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以平穩的速度在山道上輕馳,前頭的細竹簾在殷落霞的堅持之下並未垂掛下來,滲著山野氣息的清風吹入車內,拂得滿身秋意。
弓膝坐在裡邊,她微涼的秀容面無表情,一雙鳳眸瞧了瞧昨日教裴興武搬上馬車堆放的、幾十隻大小不一的木箱。
箱中裝著各色藥材、藥丸,以及一大疊裹上藥膏的方布,方布上的藥膏雖已晾乾,使用前只需擱在火上燒烤一番,藥膏自然融作糊狀,逼出了藥性,能直接貼在患處,十分便利。
平淡神情掠過一絲迷惑,她想著他昨日在石屋中攪拌、攤裹藥布的身影,想著他說話的姿態和語氣,想著兩人爭執的問題點。她著實不滿他的干涉,驚愕於他有意無意的窺探,為何最後仍是讓步?
你早慣於他的陪伴,時日一久,習慣便成自然,又哪裡拒絕得了他……她陡然一驚,輕抽了口涼氣,被耳邊響起的嘲諷弄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一手往胸前摸索著,握住掛在頸上的一隻青布香包。
香包十分樸素,上頭無任何繡花圖樣,是他請行會裡的安大娘特地做的。
香包其實不香,塞進裡邊的玩意兒不知為何,混合出帶著雄黃的辛嗆氣味,每隔一段時候便會換新,讓氣味持久不散。
每回出城義診,尤其深入較偏遠的山區,他定把香包往她頭上套。
據他提及,以往在「南嶽天龍門」,師兄弟們外出辦事,都習慣在身上帶著此款香包,為的就是露宿野外時,能防蛇鼠或蚊蟲之害。
她從未說破,她的體質打在娘胎裡就受過「西塞一派」獨有的調養,尋常的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又哪裡怕蚊蟲叮咬?
苦惱啊……她該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皇,要他唯命是從,而非莫名其妙讓人牽著鼻子走,
為何打一開始不對他說明?
她在顧惜什麼?
抑或是……想貪圖什麼?
額前沁出薄汗,她氣息一亂,隨即抬眼注視著前頭駕車的男性背影。
他逆光而坐,輪廓深明,外頭的清朗天光反襯出那挺拔肩背,以及他強而有力的臂膀線條。風掠動他的衣衫、髮鬢,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也將他的氣味融於風裡。
心中有某種難解的東西蠢蠢欲動著,她試著圍堵,卻是防不勝防,悄悄地、如絲如縷地鑽探而出。
她近乎著迷地歎息,緩緩合上雙眸。
這一向,她擅長壓抑,不讓誰靠得太近,特別是在心口的地方。
義兄、義嫂,以及行會裡的眾人,大夥兒雖如家人般一同生活,她仍能輕易地保有一塊旁人無法觸及的天地,只屬於她的,秘密的、孤芳自賞的、柔且傲然的所在。
直到那一年秋江上的簫聲,在月夜下緩蕩,毫無預警地朝她襲來,在無絲毫防備下迷惑了她,心弦隨之起調,她不甘,偏偏無可奈何。
她越來越不懂自個兒,所求究竟為何?
又或者啊……她其實是懂得,僅是不願面對,而正因愈益明白,知曉深藏不露的底蘊,才會心亂如麻?
