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穿樹皮的野人圍著我跳火把舞。
火堆上烤著大塊羊肉,上面滴著油。
野人恭敬地把烤熟的肉放在我面前,好香啊,好想吃……
「芷姜,芷姜。」有人在耳邊低聲喚我。
芷姜?誰是芷姜?
好討厭,怎麼可以打斷我的美夢,那塊羊肉真得好誘人,那麼香,流著金黃色的油,我從來沒有這麼餓……都怪王賁這個屠夫,跟他在一起,我就沒好好吃過飯,沒胃口。
「妹妹,妹妹。」聲音漸漸清晰,是我的子尹哥哥,昌平君殿下。
我勉強動了動眼皮。
「這丫頭不餓嗎?都睡了一天一夜。」耳邊傳來他帶笑的歎息聲。
香味,真得是烤羊肉的香味,不是做夢。
我霍地一下睜開眼。
一團明亮的火光,火光上面架著一大塊羊排,烤得直流油,跟夢裡的一模一樣。
他把我從懷裡抱起來,放在那堆火光前。
不對啊,怎麼是從他懷裡,難道我就這樣緊緊地抱著他睡了一夜。
說實話,在一起朝夕相處這麼久,我對他,真得一點戒心都沒有,若他對我有什麼歹意,我早已被他吃了無數回了。
幸好幸好,除了假成親那晚,他再未做過什麼讓我無法忍受的舉動。
我背過身,悄悄吐了吐舌頭,還好昌平君面色如常。
「吃吧。」他從羊排上割下一大塊,用刀插著,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來大口就咬,他坐在一旁溫文爾雅地笑著,靜靜地看我。
我咬了幾口才想到問他:「你不餓麼,只管看著我吃。」
他笑著搖頭:「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
我連吃了好幾塊,感覺肚子填飽了,這才想起看看四周,這是一艘普通的小船,只有一個船艙,裡面一出一進,便是客廳和臥房,甲板上一個男人正在搖櫓。船順流而下。
我想起那晚的血與火,還有拚死救我的那兩個人,不禁疑道:「其他人呢,他們怎麼沒來?」
昌平君微微一笑:「不必擔心他們,只要我們安全便好。」
我聞言不禁看他,他臉上一派溫和寧靜,只是眉間隱著些微憂慮。
我恍然道:「他們救了我們,你卻狠心把他們丟下,帶著我獨自逃走?」
昌平君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嘴角透出一抹苦澀的笑:「我在你眼裡,當真如此不堪。」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扭過頭,怪不得我這樣想他,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仁大義的英雄豪傑,說梟雄還差不多。
昌平君道:「那晚船夫先送我們過江,隨後便過去接他們,王賁沒有船,只能望江興歎。」他看了看我,又道:「這次多虧了項燕將軍和他的幾百死士,一接到我的快馬傳信,他就急忙趕來,不過,還有一個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說到後面,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
「你是說那個把王賁打到吐血的蒙面人?」我道。
那個蒙面人有著我熟悉的眼睛和出眾的武功。
我心中已經猜到他是誰。
「荊軻是戰國第一勇士,若單論武功,王賁亦不是他的對手,我沒想到,他也會趕來救你。」昌平君若有所思地看我。
「難道是太子丹的命令?」我道。
搖搖頭,「太子丹遠在遼東,對此事毫不知情。荊軻能來,是因為他護送燕國公主遠嫁,途經此處。至於他如何得知你的消息,我也不知道。」
我看著他,腦子裡驀然想起那個奇怪的夢,夢裡那個酷似荊軻的男人曾自稱是荊軻的後世,難道……是他使了什麼法子通知荊軻救我。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
想到這裡,我看著他道:「項將軍和荊先生呢,總不會不等我說聲謝謝,就被做哥哥的趕走了吧。」
昌平君一愣,旋即失笑:「你這丫頭,哥哥像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嗎?項將軍有軍務在身,況且不能洩露行蹤,救出我們後,便急著趕回楚國,至於荊軻,他昨晚就告辭了,燕國公主婚期在即,不能再耽擱。」
我一愣,荊軻送燕國公主遠嫁?嫁給誰?
昌平君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時候去代郡。」我笑著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傷感,燕國公主嫁給誰,自然是趙嘉,他們早已訂下婚約的,不是嗎?
