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克覺得無聊,許勝男已經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出現了,他有些不習慣,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時間。手邊沒有新書可看,他只能望著池塘裡的浮萍發呆,沒有風,就連浮萍都紋絲不動,就像是塑料的仿製品。真是寂寞呀!魯克感到一種強烈的騷動和不安,他渴望擺脫畜養的命運,渴望逃出牢籠,在陌生的世界裡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
孫耀祖走到觀察室前,曲起手指在防彈玻璃上敲了敲,湊近透氣孔大聲說:「嗨,魯克,到這邊來,我有話跟你說-…能聽懂嗎?」
魯克好奇地望著他,這是除了許勝男以外第一個跟他交談的人類,而且還是一個男性,他慢慢站起身來,走到孫耀祖的對面,隔著厚實的防彈玻璃問道:「你是誰?」
孫耀祖滿意地微笑著:「我叫孫耀祖,西昆大學的在讀博士生,研究生物學的。我是借調到西昆研究所來幫忙的,負責看護你們這些半妖人,記錄你們的生活。嗯,你叫魯克,誰給你起的名字?」
「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半妖人?」
魯克不喜歡他說話的腔調,居高臨下,優越感十足,但他渴望跟人類交流,於是捺著性子回答說:「是的,我是一個半妖人,我瞭解這個種族的歷史。」
「不,你不瞭解1孫耀祖糾正他說,「許勝男告訴你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她沒有親身經歷五十年前的那場戰爭,她只是聽說──人類總是喜歡把事實修改成自己想要的那樣,這叫做宣傳。」
魯克估算著他的年齡,好奇地問:「這麼說你是親身經歷了?」
「是的,雖然我的外貌很年輕,但很久以前我就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了,那時候人類還沒有出現1孫耀祖開始透露自身的秘密。
「人類是不可能活這麼久的,我從書上看到,八十歲以後是老年期,九十歲以後是長壽期,沒有人活過一百五十歲。如果你不在說謊,那你一定不是人類1
「你說的很對,我的確不是人類。我們有共同的祖先,我們體內流淌著相同的血液──不過別誤會,我可不是半妖人──我是一個完整的妖怪,我為自己的種族而自豪。」魯克的反應快得讓他感到驚訝,孫耀祖讚歎地搖了搖頭,覺得他沒有選錯人。
「一個妖怪?有意思!你有什麼證據?」
「看清楚了嗎?」孫耀祖伸出一根手指,釋放出體內的妖氣,只見他的指尖上慢慢長出了一截烏黑發亮的利爪,「可以在幾秒鐘裡把人類撕成碎片1
魯克感應到妖氣源源不斷地穿過透氣孔,向他迎面撲來,他急忙退後半步。在他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就像種子渴望發芽,花苞渴望綻放一樣。他們擁有共同的祖先!他們同根同源!
