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姬把我安排在她宮院裡住下,晚飯十分豐盛,牛羊肉擺了一長几。
我沒有胃口,略動了幾筷子,便推辭肚子不舒服,要回去睡覺。
走出門,聽到身後南姬吩咐侍女:「去請王上,就說我新學了一支曲子,要唱給他聽。」
我呆了呆,迅速加快腳步,逃也似地離開。
這一晚,比昨晚還要長。
在床上翻到半夜,我終於爬起身,走到外面散心。
再不出來透口氣,我就要崩潰了。
池裡的水在夜色下像一面烏黑的鏡子,泛著反射的月光。
我在池邊坐下,伸手拂水,水很涼,從指尖輕輕滑過,蕩起圈圈漣漪。
驀然覺得有人在看我,猛地回頭,我呆住了。
趙嘉立在我身後遠處,靜靜地望著我。
我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慌忙起身行禮。
他遠遠地抬手,淡淡道:「是南姬留你在宮中住下的?」
我慌亂地嗯了一聲。
「這麼晚,怎麼不歇息?」他看著我,似是無意道。
我拚命壓低聲音道:「睡不著。」
他看了看我,輕歎一聲道:「其實,我也睡不著。」
我驚訝地發現他沒有用寡人,用得是我。
「你是楚人?」他再次看我。
我不敢和他對視,低低道:「嗯。」
「楚國當真有意合縱?」他問道。
我只是嗯了一聲。
他從胸中呼出一口長氣,輕輕道:「合縱又如何?」
我一驚,抬頭看他。
從前的他可是抱著復國的強烈願望,一心想要合縱抗秦,今日怎麼……
「你一定覺得我問得很奇怪?」他微微一歎:「其實,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要對你說這麼多……」他猛地頓住,甩甩頭,輕聲道:「早些歇息吧,夜晚寒氣重。」說完這句,他匆匆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胸口猛然間堵得慌,我不敢再獨自呆下去,逃也似地離了水池,心裡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單獨出來散心,永不。
還未到住處門口,我聽到侍女竊竊私語。
「這位王孫夫人好奇怪啊,每天戴著面紗。」
「是啊,我也覺著奇怪,她連晚上睡覺都戴著。」
「可不是,我端水進去時,以為她會取下面紗,想不到她洗臉時都戴著。」
「聽王后身邊的侍女說她長得很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最開始那個侍女笑道:「我有個主意,等她睡著了,揭開看看,看是不是真得很醜。」
「喲,綠衣姐姐,你不怕麼?」後面的侍女調笑。
「怕什麼,總比離夫人的死人臉好看些吧。」
哈哈哈,響起一連串笑聲。
我忍不住唇角輕揚,好奇心真是人的天性呢,她們既然這麼想看我的臉,我就讓她們看吧,而且要讓所有想看的人都好好地看一看。
看過以後,我反倒比以前更安全。
上台階時,我特意加重腳步聲,笑聲立刻止了。
走到門口,瞥了瞥那幾個四散而去的背影,我暗笑著推開門。
拉緊窗簾,室內一片黑暗,我摸到妝台上的粉盒,把它打開,取下面紗,藉著微光,在臉上狠狠抹了一陣,又拿出胭脂,唇紅,眉筆,仔細地妝扮一番。
妝罷一看,自己忍不住失笑。
又粗又彎的眉毛,像兩條毛毛蟲爬在臉上,有意誇張的熊貓眼袋,長著幾顆大黑痣的鼻樑,紅得刺目的血盆大口,慘白的臉色,厚厚的白粉遮蓋下,再也看不清本來面目。
我把門閏緊,戴上面紗,安心睡覺。
早飯剛吃完,南姬就叫人喚我過去。
「那首歌我還沒學會,不如你再唱一遍給我聽吧。」南姬笑道。
我不禁疑惑:「昨晚,王上沒聽夫人唱歌麼?」
「昨晚,王上在離姻那裡。」南姬眼裡飛快地掠過一抹失落,很快笑道:「我們不提這個,來,我叫樂師照著你唱的歌配了曲子,你聽聽可好。」
她扭頭招手。
我只得起身站到場中,隨著樂師的音律,開口唱了一遍。
南姬明顯心不在焉,胡亂聽了一遍,便道:「算了算了,今天不唱歌,妹妹,陪我到花園裡走走。」
正是深秋時分,花園裡一片蕭瑟,哪有什麼看頭。只有一叢菊花開得還算好。
南姬沉默不語,我也不好開口,只默默得陪著她。
遠處響起環珮叮噹之聲,只見一眾人簇擁著一個盛裝女子迎面而來。
我以為是王后,待走近才看清,竟是離姻。
幾年未見,她似乎變了很多,身材比以前越加削瘦,柳腰削肩,弱不禁風。
小巧的瓜子臉上不施脂粉,蒼白得可怕,兩片薄唇抿得極緊。
怪不得南姬叫她死人臉。
為何憔悴成如此模樣,難道得到了所愛的男人,她依然不開心麼。
看到她,我竟沒有任何感覺,就彷彿看著一個與我無關的陌生女人。
都說仇恨大如天,不會隨著時間消逝。
而我心中,為何沒有恨。
難道是她這付連風都會吹走的憔悴樣子,讓我恨不起來。
南姬冷冷地停住,淡淡道:「你也來賞花麼?」
離姻薄唇上綻出一抹冰冷的笑:「王上說想用菊花泡茶,我特意過來摘,怎麼,南妹妹不知道麼?」
南姬一笑,輕聲道:「我已經叫廚房燉了一碗蓮子羹送去,大王這幾日沒有睡好,心火太旺,需得喝蓮子降火,怎麼,姐姐也不知道麼?」
離姻卻不再說,只是笑著,命侍女收了些菊花,便飄然走了。
目送她的背影遠去,南姬身旁的侍女道:「真是奇怪,大王都有好久沒有招幸離夫人了,昨晚怎麼又去了她那裡。」
南姬冷哼一聲:「一定是這個死人臉又想了什麼不要臉的招術,勾引王上。」
「看她那付神氣樣。」侍女道。
「她神氣不了多久的。等著瞧吧。」南姬咬牙恨恨道。
我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只作自己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不知道。
南姬吩咐道:「叫廚房燉一碗蓮子銀耳羹給大王送去。」
「是,夫人。」
南姬扭頭執住我的手,笑道:「好好的賞花,讓那個死人臉擾了興致,沒勁,我們回去吧。」
我輕應一聲。
南姬想了想又道:「多燉些蓮子銀耳羹,我們也吃些去火。」
「是,夫人。」
我忽然想笑,這位南夫人率真的性子其實也很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