這心亂如麻啊……
此時,裴興武口中發出「迂」聲,雙臂微扯,伴隨著馬匹嘶鳴,底下的四隻木輪已跟著頓住。
「哇啊!」一切來得太快,再加上殷落霞神魂不知游到哪一處去,尚不及回航,馬車陡地停下,她驚呼了聲,人整個往木箱堆裡栽翻過去。
「落霞?!」坐在車門前端的裴興武迅速回身,在倒成堆的大小木箱裡瞥見一雙掙扎又胡踹的腿兒,他連忙拋下韁繩鑽進車裡,往箱堆裡救人。
「受傷了嗎?」低沉嗓音揉進明顯的關切,他大掌托住她的手臂,一面撥開壓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的小木箱。
好不容易借力坐起,她頰畔赭紅,訥訥地嚅道:「我、我沒事……很好,沒事……」就僅僅尊嚴有些兒受傷罷了。
「快下馬車動動,活絡、活絡筋骨,說不準仍傷著了。」
他雙目專注地在她身上游移,見她仍呆坐著不動,眉山皺摺,已半強迫地將她帶出馬車外。
被他握住的腕處感覺特別古怪,麻癢麻癢的,泛開熱意,殷落霞氣息略略不穩,定定瞅著他眉間淡蹙的臉。
他適才喚她「落霞」。
他鮮少這麼喚她。
雖相處三年,兩人之間奇異地培養出極佳的默契,彼此間常是一個小小舉動,對方便能知其用意,但她心裡明白,大部分時候,他總在遷就她,摒除自身的種種,盡一切可能地容忍她的任性、彆扭和傲慢。
這似有若無的距離,讓她與他在稱謂上也小心翼翼,太親近教人心慌,不自在,過於疏遠又顯得莫名的失落與刻意。
感受到她的沉默,裴興武俊臉一揚,四目恰接個正著。
「怎麼了?」英眉飛挺,她不尋常的紅頰讓他怔了怔。
殷落霞驀地回過神來,未多思慮,秀腕陡揮,第一下沒能如願地甩開他的掌握,銀牙一咬,再使勁兒地揮了次才順利掙脫。
「都說我沒事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語氣挺粗魯的,鳳眸跟著撇開。
這一調開眸光,她才察覺到出武漢城門、行馳了一早的馬車,原來已抵達山中的小村。
村落環繞著山谷聚集,取名作「桃谷村」,谷中有清溪穿過,桃樹遍植,果樹、菜圃隨處可見,便如世外桃源。
殷落霞固定來此行醫已兩年有餘,「桃谷村」裡的人家似乎算準她今日將至,在村口旁一處專設給她用來看診的小小篷子裡,十幾二十位的村民已堆起三、四座小上爐,爐中以枯木起火,燒著熱茶,邊暍著茶邊等人。
此一時際,那些閒話家常兼等候看診的大嬸、婆婆和大叔、老伯們,不知怎地全沒了聲音,眨巴著眼,個個好奇不已地往這兒打量,八成是因頭一遭瞧見向來性情奇清的她和旁人這般「拉拉扯扯」地「糾糾纏纏」。
心震了震,殷落霞不禁又側目覷了裴興武一眼,後者神情平靜,可不知是否她多慮了,竟覺男子那略帶紫氣的方唇似笑非笑,流洩出極淡的意味。
「沒事便好。你是來當大夫的,可別被隨車的藥箱子給砸傷了。」裴興武低語。
對方模樣狀若無意,殷落霞卻聽得一陣臉紅。
思及方才壓在木箱底下的糗態,她既羞又惱,不由得瞇起眸子睨著他。「那得歸咎於某人駕馭馬車的技巧不好,不夠純熟。」「某人」二字還加了重音,影射得十分透徹。
裴興武雙臂抱胸,嘴角淡勾,以退為進地回道:「也是。全是那駕馬車的人不好。」
殷落霞秀頰一鼓,一時間無話可回,那泉般湧出的熱意將她浸染、包圍了。
心跳得亂無章法,這不似她。在他身旁,她越來越不似原先的她了。
可惱啊!暗自咬牙,素袖裡的十指掐作拳頭。
兩人杵在馬車旁對峙,交談之聲雖不至於傳入其他人耳裡,可她不欲再教旁人拿著當戲看,率先斂下眉眸,正打算重新鑽進馬車裡,將一些待會兒可能會派上用場的診療器具取來時,一名拄著枴杖的老婆婆牽著名七、八歲模樣的黃毛小男童走了過來。
「落霞、落霞——姥姥的腿能走了,沒再酸痛得受不住!咱兒好乖的,全聽你的話,咱兒天天燒水幫姥姥熱敷,還替姥姥抓抓揉揉,姥姥說要親自來謝你呀!」小男童蹦蹦跳跳地來到殷落霞面前,一張紅潤臉兒笑咪咪的,牽住姥姥的小手改而拽住姑娘的素袖。
殷落霞一怔,秀容仍是清凝,唇角倒現出淺淡軟態。
她尚未言語,一旁的老婆婆已朝著那小童搖頭笑罵:「山子,瞧你這野小子,這麼沒規沒炬的,連『姊姊』都不喊了呀?要把你落霞姊姊惹惱,往後她不理你了!」
