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該是昌平君回來的日子,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念他。
一早起來,我拉緊簾子,取下面紗,對著銅鏡梳理我越來越長的黑髮。
我想起昌平君溫柔的手,為我挽上髮髻,插上髮釵。
我歎息著,自己挽好髮髻,重新戴上厚厚的面紗,推門出去。
天氣很好,很晴朗,也很冷。
我回屋拿了一件厚厚的大氅披上,自那次受傷以後,我變得很怕冷,不管什麼季節,指尖始終冰涼。
「南夫人請您過去。」侍女迎上來道。
「南夫人?」我有些訝異,昨日她一直恍恍惚惚地,跟她說話也不怎麼理,今日好了麼?
南姬坐在院子裡,身後坐滿了樂師,見我過來,她笑道:「快來,王上說了,今日要來聽我唱歌呢。」
啊……我有些愣愣地說不出話。
他不是一直陪著離姻的麼,今日為何要來陪南姬,只因為我昨晚的那句話嗎。
我說我若是南姬,一定會恨王上。
他心中對南姬,終究有些內疚的罷。
「既然王上要來,我還是迴避吧。」我起身便要走。
南姬忙止住道:「別走,你今日就要回將軍府,為何不肯多陪陪姐姐。」
聽她如此說,我倒不好走了,只得停下來,坐在她身邊。
「今日再教我唱首歌好麼,芷姜妹子。」南姬道。
我心情低沉,有些無力地搖頭:「今天嗓子不舒服,不唱了罷。」
「就唱一首,好麼?」南姬有些央求的語氣。
我推不過,只得道:「就一首。」
「嗯,一首。」
我起身,為她唱一首白狐:
「我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狐
千年修行千年孤獨
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
燈火闌珊處可有人看見我跳舞
我愛你時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
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
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
海誓山盟都化做虛無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
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
海誓山盟都化做虛無
……」
我沒有跳舞,只是用我有意壓低的聲音,淡淡地唱著,輕輕地唱這首歌,我不是來報恩的白狐,我只是想見見我曾深愛的男人,想改變他國破家亡的命運,我不能親眼看著他被押上斷頭台,我更不能看到他的頭懸掛在咸陽王城的城牆上,為了他,我甚至不惜改變歷史。
這一切,他知道嗎?他會明白嗎?
等他的命運改變之時,便是我離開之日。
從此再也不回來,所有曾經的愛意、等待都化做虛無……
胸口輕微的痛,隨著美妙哀傷的音律,緩緩散開。
一曲剛罷,我突然看到趙嘉,他靜靜地坐在樂師中間,手裡執著一隻古老的塤,他是什麼時候悄悄來的,剛才竟是他在為我伴奏麼?
他放下手裡的塤,看著我,微微一笑。
如冰山融化一般,如輕風吹過水池,那一笑,恍若我們從未曾分開過,他依然是我深愛的嘉,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回到從前。
然而,怎麼可能?
我們都已回不去了。
輕輕垂下眼,我施了一禮,淡淡道:「王上。」
南姬驚喜道:「王上,您是何時來的?」她高興的聲音都有些變調。
趙嘉起身道:「寡人早已來了,只是你聽歌太入迷,不知道罷了。」
難得聽到他用這種貌似輕鬆的語氣說話。
眼角餘光瞥到南姬歡快的笑臉,我在想自己這個配角是不是該退場了,於是,我開口告退。
南姬沒有留我。
我靜靜地退出去,也許是錯覺,我總覺著趙嘉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我身上,走出老遠,依然能感覺到。
對我,他一定有些好奇罷,只是好奇,而已。
天氣越發冷了,寒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拋向空中。
我坐在窗前,緊緊地裹著我的大氅,簡直恨不得整個人都縮到大氅裡。
侍女端來火盆,放在我腳邊,我依然覺著冷,一直冷到骨髓裡,無處可藏。
我索性躺到床上,把所有能蓋的東西都蓋在身上,緊緊地裹著。
這樣才稍微好一些。
一直等到傍晚,昌平君依然沒有回來。
我漸漸擔憂起來,催侍女去問了幾次,回來只說還未有消息。
他說過三天後就回來接我的,他怎麼可以失信。
是我想得太簡單,他如今是秦國的通緝犯,秦王恨不得抓住他碎屍萬段,他孤身一人去秦軍軍營,危險可想而知。
我想起他離開那天,對我說的那些話,他戀戀不捨的背影,難道他早已猜到,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啊,他曾問過我的,若他一去不復返會如何。
我說不會,因為他捨不得和氏璧。
不是嗎?
為了和氏璧,他一定會回來見我。
窗外的天空已經黑得像墨,依然沒有他的消息。
我漸漸慌亂起來,裹著被子在房中來回踱步。
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不敢想,若是他再也不回來,我該怎麼辦。
天不知不覺間亮了,我竟又是一夜無眠呢。
在嘉的王宮裡,我已有四日未曾安歇。
坐在南姬房裡,聽著樂師奏樂,聽著南姬歡喜地唱那支剛學會的白狐,我攏緊大氅,不停地攏緊,依然抵不住寒冷。
北方的寒潮來得特別早,也特別猛烈。
南姬終於發現我的異常,關心道:「你冷嗎?」
我拚命點頭。
她忙吩咐侍女多拿來幾個火盆,又拿來一件厚厚的毛皮披風,給我披在身上,我這才稍微好過了些。
「楚國王孫還未回來麼?」她關切地問。
我點點頭,無語。
「莫非出了什麼事?」南姬皺起眉頭。
我看了她一眼,說不出話,拚命搖頭。
南姬笑了笑,安撫地拍我的肩,「別擔心,會回來的,有我哥呢。」
她很快轉移話題:「昨日王上誇你歌唱得好,說要留你在宮裡多住些日子,教我多唱幾首歌。」
我微微一怔。
厚厚的面紗遮著我,無論我是哭還是笑,沒有人能看見。
一個黑影擋住門口的陽光,我抬起頭,是趙嘉。
他走進來,似是無意般在我身邊不遠處坐下。
我下意識地挪動身子,離他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