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虎趙健華這幾天的心情,可以說是極好。
下山虎徐明的死,對幫中的大多書兄弟來說,都是一件難過的事情,不過,這些人中,不包括他。這一兩年,徐明為斧頭幫打下了不少地盤,勞苦功高,勢頭早就蓋過了他,他雖然是幫中的二當家,也只是名義上的而已。
他一面吩咐弟兄們四處尋找馬永貞,叫囂著抓住他,一定要剝皮剃骨,切骨揚灰,為自己親愛的兄弟報仇。實際上,他非常感謝那個二楞子,要是逮住那傢伙,看在他幫了二爺我一個大忙的份上,還是給他一個痛快,這樣的想法也不是沒在他腦裡出現過。
他就是懷著這樣愉悅的心情步進了張老實理髮店。
這時,時間是西曆一九二二年元月三號下午三點。
理髮店裡一片冷清,幾張理發椅空蕩蕩地擺放在一面長鏡子前,理髮店老闆張老實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後迎接他。
跟隨著趙健華的還有兩個持槍保鏢,在徐明死後,他和大當家肥虎袁保的保鏢都扔了斧頭,換上了勃殼槍。
其中一個保鏢使勁咳了咳,一口濃痰重重地吐在門口的地面上,隨即,他一腳把擋住他路的一塊木牌踢開,那塊牌子原本放在門前,上面寫著幾個粉筆字,暫停營業。
每個禮拜的這個時間,趙健華都會來到這個理髮店,弄弄髮型什麼的還在其次,主要是刮他那一星期也沒有刮過的鬍子。一個算命先生給他算過命,說他的鬍子是他好運的源頭,不能夠隨便損壞,但那鬍子只能保他一個禮拜的運氣,一個禮拜後必須刮掉,然後,好運氣才會繼續在新鬍子的保佑下繼續。刮鬍子也必須要有所講究,要在準確的時間,準確的方位刮掉才有用。對算命先生的話,趙健華深信不疑,所以,每個禮拜的這個時間,他準會風雨無阻地出現在張老實理髮店,坐在最靠裡的那張椅子上,讓張老實給他刮鬍子。
趙健華理發時不喜歡別人在旁邊,這才有了擺放在理髮店門口的那塊牌子,其實,這個時候的張老實理髮店,雖然說不上客似雲來,一兩個理發的客人還是有的。
「這傢伙是誰?」
趙健華指著屋裡的一個年輕人,問張老實,語氣略顯粗暴。
「哦!虎爺,那是小老頭的遠房表侄,才從鄉下來,給小老頭當學徒,小老頭老了,這個店總要找人來看,是不?不然,虎爺您的鬍子不是找不到人來刮了嗎?」
張老實哈著腰,滿臉堆笑地解釋,那笑容自從趙健華進來後,就沒有停歇過。
「媽的!只是隨便問你一句,你這老不死的就這麼多話!快點,給虎爺先刮鬍子,一會誤了時辰,饒不了你!」
趙健華聽了張老實的解釋後,對店裡多了一個陌生人的事情也就不在意了。他緊記著算命先生的吩咐,不能誤了時辰,時辰一過,下一個禮拜他都不會有好運了。
「小四,愣在那裡幹嘛,快給虎爺問安,把椅子給虎爺擦乾淨!」
「是,表叔!」
那個戴著瓜皮小帽,身著青色棉襖的表侄小四利落地用手中的毛巾擦拭了幾下趙健華的固定寶座,然後,輕聲說道。
「虎爺,請上座!」
趙健華搖晃著身子坐了上去,瞄了那小伙子一眼。雖然,彎著腰,仍然顯得很高,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眉宇間透著一股機靈勁。
「張老頭,你這表侄不錯,跟著你理發太委屈了,不如讓他來跟虎爺吧!虎爺包他吃香的喝辣的!」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這話,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吧!看什麼都順眼,就算是一個理髮匠的學徒也讓他起了,怎麼說呢?按說書人的話,應該是愛才之心吧?
