之勢,最為凶險不過,所謂凹風射脊最為凶,犯者孤寡與貧窮,正應了凶兆之格;更甚者屋外通水之渠淤塞,宅邊常有水纏,成毒蛇繞體之局,又安得不喪禍連綿!」想到此,賴布衣心內不禁連連歎息。
張興以醫濟世,仁心仁術,救死扶傷,陰積功德可謂不少矣,但卻偏又遭此慘禍,按佛教的倫理學說,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之說,豈非反常!但堪輿大師曾文正公曾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乃為決定運程順滯之要旨,由此可知南雄張姓之沉浮決非偶然。這是後人評述之語,表過不提。
賴布衣細察完張公堂,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張興疑惑不解,側眼偷看賴布衣,只見他滿面肅然,低頭往前急走,便不敢多問,挑起貨擔,跟著他走出鴨尾巷。lt;pgt;賴布衣待張興走近,忽然低聲說道:「你快帶我到你家祖墳處查堪,一切便知端詳矣!」張興唯唯答應。
張興在前,賴布衣隨後,兩人低頭急走。此時天包已近黃昏,夕陽西下。二人走出南雄鎮,來到一處荒涼的亂葬崗,只見三兩枯樹,上面纏滿枯黃的長籐,偶爾有三五隻烏鴉驟然飛臨枯樹,「呀!呀!」叫得幾聲,待賴布衣二人走近,又呀呀驚叫著飛逃而去。
張家祖墳緊靠亂葬崗的東面。由於當年草草下葬,且累經幾十年,更殘敗不堪,就連墓碑上的字跡亦模糊不清矣。四野寒風襲人、枯籐、老樹、昏鴉,一片荒淒景象。
糗布衣瞧著直皺眉,暗說道,「此穴地既不藏風,又不得水,靈氣散於飄風,陰煞重重,淋頭淋腳,四勢無情,五害相侵,如此敗絕之地,後人焉得福蔭?……」思想間,抬頭一望,見對面五十丈開外,卻有一座華墓,墓周全由華石築成,墳前兩對石獅,石獅的雙眼如電,恰恰射向張興祖墳。賴布衣暗吃一驚,忙轉身問張興道;「此穴乃何家祖墳?」
張興歎氣道:「南雄鎮內,餘了宋家,還有誰有此偌大財力,築此華墓!」
賴布衣一聽,連連搖頭,倏而說道:「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張興驚道:「賴先生有何見教?」
賴布衣面露驚駭之色,沉吟說道:「你家祖墳既不藏風,又不得水,福蔭靈氣散於飄風,陰煞重重,淋頭淋腳,四勢無情,五害相侵,此是一絕,更甚者宋家之墳居高直下,墓門石獅名曰煞虎,煞虎之目電射而下,對準你家祖墳,煞氣直透穴中,此乃煞虎相食之格,此二絕也;有此二絕,焉得不被宋家害到家破人亡?此乃氣運,亦是風水陰煞所致也!」
張興一聽,悶悶不樂,只是連連歎氣。賴布衣一時也無從安慰,兩人默默無言,便決定先返回草廬再作打算。
一路上,賴布衣思想道:「張家祖墳不但所葬乃陰煞之地,且吃正宋家煞虎之射,自是要遷移;張家在鴨尾巷之祖居,污濕不相宣,人口必多疾,座東朝西,逆交驛道,非但不能得福於驛道千人朝拜之蔭,反而成相剋之格,又屋脊朝東,所受東風最烈,東風又名凹風,孤寡貧窮,如此看來,張家要振興家運,遷墳建宅勢所必行。但張興慘遭大禍,一貧如洗,那兒去籌這許多銀兩?」想及此,賴布衣不禁心懸重石,愁眉不展。
當時市面流行之貨幣,一是開元通寶,二是銀元寶印銀錠,建一間三疊大屋需銀廿兩,遷墳移墓亦需銀廿兩,這兩筆數目對赤貧人家就是天大數字,當時一家四口人的一月食用,所需銀兩僅五、六兩之間,試問張興怎拿得出這四十兩銀?賴布衣自己也是兩袖清風,一貧如洗。
回到鎮西郊草廬,賴布衣把自己的意思告知張興,張興雖然認為這是絕望中的解救辦法,但說到遷墳建宅,偌大一筆銀兩,卻打何處籌集?就是這一個「錢」字,把賴布衣和張興都難住了。兩個愁悶人對愁悶人,默默無言,雖然不說,但彼此均知道對方欲說而未說,說出來亦等於白說,那就不如不說。彼此心意相同,不說也罷。
當晚,賴布衣躺在硬板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賴布衣匆匆梳洗畢,便向張興告辭說:「你我暫別三日,分頭想想辦法。三日後,不管事態如何,再在此地相聚可也。」
然後賴布衣拿了一支青竹竿,紮了一塊白布,順手抄起玉葫蘆,就匆匆而去。
張興待賴布衣離開後,收拾一下細軟,挽了個黃包袱,也步出草廬而去。走了半里路,他忽然粗著嗓子喊道:「各位!在下專醫蛇傷蟲咬奇難雜症,擔保手到病除!如蒙惠顧,無不歡迎!」原來他準備遊歷四鄉,替人醫病,賺多幾個銀兩,趁著無人,便試著演練江湖郎中的腔調。這般的吆喝著,張興一直朝西面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