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黑雲低壓,雨打松林,電閃雷鳴
猛地一陣得得蹄聲響過,林間晃悠悠的閃出—人—騎,騎者年約四十,身穿一套青絲長衫,頭戴軟綢圓帽,腰繫一個白布包,白布內是一副羅盤和一把尺,那座騎卻是一匹骨立嶙峋的老青驢,驢背上架了一個碧森森的玉葫蘆。驢蹄踐踏著枯枝敗葉,不時濺起串串污泥濁水,撲出陣陣霉爛沼氣,成群蚊蠅蜂湧而至,嗡咿咿的。
「奇!奇!奇!吾師曾雲左旗右鼓,武將兵權;前幢後屏,文臣宰輔;文筆聯於浩軸,一舉登科;席帽近於御屏,東宮傳講;魚袋若居兌位,卿相可期;天馬出自南方位,公侯必至,頓筆多生文士,卓旗定出將軍,依此所判,潛龍理應結穴於此,大富大貴,瑞氣呈祥,怎的卻一頭扎進這見鬼的陰森松林?」這人在喃喃的自言自語。忽爾他歎了口氣,抽手解開繫在驢背的玉葫蘆,拔開塞蓋,一仰脖子咕咚咚的喝了人醺驢醉。
他騎著老青驢俯仰低昂,終於鑽出這陰森松林。太陽卻忽爾露臉,卻怕羞似地匆匆又沉入前面的梅花嶺背後,已是傍晚時分了。他轉到飛霞峰一山腰處,突然移足不前,但見這兒山勢突然平緩,成了一凹處,下面滇水,水氣蒸騰,四周雲彩飄繞,散而下聚,紛紛聚於此處,彷彿蓬萊仙景,他瞧著一陣癡呆,「不料粵川一帶,剛入梅關,便隱著這處潛龍聚穴之地!」他用羅盤仔細量了方位,再用皮尺量度四周間距,心內更為肯定,不禁高聲嚷道:「好地!好地!當真萬金難求!」
就在此時,一陣猛烈山風響過,四野突然響起一陣清幽笛聲,笛聲如泣如訴,又仿如婦人在哀哀泣啼。這時天色已變灰暗,山霧漫漫,他吃了一驚,身上冷汗直冒,心道:是什麼聲音,竟如此淒怨恐怖?
他舉目回望,朦朧間,在十丈開外的地方,果真有一老婦人站在樹下,哀哀哭泣,他不禁一陣毛骨悚然,心知有異,想走避,卻又極不甘心,他幾經辛苦,才尋著這處潛龍結穴之地,怎捨得半途而棄?他咬了咬牙,決心不顧一切,走上前去看個究竟。距離老婦人三尺之地,他震聲道;「老婆婆請了!」
老婦所站之地,位於凹處之中,正是他測定潛龍結穴的地方,這塊地方圍不過五尺,老婦恰正站在正中。老婦聞聲卻沒轉身,依然哭泣不止,他心中大奇,見老婦哭得如此淒怨,心內大為同情,便道:「老婆婆有何悲傷之事?是否迷路?不如小可送你下山去吧!」
老婦突然嘻嘻一笑,忽開聲道;「大師!久仰!久仰!」他心頭猛地一震,心道:這老婦好厲害的眼力,怎的便似乎瞧破自己的身份?
老婦彷彿看穿他心裡疑念,續道:「大師姓賴,字太素,自號布衣,老婆婆猜得可對?」男子聽老婦乍然道出自己名號,心頭大震,忙道;「婆婆!小可有禮了!但不知為何識得小可賤名?」
老婦嘻嘻一笑,雙目突放異光,注定男子面上,良久方道:「看你骨格清奇,顯已得仙道根基,可惜塵緣未盡,尚須在這俗世打滾三十餘年。你我在此相逢,這可算你之緣份,實不相瞞,吾乃南海龍母是也!老身欲在此地尋一棲留之所,但遍察山川,僅得此處佳地,老身屈指算來,似有人欲與老身爭奪此地,故此想來傷心,不料與我相爭之人,竟是你!」
這男人果然姓賴字太素,自號布衣,故出道以來,世人稱為賴布衣。賴布衣一聽,眼前這白髮婆婆,竟是神人南海龍母,心下不禁駭然之極。心道:如此,則此地難求矣!凡人怎可與神相爭?……但話雖如此,他卻又極不甘心就此罷手,一時間,竟沉吟難決。lt;pgt;白髮南海龍母見賴布衣不作聲,心道賴布衣必不敢與自己相爭了,便哈哈一笑,道:「太素公不必猶豫,但肯讓出此地,老身保你日後榮華富貴,享盡人間福澤。如何?」賴布衣不答,心道,得龍母蔭佑,自己日後當能轉運,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他一生坎坷,顛沛流離,嘗盡人世辛酸,乍聞之下,不禁心動。
