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比爾仍然記得第一次和許文強見面時的情景,那個時候,他身上所有的錢僅夠吃頓飽飯而已!
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會因為這個人而改變,直到許多年之後,他才感謝天主讓他遇見了這個人。
比爾的祖上曾經是法蘭西的貴族,不過,在大革命時期被人砍了腦袋,從那以後,家道中落,終於,在他五歲的時候,他跟著父親乘船穿越波濤洶湧的大西洋,來到了那片遼闊的新大陸。
那個時候的他不可能想到,在二十年後,他將坐上海船,穿越另一個更為寬闊的大洋,來到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準確地說,比起二十年前的那次背井離鄉,這一次,比爾更為狼狽,他帶著一屁股的債出現在這個叫上海的城市,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身上帶著的幾個金幣。
那是兩個世紀前,法蘭西王朝發放的金路易,是比爾的傳家之寶,之所以說是傳家之寶,是因為他們那個家族唯一留給子孫的只有這幾個金路易而已!
在肚子還沒有完全餓壞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一個願意買他的金路易的買主,那是一個愛爾蘭人。不過,從那個吝嗇的傢伙那裡換來的一些錢很快就用光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找到自己該走的路。
比爾在有錢的時候,住的也是頂級的旅館,現在,突然發現沒錢了,比爾的心有些發慌,不過,從外表來看,他仍然傲氣十足,進出旅館,照常給服務生小費,可是,有誰知道,他掏那些錢出去的時候,心有多疼,不過,這樣也好,住了這麼久,旅館也沒有追著問他要欠的房費。
就在他即將山窮水盡的時候,那個買金路易的愛爾蘭人又出現了,也只有這個從他那裡買走傳家之寶的傢伙知道他是一個空頭,而非他向其他人吹噓的那樣是個身世尊貴的貴族,現在來上海負責家族生意。
那個愛爾蘭人把他介紹給了許文強。
說實話,第一眼看見許文強的時候,比爾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白人天生優越,這樣的看法比爾也有。所有的有色人種都是些野蠻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文明。而且,在上海的這些日子,他也仔細觀察了這些唐國人,他們對自己這樣的白人的態度,充滿了敬畏,在旅館裡見面,總是低下他們的頭,向自己行禮。
所以,當與許文強見面的時候,他還是擺著貴族的派頭,鼻子翹得老高。
不料,許文強根本不理他的做派,在許文強臉上,比爾不僅沒有看見畏懼的表情,反到看見了奇怪的笑容。
「就是這個人嗎?看樣子,學過表演,如果他都是以這樣的面目出現的話,應該符合我的要求!」
當聽見這個黃皮膚的傢伙用流利的英語向那個愛爾蘭人說出這番話後,比爾的眼睛充滿了驚異。
雖然,對黃皮膚的猴子也可以說英語這點,他感到非常驚異,但是,那個傢伙話裡的內容,比爾就不滿意了。他並不是呆子,不可能聽不出語氣中帶著的輕蔑。居然敢說自己是戲子,這是侮辱,我要和他決鬥。
頭腦一時發熱,忘了肚子還很餓的比爾,揮舞著手臂,用法語不停叫罵,意思是要和這個侮辱他的人決鬥。
對方雖然在唐國人中比較高,可是比起自己來,還是要矮了不少,也沒有自己壯實,比爾有信心能教訓一頓這個狂妄的唐國人。
許文強沒有絲毫猶豫,答應了比爾決鬥的請求,並且,如他所願,是吃過飯之後才開始的決鬥,讓他把飢腸轆轆的肚子填了個飽。
決鬥的結果沒有任何懸念,選擇了徒手格鬥的比爾被摔了好幾個大觔斗,這還是許文強手下留情,不想在他臉上留下記號,才只是摔了他幾跤作罷。
被教訓了一頓後,比爾老實了,當許文強拿出一大筆錢在他面前搖晃後,僅有的一點不甘也煙消雲散了!