「你到底想告訴我些什麼?」
「別擔心,我不想傷害你。仔細聽著,你並不真正瞭解人類,你接觸到的只有許勝男,她不是人類的全部。這個種族……該怎樣形容他們呢……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癌症,如果不及時割除就會致命的絕症1
孫耀祖開始向他描述人類的罪惡,「他們拚命繁殖,從一個地方擴散到另一個地方,殘酷地殺戮一切生命,甚至包括自己的同類。不過很奇怪,儘管自相殘殺,這個種族還是以驚人的速度壯大,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像蝗蟲一樣,以至於把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變成沙漠和荒地。為了阻止他們,一千多年前,在麒麟獸和白虎精的號召下,禾洲大陸上所有的妖怪聯合起來,向人類發動了一場正義的戰爭。」
「正義的,沒錯,妖怪族比人類更優秀,我們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但是我們低估了人類的決心和力量,無數道門法師憑借強大的法寶和法術,跟我們鬥了個旗鼓相當,最後他們的精神領袖張瑞午不惜逆天而行,立下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把我們全部封存在冰冷、黑暗的黃泉下,整整一千年!你知道,我們忍受了怎樣的寂寞和痛苦嗎?」
孫耀祖突然沉默下來,似乎記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魯克從他的敘述中感到了痛苦、掙扎和震撼,他忍不住催促說:「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我們終於逃出來了。可是一千年,一千年裡人類已經把這個世界破壞得不成樣子了!工業文明摧毀了一切,污染無處不在,天空不再澄澈透明,山谷和湖泊變成了垃圾場,森林草原被鋼筋混凝土的城市代替!他們是不能被原諒的!魯克,你從一出生就被關在牢籠裡,你沒有見過乾淨的天空和大地,你不知道,失去這一切對我們妖怪族來說該有多麼痛苦,那是我們的家園,是我們的根,只要一切能夠回到從前,我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為了這個原因,我們再次向人類發動了戰爭,決心把他們從禾洲大陸上徹底抹去,但是人模擬我們想像得要強大,他們擁有各種殺傷力極強的熱兵器,槍炮炸彈,飛機坦克,相比之下,強橫的軀體,鋒利的爪牙,古老的妖術,這些我們引以為傲的東西脆弱得像個嬰兒,根本不堪一擊!我們失敗了,付出慘重的代價……
「我們開始向敵人學習,學習他們的計謀和制度,學習使用槍械,建立起自己的現代化部隊……我們花了很短的時間就掌握了他們一千年裡發展起來的科技,並且應用到戰爭中去。
「局勢就這樣發生了逆轉。我們勢均力敵,以沼南城為中心展開了整整十年的拉鋸戰,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染紅,看著自己的同胞一個個倒下,那些過去的日子,我現在連想都不願想起1
魯克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他所不知道的那段歷史,竟如此驚心動魄!
孫耀祖長長喘了口氣,恢復了一開始從容的語氣:「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最終攻克了沼南城,但人類的用心極其歹毒,他們寧可把這座城市徹底毀滅,也不願意它落入我們的手裡。他們在地下埋了大量的放射性物質,大劑量的β射線,強度超過人體所能承受最大輻射容許劑量的一千萬倍,所有接觸到輻射的妖怪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他們殘忍而凶暴,殺戮,掠奪,把人類和妖怪變成自己的奴隸,不知疲倦地交配,繁殖了大量的混血兒。知道人類是怎樣稱呼這些混血後代的嗎?半妖人雜種!魯克,恐怕你也是其中的一員1
放射性,β射線,變異……這些新名詞引起了魯克強烈的興趣,但是半妖人雜種的說法卻深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臉色也陰了下來。
「妖怪和人類一起製造了半妖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半妖人成為了雙方共同的敵人,我們不約而同向沼南城發動進攻,要把這個新興的野蠻的種族扼殺在搖籃裡。但是半妖人的領袖阻止了我們……五十年來沼南城依然屹立在禾洲大陸上,用行動為自己贏得了生存,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他們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一個獨立的種族1
魯克有些茫然,他冷靜地問:「你告訴我這些到底為了什麼?」
孫耀祖耐心地向他解釋說:「魯克,你要知道,半妖人的歷史不止短短的五十年,他們真正的歷史可以追述到幾萬年、幾十萬年以前。你們是妖怪族的一支,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是同類。但是半妖人並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妖怪族拋棄了他們,所以拒絕跟我們接觸,他們眼光短淺,不瞭解現狀……時代不同了,溝通和協作才是唯一的出路,他們不懂!沼南城就像一個封閉的堡壘,重複著人類最初的一段歷史。」
「重複著人類最初的一段歷史?」魯克立刻想到了他從書中獲得的知識,生產力,生產關係,社會制度,階級鬥爭……這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概念終於有了一個印證的機會,他迫不及待地說,「你能不能說得詳細一點?」
「嗯,這方面我們得到的情報相當有限,他們似乎處在早期的奴隸社會,首領迪迪,元老會,還有貴族和將領組成了統治階級,掌握著強大的半妖人軍隊,他們靠擄掠為生,奴役數量龐大的人類和妖怪──有這樣一種說法,沼南城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由奴隸的骨骸鋪成的。」
「他們的生產力怎麼樣?社會制度呢?有沒有階級鬥爭?」
孫耀祖笑了起來,說:「你不能用人類的那套理論去硬套半妖人社會。半妖人根本就沒有生產,他們的生活方式就是掠奪,掠奪,再掠奪。」
「那他們吃什麼?」魯克覺得很好奇,他從書中得知,從一開始,人類就從事勞動和生產,從土地上獲得食物養活自己和別人。」
「他們吃人,吃妖怪,喝他們的血,擄來的奴隸就是他們的食物,二十四小時保鮮,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弱肉強食1
魯克突然覺得一陣噁心,他失去了追問下去的興趣。那些書本上人類的文字,一行行描繪出溫馨而絢爛的圖畫,魯克理所當然以為都是事實,但孫耀祖的話就像鋒利的刀,把他嚮往的一切劃得粉碎。生存和生活就這樣以一種沉重的方式暴露在他面前,提醒他,世界的本質就是冷酷無情!