張老實放下了理發椅的靠背,趙健華躺了上去,閉上了眼睛,張老實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
「虎爺能看上小侄,是他的造化,不過,希望虎爺寬饒幾天,等我再找個學徒後,就讓他到虎爺門下效勞!」
「嗯!」
趙健華的鼻子裡哼出了一個音,表示同意,一張被開水燙過的毛巾蓋在了他嘴上。那張毛巾雖然滾熱,卻不燙人。張老實的水準還是一如既往地高超,他的感覺也還是一如既往地舒服。
那個叫小四的年輕人雙眼含笑地注視著張老實的動作,似乎他這個表叔的動作非常值得欣賞。
趙健華的一個保鏢正蹲在理髮店門外的街沿上,目光在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身上流連,時不時還吹上一兩聲口哨;另一位不欣賞這樣的調調,一個人坐在理發椅上,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在看,報上休閒版上的武俠連載故事明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刷刷的刮鬍子聲音在店裡響起,鋒利的刮鬍刀片在張老實靈巧的手中,非常溫柔地在趙健華臉上遊走。
趙健華閉著雙眼,非常寫意地享受著,一個禮拜中,這一時刻他最為輕鬆。
很快,刮鬍刀片離開了他的臉,突然間,他不由覺得空虛。
「小四,把熱毛巾拿來!」
張老實公鴨似的聲音在黑暗中迴盪,然後,一小串腳步聲響起,由遠至近,有小變大,在他身旁停止。
一張溫熱的毛巾平鋪在他臉上,那舒服勁啊!就像小時候,母親給自己洗臉一樣,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隨後,一隻手搭了上來,要把毛巾拿走嗎?等一下,隔會再拿走吧!那隻手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如他所願,沒有把毛巾拿走,只是,稍稍把毛巾往下移了移,蓋在他的嘴鼻之間。
然後,臉上的手突然間加重了力道,緊緊摀住了他的嘴,毛巾堵塞著嘴鼻,他無法呼吸。
媽的!混蛋!老子出不了氣了,他猛地睜開眼,一張年輕的面容映入眼簾,那人嘴角掛著微笑,眼神卻充滿憐憫。
你是誰?
這聲音在他腦中盤旋,無法形之於外。
然後,一隻手在他視線裡出現,手中的刮鬍刀閃爍著森冷的寒光,如極地的冰山散發著刺骨的冷意。他絕望地看著那把刀消失在自己的視野,全身發麻,那一瞬間,恐懼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他心上,不僅身體,就連精神似乎也無法動彈了。接下來,他的腦袋被強行扭到一邊,一個冰冷的物事貼在脖子上,隨後,脖頸一涼,沙沙聲中,眼角的餘光裡,一些紅色的雨點在飛濺。
啊!
他在跌入黑暗前,發出了最後一聲呼叫,然而,那聲音只有他自己一人能聽見,這也是他在塵世聽見的最後的聲音。
化名為小四的許文強目無表情地注視著身下的人,手仍然緊緊地按著他的臉,那張毛巾都有一角陷進了那傢伙的嘴裡。血濺了一地,連鏡子上也沾上了一些血點,他自己的手臂上也免不了血跡斑斑,不過,現在,那傢伙脖子上的傷口的血已經不再如噴泉一樣噴出來了,此時,只是如溪水一樣在慢慢流淌。終於,椅子上的人不再抽搐了,手臂無力地垂下。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只是一堆穿著衣服的肉而已,和人這生物已然扯不上關係。
正在看報紙的傢伙嘴裡發出了呵呵的笑聲,身子在報紙後不停地抖動著,或許,報上刊登的某個小笑話讓他情難自禁吧!
許文強走到了他身後,用染著血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問道。
「很好笑嗎?」
「當然!」
他一邊說一邊抬頭,腦袋剛剛抬起,後頸就挨了重重一擊,眼前一黑,整個人軟了下來,順著理發椅向下滑去。
任何事情總有例外,就算計劃再好也有可能出錯!