許文強出錢在工部局註冊了一個公司,讓他出面做公司的代理人,然後,在許文強的要求下,由比爾出面,以那個公司的名義,和那些紡織廠簽合同,下定單。
在那些唐國人那裡,比爾的自尊心又得到了恢復,看著那些小心翼翼招待自己的唐國的工廠老闆們,比爾真的很難相信,他們和那個許先生是一個國家的人。在比爾心中,他寧願把許文強當作是一個和自己平等的文明人,或許,這個許先生是唐國的貴族吧?這樣荒誕的想法也不是沒在他心中產生過。一句話,對許文強,他不知道為什麼,隱隱覺得害怕,要是能把許文強抬得高些,比爾的心也要好過一些。
今天,是收貨的時候,比爾在準備行動之前,來開創和許文強見了一次面。其實,所有的事情許文強都安排好了,一大批人已經派了出去,不過,還是需要比爾出面。
「比爾,清楚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了嗎?」
「許先生,我辦事你放心,不會出漏子的!」
同往常一樣,比爾拍著胸脯,誇下了海口,這是他說話的方式,許文強非常清楚,也就沒說什麼。
「如果,這次事情你能成功辦好,除了答應你的報酬外,我可以雇你,讓你正式為我工作。」
這傢伙,有時候,說不定能派上用場,懷著這樣的想法,許文強說出了上述這番話。不過,看見比爾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知道這傢伙想說什麼,於是,又加了一句。
「工錢什麼的,你可以放心,等你辦完這件事情後,我們再好好商量,希望不會讓你失望!」
「那好!」
比爾臉上笑逐言開,臨走之際,用唐話怪裡怪氣地說了一句。
「再會,老闆!」
比爾離開之後,許文強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等電話撥通之後,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放下了話筒。
「現在,可以收工了!」
過道裡又響起了腳步聲,宋蓮生搖了搖睡在身邊的程安平,自己坐了起來。
是送飯來了?還是?
依照送飯的頻率來看,自己已經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牢裡一天多了,看樣子,是不是對方準備攤牌了。
腳步聲很雜亂,看來不只是一兩個人,宋蓮生默默地數著腳步聲,想知道有多少人進來,程安平伸了個懶腰,從睡夢中醒來。
「怎麼啦?老宋!」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一群黑衣蒙面人打著火把出現在牢門。那群人打開門,闖了進來,二話不說,把宋蓮生架了起來,宋蓮生的神色也還鎮靜,程安平卻慌了起來,他神情張皇地叫道。
「你們要幹什麼?」
黑衣人拿出一塊黑布,把宋蓮生的嘴巴封住,接著,又拿出一個黑布縫就的頭套,套在了宋蓮生頭上,然後,用一根繩索把他的雙手綁在身後。兩個人把他架出牢房,最後出門那個把門重新鎖上,沒有理會仍在牢裡大呼大叫的程安平。
程安平看見宋蓮生被架了出去,就像看見和自己一樣被判了死刑的同伴被拉出去行刑一樣,不由悲從中來,絕望地靠著牆壁,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下。
宋蓮生沒有掙扎,掙扎也沒有用,既然如此又何必費力呢?他雖然認定對方不會對自己這些人進行身體傷害,可是,世界上的事情,誰又能完全掌控一切呢?因此,這個時候,他的心情也免不了有些忐忑不安。
上了台階,門開的聲音,冷風吹了過來,雖然頭套擋著,他仍能感覺那是外界清新的空氣。
腳上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附近有許多細粒的沙石,週遭除了風聲和腳步聲,呼吸聲外,沒有其他的聲音,隱隱有鳥叫,是郊區嗎?
走了沒多久,他被拉上了一輛小車,小車沒有鳴喇叭,發動機轟鳴著,行駛了起來,感覺有些顛簸,看來路不是很平,這樣說來,肯定是郊區了!
地牢,小車,一句話也不講的黑衣蒙面人,怎麼看,這些傢伙也不是自己這一介商人可以對付的。
車子行駛許久之後,拐了不少彎,路漸漸平坦起來了,也有了人的聲音,大概十來分鐘後,車外的人聲更加鼎沸,宋蓮生甚至聽見了電車的聲音。
宋蓮生沒想掙扎,也沒有呼救,不只是因為嘴裡堵著東西,叫不出來,就算是叫得出聲音,他也不會,那只能是自討苦吃。
這些人把自己帶到這裡來做什麼?是要見什麼人嗎?