「如何?」龍母笑哈哈的追問一句。賴布衣幾乎脫口而出應允下來,但卻又猛地頓住,腦際間浮起自己被奸賊秦檜派人追斬,窮途末路又被赤練蛇咬傷,在地府門口徘徊之時,大恩人張興父子用口吸吮毒液,慇勤照料,把自己打死門關前拉扯回來,為報大恩,發誓要替張家覓一龍脈旺地,此情此景,他眼前彷彿又現出張興厄運當頭,嬌妻被南雄鎮內現任朝廷御史宋高之子宋仁瞧中,欲強搶為妾,張父抗暴被活活打死,張妻不堪凌辱自殺身亡,張興一日之間,妻亡父喪,兩具親人屍骸停放草屋,無錢殮葬,更深夜靜,張興哭父,幼兒哭娘!……賴布衣心頭猛地一震,斷言自語道:「不!不能!自己既已答應替張興尋龍穴下葬親人,解救厄運,此時此地,怎可見利忘義?雖享富貴,亦難長久!罷了,拼得賴某布衣終身,亦不可負人!」
賴布衣心念已決,便肅然回道:「多謝龍母盛情,但小子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斷不可做出此忘恩負義之舉!」白髮龍母—聽大怒,嘯嘯怪叫,蕩人心魄,忽舉手,射出一道水柱,衝向賴布衣,欲生生把他淹死。
賴布衣被水柱衝倒,倒在泥地上,欲張口說話,水流激射而至,幾乎嗆死,只好咬牙伏在地上,一言不發,自念必死無疑。豈料他剛一伏地,水流忽然被阻,原來賴布衣週身竟升起一團白氣,團團圍繞,一任水流激射,竟然無法射進白氣之中。
白髮龍母瞧入眼內也暗自心驚,才知賴布衣一生已得各處山川福地龍氣陶冶,雖富貴無望,卻已成百毒難侵不壞身;自忖雖有辦法置他於死地,但此舉有違天道,觸犯天條,只怕亦難逃天譴!慮及此,白髮龍母也就收住水勢不再激射。
賴布衣驚惶間,忽見水流退去,還道是龍母已心軟,連忙翻身爬起,叩頭拜謝道:「謝龍母恩典,讓出此地。」龍母「哼了一聲,道,「老身也不為難你,這樣吧了,如你肯讓出此地,你雖不求富貴功名,但你身為堪輿術士,難道不想更加精進麼?只要你首肯,老身當傳你萬世奇學!」
賴布衣一聽,心下不禁突突狂跳,不由他不砰然心動。須知他—生浸淫於風水堪輿,尋龍追脈,寧肯放棄功名,所求的正是這堪輿的萬世絕學,如今龍母露此口風,所謂神人不打誑盲,畢生追求眼看唾手可礙,要說他不動心那當真是騙人的鬼話。但他又不願放棄此地,他沉吟半晌,便答道:「小於先謝過龍母厚意,肯傳我這絕世奇學!但小子有一請求,未知龍母能否應允?」
「但說出來,合理者,老身自會答允!」龍母答道。
賴布衣一笑,朗聲道:「關於此地,你我可各提一要求,你提出一個要求,我定必答應,但你也要答應我的一個要求,而且我這要求,必比你的要求小,如此,龍母意下如何?」lt;pgt;
白髮龍母一想,自己提出一個要求,他答應了,那這塊穴地便是我的了,他再提出,此地也不屬於他了,除此地穴,其他要求諒可辦到,且他言明所求的必比自己的小,如此合算的事,何樂而不為?於是一笑,道:「如此,老身答應便是!」
於是龍母招手要賴布衣走近,在他耳邊細語一番,末了,厲聲道:「此法奪天地之造化,乃堪輿術之不世秘學,你要慎為用之!」賴布衣歡容滿面,點頭答應。
龍母秘授畢,便一板面孔,道:「現在,我先提要求了!」賴布衣連聲道:「好!好!請說!請說!」龍母怪笑一聲,道:「我就要這一股之地」說完,連忙一屁股坐下,剛好填滿了穴地的正中。龍母瞪眼望著賴布衣,滿心歡喜,心想,這小子輸得心服口服矣!
賴布衣不動聲息,道:「好說,好說,小子說過,答應你的要求,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啦!」龍母無奈,只好道:「你說!你說!」龍母心道,我已佔了穴地正中一股之地,你還有什麼妙法可想?
賴布衣笑笑,隨即朗聲道:「好!那我就要座下的一針之地!」說罷,連忙拿出一根繡衣針,插在龍母剛才坐過的一股之地的正中之處,這正是龍穴的穴眼,精華命脈所在,若少了這一針之地,整座龍穴便龍氣盡洩,成了不值一文錢的廢物矣!