山子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憨笑地咧開嘴,嗓門挺響地嚷嚷:「姥姥,咱兒不是同您說過好幾回了嗎?咱兒長大後要娶落霞當媳婦兒,然後在「桃谷村」裡快快樂樂過日子,呵呵呵,咱兒喜愛她,她是山子的媳婦兒,不是姊姊啊!」
這童言童語傳了開,等著看診的村民們全笑出聲來,一時間,深秋山中蕭瑟盡淡,可親的氛圍攏絡而至,幾位大嬸、大叔也跟著出聲調侃——
「山子啊,那你得多加把勁兒,快快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咱兒等著喝你喜酒呀!」
「是呀是呀,等你當了新郎倌,鐵定包個特大紅包給你賀喜去!」
「嗯!」山子笑呵呵地用力點頭,扯著素袖的小手突地往裡鑽入,握住她微涼的指尖。他仰起圓臉,大聲道:「落霞,將來我一定娶你當媳婦兒!」
「唔……」對於山子毫無遮掩的「愛慕」,殷落霞倒不覺特別困擾,只是不太習慣旁人肢體上的碰觸,即便是個小童,
她淺弧淡露,正欲技巧地抽開手指,那賴在她腰邊的小身子竟教人打後頭給撐住兩腋,高高地抱將起來。
「哇啊啊∼∼」山子大叫。
「你幹什麼?」殷落霞衝著突然介入的男子瞠眸。
「能幹什麼?」裴興武反問,如尋常般深靜的五宮透著說不出的詭譎,那神俊瞳底似見陰霾,語氣卻沉緩依舊。「不是要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嗎?讓他幫忙把裡邊的大小木箱全數搬出,這孩子還得吃些苦頭、多加鍛煉,不是嗎?」他將男童放上馬車。
「他還小。」眉輕擰,她靠過來想將山子抱下。
「落霞,咱兒不小了!」山子朗聲反駁,清亮眼睛溜了溜。「九爺說得對呀,要吃苦才可以變成男子漢。山子不怕吃苦,山子幫九爺搬東西!」說著,小小身子俐落地鑽進車篷裡。
「山子?」殷落霞一怔。
姥姥卻笑得挺愜意。「姑娘,就隨他吧,多鍛煉是好事呀!」見自家的小小子為了這「未過門的媳婦兒」如此慇勤勞動,老人家心底頗感欣慰,頻頻頷首,倒未察覺靜立一旁、向來性情沉穩的裴興武下顎線條微微繃緊,眼角還連續抽搐了好幾下。
殷落霞抿唇不再多語,鳳眸卻是一調,略含火氣地掃向裴興武。
他炯目淡瞇,嗓音極沉,以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道:「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即便年歲到了、想嫁,也不該給他當媳婦兒。」
「你!」秀瞳瞠圓。
話一出,裴興武已然悔了。
他沒料及自己會如此衝動,說出這極不成熟的話語,像是搶不到糖的幼稚小童般,見糖落人旁人手裡,竟激得喉頭一陣酸意,只覺不甘。
旁人對她表白「愛慕」,諸如此類之事,這三年來可說是層出不窮,今日情狀也非頭一遭了。
傾慕於她的人真真男女皆有、老少咸宜,幾乎每個義診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不少「孽緣」。
一些待嫁姑娘們芳心可可、情竇初開,真漢子不愛,偏愛她男裝扮相的俊秀清雅;而不少成熟男子或少年兒郎又常教她奇異的、若即若離的陰柔氣質所吸引;如今啊,連個稚歲孩童都信誓旦旦、嚷著要娶她為妻!
他發覺,他的心胸和修養受到極大的考驗,似乎再添丁點兒,這一向引以為傲的沉靜表相就要龜裂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殷落霞抬高下巴,胸口起伏略重。
裴興武臉皮竟染開薄薄熱意,壓下丹田間的浮躁,他端持著,一股怪異且莫名的驕傲讓他不願出聲多作解釋。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瞪得一干「瞧戲」的村民們個個全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一向情緒不外顯的落霞姑娘和脾性比羊仔兒還溫和、無害的裴九爺之間,究竟出了啥兒差池?