宋蓮生剛剛想到這裡,車子突然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坐在他旁邊的那人下了車,然後,又伸出手來,把他拉了出去,他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上。那個重新跳上車,車子很快就開走了。
「小心!」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然後,一輛人力車帶著風聲與他擦身而過。
宋蓮生不敢亂動,忙站在原地,漸漸地,許多人圍了上來,那些聲音像蜜蜂一般在他耳邊嗡嗡亂叫。
戴春風站在門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下擺,然後,走進了清水茶樓。他的目光飛快地在一樓嘈雜的大堂掃了一眼,沒發現什麼礙眼的人,隨後,沿著一道木樓梯朝二樓走去。至於,在他身後,他早就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相信不會有人盯自己的梢。
自從馮氏姐妹到開創上班之後,戴春風和許文強見面的時間就改成了下午,暫時選在清水茶樓。
樓上是雅座,不管是茶錢,還是其他的什麼,都要比樓下昂貴,因此,上面的客人沒有底下的人那樣複雜,都是些有錢人,玩的就是派頭。
現在,人並不多,而且都圍在一張桌子旁,在觀看斗鳥,許文強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向戴春風微笑著打招呼。
「先生,要點什麼?」
「鐵觀音!」
戴春風丟下這句話後,在許文強身前坐下,和每次見面一樣,他的神色依然很恭謹,不過,許文強在他的眼睛中發現了一絲興奮。
是有什麼好消息吧?
許文強不動聲色地瞄了戴春風一眼,手放在仍然散發著溫熱的茶碗上,好像有點不耐寒冷一般。
想做大事情的人,需要做到兩點:第一點是,你要知道你需要什麼樣的人;第二點是,你要知道你需要的人究竟需要什麼?
許文強相信自己能做到這兩點,現在他需要戴春風,同時他也相信戴春風需要的是什麼,從他恭謹的外表下面,藏著的是熊熊燃燒的野心。
要控制這樣的人,你要讓他知道,他很有用,自己很看重他,同時,你又要讓他害怕你,害怕由你手中,往下跌落,直到跌得粉身碎骨。
而這個時候,他要做的就是給戴春風一個表現的空間,然後,適當地讚揚他兩句。
「先生,張爾雍那邊終於有所突破了,我們掌握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嗎?那要恭喜你了!」
戴春風笑了笑,他停頓了片刻,不想把自己的得意表現得更為明顯。這個時候,那個夥計端著茶碗茶壺上來了,於是,他回頭望向窗外,調整著心情。
等夥計走了之後,他在許文強探詢的目光中說道。
「張爾雍的五姨太和他的護兵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什麼狗屁重要消息,不過是桃色新聞罷了!然而,在許文強和戴春風心中,在這件事情上,可以做很多的文章。
「很好!這件事情,你做得很漂亮!」
戴春風抿嘴笑了笑,顯得非常矜持,不過,還是可以看得出他有些志得意滿,而這個時候,就需要許文強敲打他了,讓他不至於狂妄起來,繼而有了挑戰自己的野心。
「虹口道場那邊呢?馬上就是擂台賽了,有消息嗎?」
戴春風低下頭,不讓許文強看見他臉上的表情,當然,他這樣做,也是表示慚愧的意思。
「還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我一定會努力的!」
「我知道了,其實你也挺辛苦的,情報這門工作,難做啊!尤其你是從無到有,一個人操辦,嗯,要不,我找個人來協助你!」
戴春風忙抬起頭,說道。
「不用了,我一個人可以幹得很好!」
開玩笑,再找一個人來,那不是分他的權嗎?許文強知道他的心思,就沒在這上面多說什麼,他本來就沒有再派人去的打算,因為無人可派,就算有人,他也寧願讓那人另起爐灶,再弄一批情報人員來。對手下,最好能做到平衡,不能讓一家獨大,這是一門藝術,許文強覺得自己還沒有掌握好。
至於,他說那句話,依舊是繼續敲打戴春風的意思。
戴春風走了後,許文強仍然沒有離開清水茶樓,他在想戴春風帶來的那個情報,究竟該怎樣利用,同時,也在想戴春風這個人。
這個時候,他相信自己完全能控制戴春風,不過,要是有更加強大的勢力介入,這個人,或許就會成為一個不安定的份子了。
像戴春風這樣的人,需要的往往有很多,不過,有一樣他一定不需要,那就是絕對忠誠!他的忠誠只能是相對的,那就是對強者忠誠。那種只對一個人的忠誠,和他想要的東西是完全衝突的,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這樣的話,也許該事先做點什麼?不是有句老話嗎?叫未雨綢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