這道理,許文強早就知道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加深了他對這句話的認識。
理髮廳外的那個保鏢,可能發現了某個超級美女,忍不住想和同夥分享,正好回過頭,準備招呼同伴出來看,他的目光落在許文強染血的身上。
他張開了嘴,大張著,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他舉起手,指著許文強,滿臉的不可思議。
許文強反應很快,一個箭步,朝那個仍在莫名驚詫的保鏢跑去,那傢伙望著向自己跑來的許文強,終於清醒過來,怪叫一聲,慌忙從腰間摸槍。
許文強離那人其實並不太遠,只是,中間隔著一扇玻璃門,當他推開玻璃門時,那人已經把槍摸了出來,顫抖著舉起,對準他。
就在他舉起手之時,許文強手裡的刮鬍刀脫手飛出,向那傢伙擲去。他對這一擲並沒有把握,雖然距離不遠,也就四五步遠,但刮鬍刀畢竟不是飛刀,就算是飛刀,他也對那玩意也沒有多少研究,這一擲,只能看運氣了。如果,不成功,這麼近的距離,他恐怕吃槍子是吃定了!
刮鬍刀從那人持槍的手上滑過,帶出一溜血絲,再撞在那人胸前,不過,接觸的部位是刀柄,對那人一點傷害作用也沒有。
萬幸的是,那人持槍的手雖然只受了一點輕傷,卻也被干擾了,扳機還是扣動了,準頭卻有些偏出,只聽得砰地一聲,與此同時,許文強身邊的理髮店玻璃門嘩啦一聲四分五裂,那顆子彈擦著他的臉龐擊中了玻璃門。
不待那人再次扣動扳機,許文強一個虎撲,一下抱住那傢伙,兩人隨即滾下街沿,向街心滾去。
那人本有機會開第二槍,如果他冷靜的話,可惜,他對第一槍居然在這麼近的距離沒有擊中對方明顯覺得驚異,反應過來時已經慢了半拍,故此被許文強撲個正著,兩人滾在了一起。
街上行人紛紛躲避,在大上海,這樣的事情可以說是司空見慣,一般說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樣的處世原則適合於大多數的上海人。
兩人相擁著滾了幾轉後,一聲清脆的槍聲從相擁的兩人處傳來,圍觀的人立刻如小雞覓食一般迅疾地閃開。
兩人停止了翻滾,半晌,在眾人的注視中,上面那人無力地往旁邊滾倒,雙眼依然大睜著,卻沒有任何神采地仰望著天空,在他胸間,一個紅點迅速擴散開來,染紅了整個胸部,在那白色的汗衣上,分外奪目,直如一朵妖艷盛開的紅花。
許文強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全身無力,連站起來的力氣好像也沒有,他知道自己應該快速站起來,離開現場,然而,他卻像異常留戀地面一樣,根本不想起身。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這樣,並非因為肉體疲累,主要是精神緊張過度了!
在生死搏鬥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想,只知道殺死對方,當事情過去後,他才感覺到後怕,他畢竟不是打不死的超人,跟所有的生命都一樣,他的生命同樣非常脆弱,一顆小小的子彈就可以很輕易地送他去做另一個夢,只是,那個夢裡的自己還能不能記得這個夢裡的自己,就說不准了!
如果,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這樣的事情還會有很多,比今天還要危險的景況絕對不會少,自己還要繼續嗎?
當然得繼續,瞬間,他就得出了結論。
得出結論後,他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向街尾跑去。至於張老實,早就離開了,事前,許文強給了他一筆錢,讓他事後到鄉下躲躲,一個月後接到通知再回來,那時,所有的事情都應該水落石出了!
如果不是馬永貞救過他的小女兒,張老實也不會幫這樣的忙吧?像馬永貞那樣一直保持著單純和熱血的人,許文強其實非常羨慕,只是,在自己帶領他走上這條血腥和黑暗的路後,他還能保持原來的品性嗎?值得懷疑啊!
風猛烈地扑打在臉上,耳邊響起了刺耳的警哨聲,許文強在閃躲的人群中亡命飛奔,對,就是前面那條巷子,穿過那條巷子後,在另一端,應該有一輛黃包車在等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