氣氛正緊繃之際,一條瘦高身影忽地從村裡急奔出來,奔近時,才見他背上還負著一人。
「謝天謝地啊,落霞姑娘,您今兒個真來義診了!咱、咱兒求求您,您救救咱家阿大,您快救他!」瘦高漢子急得都流淚了,氣喘吁吁,奔到殷落霞面前,雙膝一軟,邊哭邊求地跪了下來。
在場的全是相熟的村民,大夥兒見狀不由得驚呼,而那一對原在暗自鬥氣的男女亦是一震。
「大叔您別這樣。」殷落霞眉心又是攏緊,對於如何安撫、勸慰旁人之事,她常是感到吃力,不知從何下手,索性就由著對方去跪。
沒再理會誰,她忙蹲下身去扶住那名兀自昏迷卻又不住發顫的小少年,讓他平躺在地上。
小少年乍見下並無明顯外傷,臉龐卻慘白得嚇人,膚上滲出點點冷汗,氣息極弱。她掀開他的眼皮察視,隨即又湊近他口鼻,嗅到一股詭譎的腥臭味。
鳳目微瞇,她手開始往小少年的身軀和四肢游移。
此時,圍在週遭的眾位叔伯嬸婆們已衝著那瘦高漢子七嘴八舌地提問——
「哎呀李哥兒,這是怎地一回事兒?你家阿大一個時辰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咱兒適才遇上他,他告訴咱兒,要同你一塊兒入山多砍些柴準備過冬的,這下倒成什麼樣啦?」
「會不會是吃壞肚子?要是得了絞腸沙,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哥兒擦著淚,啞聲道:「咱們父子倆原是要入山砍柴沒錯,咱兒心想,得多帶一些乾糧和清水在身邊,等一切全準備妥當,這孩子倒是不見蹤影,喚了老半天也沒見回應,咱覺奇怪,繞著屋子前前後後尋了兩回,才在屋後草堆裡找到他。這孩子也不曉得啥時候倒在那兒,怎麼也喚不醒……大夥兒都知,阿大的娘走得早,這一向就咱爺倆兒一塊兒過活,要是這孩子他、他、他……嗚嗚……咱不能對不起他親娘啊……」
「李哥兒別急、別傷心,落霞姑娘在這兒,她是活神仙、活菩薩,你家阿大準沒事兒的!」
「是呀,這兩年多來,落霞姑娘在咱們『桃谷村』裡可不露了好幾手絕活?啥難纏的病症到她手裡,還不是輕輕鬆鬆就解決嘍,甭急啊!」
聞言,附和之聲四起,大夥兒點頭如搗蒜,滿是信賴的目光直勾勾地移向殷落霞,等待著。
「他中了毒。」殷落霞靜道。
「喔……」眾人又是一陣頷首,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卻若有所知地蹙起眉峰。
「是蛇毒。」她再語。
當殷落霞高高捲起小少年的右邊寬袖後,大夥兒不禁驚呼出聲。那傷處便落在手肘上端,細小傷口竟讓整條臂膀紅腫發紫。
勢態緊急不容多想,她神情冷凝,捧住那條粗臂,二話不說便俯下臉去,以口覆住上頭的傷,一下下吸出裡邊的毒血。
村民們個個屏著氣、瞠目結舌,她口中吐出的黑血漸成一灘,觸目驚心,氣味並不好聞。
「落霞姑娘,您救救阿大,您肯定能救他的!咱兒求您啦、求您啦!」李哥兒又跪又拜。
「夠了。」驀地,沉肅的語氣介入,裴興武橫過一掌蓋在阿大的傷上,不讓殷落霞繼續以口吮出毒血。
「你幹什麼?別擋著我!」她怒瞪,十指徒勞無功地欲要扳動他的鐵臂。
「太遲了,你心裡明白。」
「不遲!」她難得厲聲大吼。
「他中毒時辰過長,再不斷臂,無法保命。」
「胡說!他還能救!不用你多事!」
裴興武的臉色十分難看,忽地以劍指朝阿大的胸口大穴幾下起落,暫且為他封住心脈。
隨即,他將昏迷不醒的阿大抱起,居高臨下,深幽目光掃過李哥兒慘白且茫然的臉孔,又淡淡落在殷落霞那頑強、倔強的清容上。
「要留這孩子全屍,抑或是斷臂保命?斟酌仔細了,別自欺欺人。」
殷落霞胸口陡凜,眸底深意浮動。
跪坐在原
地,她靜謐謐地吁出口氣,注視著那碩長身影將小少年抱出圍觀的人群,往篷內步去。
她是自欺欺人嗎?
不。她僅是不願輕下那決定——斷臂保命。
阿大不過才十四、五歲,未來尚有人生長路要走,如今卻頓失一臂,所受打擊肯定不小,而她能做的卻少之又少,總不免感到悵然。
悵然呵……她何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可笑呀可笑,她不是只當壞人、不做好人嗎?那孩子斷臂便斷臂,在那千鈞一刻,她竟不能當機立斷,還得他來提點?