白髮龍母大怒,厲聲道:「賴布衣!你既已答應老身要這一股之地,為何卻拿這大法破我好事!」
賴布衣肅然答道:「婆婆!小子方才說過,你我各答應對方一個要求,我的要求必比你的要求小麼?如今你要的一股之地我答應了,我要求的僅是一針之地,比你要的小得多,你可不能言而無信!」
龍母登時怔住,無話可說。心中怒極,但又不能反悔,恨得怪叫連聲,狠狠的用龍頭枴杖一點地面,遂化一陣狂風而去。
賴布衣見龍母怒化狂風而去,連忙俯伏地上,叩頭遙祝道:「小子雖蒙龍母相讓,得此龍穴,但龍母大恩,斷不敢忘,必令後人世代拜祭,歲歲供奉!」拜畢站起,忽聽一陣飄渺仙音在雲際間傳了下來:「賴太素!汝雖勝而不驕,知恩圖報,可見為人忠厚,老身法像,可供於廟內,吾保南雄鎮世代昌盛!所傳堪輿秘學,慎為施用,免遭天譴,慎之!慎之!」恍忽是方才白髮龍母之聲,賴布衣心頭一震,再次拜伏在地。
豈料那聲音又道:「汝宅心仁厚,固然為人稱道,但江湖風險,人心奸詐,不可不防!老身再傳你一套防身之術,助你行走江湖,濟世救民。汝可有什麼防身器具?」
賴布衣道:「可憐小子與武學從不沾邊,又何來防身器具?平日得心應手的只有一隻玉葫蘆!」
那聲音哈哈一笑,道:「如此,老身就傳你一套葫蘆心法吧!你須用心記住!……依此心法日夕念頌,自會得心應手、融匯貫通,如心法有成之日,雖不能傷人,但足以抵擋千軍萬馬,汝慎為用之,切勿輕傳世人!切記!切記!……」言畢這聲音曳然而止,一陣清幽笛聲遠遠而去,月色如水,山風陣陣,一切重歸寂靜。
賴布衣朝那笛聲遠去處又拜了幾拜,才翻身爬起,向那方才繫在樹下的老青驢走去。他打驢背上抄起那隻玉葫蘆,咕咚咚的直把一壺酒全喝光了。他登時有了幾分醉意,一時間意氣風發,情不自禁的手持玉葫蘆手舞足蹈,口裡喃喃的念頌剛習白髮龍母所授的「葫蘆心法」:「噫!危乎高哉!……說的是:一脈相傳,二分明月,三迭陽關,四分五裂,五彩繽紛,六月飛霜,七擒七縱,八面玲瓏,九轉功成!……好詩!嘿,這哪是詩?分明是一套絕妙的防身葫蘆神功!……」
賴布衣嘴裡吟哦,手中葫蘆和著步法,不由自主的隨著那「葫蘆心法」的意境舞弄起來,他把玉葫蘆當空一舉,彷彿近架對手殺臨的兵器,隨即順勢把玉葫蘆一沉,如真個對敵,管保就把對方的兵器牽砍向對方的腳下!噫?這一式「一脈相傳」果然妙用無窮!賴布衣的心意滋的被吸進這「一脈相傳」的意境中去,手腳就更不能自制,手捏的玉葫蘆舞得如潑風般的快速,隨心所欲的向對方腳、腿、腰、腹、胸、頭牽砍下去,他手中的玉葫蘆猶如在劇變,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一式「一脈相傳」,竟可以化為七十六路迎敵防身招數,光是這一式「一脈相傳」融匯貫通,便足以抵擋一百幾十人的全力圍攻!第二式「二分明月」,不但可以同樣化為七十六招,且更可與第一式「一脈相傳」化合而成一百五十二招,第三式「三迭陽關」意似不捨,實則誘敵情迷失卻鬥志,與第二式「二分明月」同樣可化合成一百五十二招,若三式聚匯,竟可立成三百零四招如此這般,若九招匯合,化成的招數,只怕就連大名鼎鼎的神算先生沈括的「隙積神算術」也難算清!
賴布衣畢生浸淫風水堪輿奇學,對武學一道本來荒疏,但豈料一朝獲白髮龍母秘授一套「葫蘆心法」九式,便立能頌悟前三式的玄妙,這也是他骨格清奇、心性聰慧、根基深厚之故。
賴布衣雖然只是初悟前三式,但已慧悟這一套「葫蘆心法」九式的以靜制動、隨心所欲萬千變化的玄妙神奇,他不禁仰首歎道:「好一套葫蘆心法!三三三不盡,六六六無窮,怪道九轉功成,果然不虛,當真是普天下混江湖之一大偉觀也!初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有如玉城雪嶺,際天而來,雷霆聲勢,震撼激射,吞天沒日,勢極雄豪,若九式學全,普天之下何處不可去?有誰傷得賴某分毫!」
至此,賴布衣方醒悟白髮龍母的一番苦心,先傳他堪輿秘學,再授他絕世防衛神功。賴布衣暗自警醒自己道:「賴某一日之間,竟獲連番際遇,脫胎換骨,賴某日後當一本濟世救人吾道要旨,決不敢負上天造化之意!」
賴布衣在這林中山地逗留了半晚,不覺已是夜深月斜。他惦掛大恩人張興父子安危,便無心再在此處逗留,他在方纔那穴地處做好標記,便飄然的翻上老青驢,直向廣東邊緣重鎮南雄西郊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