孫耀祖微笑著打量著他,觀察他的反應,隔了片刻,他回到主題上:「魯克,我希望你能回到沼南城,改變你的同伴,向他們傳達友好的信號,跟妖怪族攜手合作。人類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堅信,這個世界最終將屬於妖怪和半妖人!魯克,我需要你的幫助1
「我知道你渴望自由,但是憑你自己的力量,是沒辦法逃出這個牢籠的。」他敲了敲厚實的防彈玻璃,「高科技,非常牢固,據我所知反坦克導彈都打不穿!在這裡你得不到尊嚴。看看大衛和凱薩琳吧,在攝像機的鏡頭下交配,成為繁殖的工具!你知道懷特和傑夫被送到哪裡去了嗎?秘密地下基地,試驗人類新開發出的武器,他們一直想徹底消滅半妖人,而不是試圖跟他們和平共處。」
「魯克,也許下一個就是你,你願意當眾交配呢,還是成為人類的槍靶?我猜你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你渴望獲得尊嚴和尊重,不過又有什麼辦法呢?H115吸入型神經麻醉劑,F型激素……肉體是軟弱的,你無法選擇,你必須相信我1
魯克沉默了良久,苦澀地問道:「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你很聰明,你比我見過的任何半妖人都聰明!如果你出生在沼南城,那你將成為第二個周文──我真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他是整個妖怪族的惡夢。不過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你答應我,我會幫你逃出牢籠,回到沼南城,整個妖怪族都將你登上權力的頂峰,取代迪迪成為半妖人的領袖。別懷疑我們的好意,我們只想跟半妖人和平相處,共同發展,分享這個世界1
魯克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孫耀祖:「你到底是誰?你有什麼資格做出這樣的承諾?」
孫耀祖呵呵輕笑著,一字一句說道:「我的真實身份是飛鼠鄭蔚,群妖的王者!相信我,就像相信你自己一樣,我絕不欺騙同類。」
「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我沒法立刻回答你,我需要時間來做出決定。」
「這很對,如果你立刻答應下來,我倒不得不懷疑你的誠意了。你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記住,選擇有尊嚴的生活。還有,不要把我們今天的談話透露給許勝男,她是少數幾個客觀的人類,每一個種族都有特別優秀的分子,我不想把她撕成碎片。你也不願意她受到傷害,對不對?」
魯克沒有理睬他的威脅。孫耀祖的提議很有誘惑力,他不想在這間封閉的觀察室裡度過自己的一生,他更不想充當人類的研究樣本,他渴望自由、有尊嚴的生活,但是他不知該不該信任這個詭計多端的妖怪。
魯克獨自在池塘邊徘徊著,凝視水面的浮萍,無意識地撫摸著香樟樹粗糙的樹皮。許勝男和孫耀祖的敘述交替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感到茫然。
半妖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種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