他罵她自欺欺人,她哪裡是了?
不甘心、想努力去試,難道還不成嗎?
替阿大做完斷臂的處理,雖靠裴興武的封穴手法和她的針灸之術,讓血不至於大量從被截斷的傷處溢出,殷落霞仍弄得一身狼狽。
同「桃谷村」中的某戶人家借了地方清洗身上血污,又婉拒村民留宿的好意,她換上乾淨長衫,濕氣猶潤的發毫無拘束地垂散於肩,在月色清瑩下一身若夢,循著那幽遠沉靜的簫聲,緩步踱回村口馬車停放之處。
男子當月而立,十指輕擎鐵簫,簫音融於月色,在這深山、深秋夜裡隱隱漫開了耐人尋味的深懷。
曲音猶蕩,他已放下鐵簫,側目瞥向立在幾步外、淫浸在秋月清華下的朦朧身影。
「山裡不比平地,剛沐浴過,該多加件披風在身上。」裴興武銳目沉靜地往她身上搜游一番,注意到垂落她雙肩的濕發,眉峰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過來這兒坐。」他鐵簫朝擱在火堆旁的木箱一指。
殷落霞唇微抿。「……我又不冷。」話雖如此,她沉吟了會兒,仍舉步走去,在火光映照的所在坐了下來。
「村民們送來一些食物,咱們馬車裡也帶了乾糧,你多少吃些。」他將兩隻竹籃擺在她面前,裡邊放了碗筷和三盤野菜,還有一盤葷肉、兩顆煮熟的雞蛋和幾顆香梨。
「我不餓。」她低喃,掀唇欲要問他是否吃過,匆又頓住。
他這麼大的人了,肚餓自然懂得找東西充飢,哪裡要她操心?
霜頰一熱,似欲掩飾什麼,她隨手從籃子裡取來一顆碩大的香梨,張口便咬,專心無比地啃將起來。
和他獨處的時候並不少有,以往尚能壓抑,彷彿誰也奈何不了她的冷然姿態,然而近來每每與他相對,她便緊張若斯。
這心底事,她似已掌握,漸漸懂得其中因由。
見她垂首不再言語,裴興武蹲下身來,往火堆中丟入幾根枯木,火光竄了竄,將木頭燒得「喇喇」輕響,沉嗓忽道:「你今日不該如此莽撞。那孩子中毒過久,你以口吸血亦是徒勞無功,若沒留意吞入毒血,只怕後果更糟。」
殷落霞仍舊沉默,捧著梨小口、小口吃著,她臉容白裡透紅,鳳眸輕湛,直勾勾地瞪住那堆舞動的火光。
裴興武不準備放過她似的,繼而又道:「就算再如何不忍、不甘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拖延下去反倒是害了那孩子。你該懂得。」
可惡啊……他非得一直踩她痛處、撥亂她心弦不可嗎?她真討厭這般被全然看透了、掌握了的感覺!
幾要整個埋進香梨裡的小臉陡然揚高,氣息不穩地嚷著:「你錯了!錯了!我並非不忍,更非不甘,我是想試試自個兒的能耐,看能否在那般情況下仍能留住他的臂膀,僅僅如此而已!你……你最好相信!」
她才不屑當什麼好人,她天性冷情,顧慮的永遠只是自己,她、她……她今晚那莫名其妙的悵然和多愁善感,跟阿大的斷臂保命一點兒干係也沒!
她便是這樣的人,不對嗎?
裴興武對她突發的脾氣沉靜以對,淡凝著她,瞳底深幽。
「為了試試自個兒的能耐,即便拿自己的安危作賭,不小心中了毒,亦無所謂嗎?」
她要他最好相信,可瞧他清俊五官的神情,擺明了就是不信。
「我不怕毒!從未怕過!就算大口吞下那些毒血,被毒蛇咬了、被毒蚊叮了、被毒蜂或毒蠍子給螫了,我也死不了!我自小體質便是如此!打自娘胎起,我爹便以『西塞一派』的手法調養了我,那些毒我根本沒放在眼裡,用不著你多慮!」殷落霞反彈極大,一半是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探究她的心事,另一半則是惱恨自己——面對這男子,她已難保持常心。
「這玩意兒我不需要!」
紅著臉又嚷,她突地拉下頸上那只香包,衝動地朝他胸膛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