昌平君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我,他沉默了一陣,道:「燕太子丹選在此時將妹妹遠嫁代郡,定有深意,我也正想去代郡拜訪我的姨父趙國長安君,聽聞趙嘉對他十分信任,凡事皆聽從之。」
我一怔,笑了,從當初的反對,到現在突然決定,昌平君自始至終想的是如何合縱抗秦,如何實現自己的野心。此時他帶我去代郡,一定不是盜取和氏璧那麼簡單,難道還有別的陰謀。不過,管他陰謀陽謀,秦統一天下的歷史不會改變,我只需要做我想做的事,其他的,與我何干。
昌平君回頭看我,道:「秦軍正在四處搜捕我們,為了掩人耳目,今後我們只能以夫妻相稱,你便是我的妻子芷姜,我便是你的夫君楚國王孫尹,如何?」
我笑了笑:「就聽哥哥的。」
他也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
滿頭短髮用布巾包住,臉上戴上面紗,穿著昌平君為我準備的粗布荊裙。我們正式啟程趕往代郡。
秦軍搜捕甚嚴,秦國施行嚴苛的法律,凡隱瞞不報者,與通緝者同罪,連坐。
所以,百姓人人自危。
我們不敢走大道,繞山路而行,晚上在一些鄉村人家或是小店,甚至破廟中借宿,幸好一路都還太平,隨著離代郡越來越近,昌平君變得寡言少語,有好幾次,我醒來,發現他沒有睡,立在窗前沉思。
這天晚上,我們睡在破廟裡,天氣漸漸轉涼,半夜的時候,我被凍醒了,看看身邊的火堆已經熄了,昌平君不知去向。
我起身到外面尋他,遠遠地看到他一動不動地立在河邊,望著南方出神,風很大,吹得他的衣袖狂舞。
我轉身尋了披風出來,輕手輕腳走過去,披在他身上。
他一愣,回過頭看我,眼裡透出一抹溫柔:「妹妹,你醒了。」
「是啊,怎麼還不睡,白天要趕路,晚上又不休息,長此以往,你的身子怎麼吃不消?」
他歎道:「妹妹,你是在關心哥哥嗎?」
我笑了:「我只有你這個哥哥,關心你也是應該的。」
他定睛看著我,許久,悠悠道:「哥哥想問你一件事,若是拿到和氏璧,你還會跟哥哥去楚國嗎?」
我笑道:「當然會,芷薑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輕道:「這樣,哥哥就放心了。」
我心裡暗道:我會和他回去楚國才怪。想不到我也是這麼一個惡劣的人呢。不知怎麼突然想到幾年後,他那悲壯的一躍,心中淒然。
我不禁回握他的手,柔聲道:「哥哥,你這段日子睡不著,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他一愣,旋即失笑:「怎麼會,妹妹多心了,哥哥在想楚國,那裡是哥哥的故鄉。哥哥擔心得是,楚王未必肯迎哥哥回國啊。」他說到這裡,長歎一聲。
原來如此。昌平君本是楚國公子,一個強有力的王位競爭者,生在君王家,兄弟姐妹並無多少真情,也很可悲呢。
我笑道:「哥哥何須擔心,只要取得和氏璧,再與燕代簽下合縱之約,便是大功兩件,楚王就算想將你拒之國外,也不可能吧。」
他展顏一笑:「芷姜說得有理,好,我們去睡吧。」
這一晚,他睡在火堆的另一邊,我聽到他夢中的歎息聲,他到底在擔憂什麼,我真得不明白了。
不知是秦王忙於國事,不願再為一個逃跑的女人傷神,還是因為秦軍有了別的更重要的攻伐任務,把搜捕放到次要,總之,這天以後,風聲漸漸小了,再未見秦軍大隊地來回搜尋。
我和昌平君終於順利踏出秦國國境,進入代郡境內。
邊境兩邊都駐著少量軍隊,雙方按兵不動,現出難得的和平,百姓可以自由出入。
出了關外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放眼望去,只覺雲淡風輕,心情出乎意料地好。
我和昌平君在草原上並肩而騎,眼見那一片草原美景,忍不住笑道:「哥哥知道嗎,有一首民歌,是專門為這裡而作。」
笑了:「那天你在秦軍軍營唱了一首歌,這次你又要唱什麼?」
我笑道:「那天我若不唱歌,黑咕隆冬的,你們到哪去找我。所以說,歌聲有時也是看不見的武器呢。」
「好啊,今天你再唱一首,我倒要看這武器到底有多大威力。」他哈哈一笑。
「好,你聽著。」我放開歌喉,開口唱道: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罩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昌平君擊掌道:「好一個風吹草低見牛羊,芷姜,你唱得太好了。」
話音剛落,身後奔來幾騎,領頭穿紅裝的胡人女子用生硬的漢話說道:「妹子,你在唱什麼,這麼好聽,不如教我吧。」
我看了她一眼,只見這胡人女子生得圓臉大眼,英姿颯爽,不算漂亮,但卻別有一番異族風韻,不禁笑道:「好啊,我教你。」
說完便把歌重複唱了幾遍,女子悟性極高,嗓子也極好,音域寬廣,很快學會了,向我連聲道謝,帶著那幾個隨從縱馬離去。
昌平君冷眼看她們離開,淡淡道:「你為何要教她?」
我笑笑說:「你看她身上穿金戴銀,說起話來牛氣沖天,身後帶這麼多手下,一定不是普通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可以幫得了我。」
昌平君微挑眉,看著我不言語。
知道他不以為然,我懶得再說,揚鞭打馬,在草原上盡情馳騁,昌平君在身後笑道:「想不到你的騎術這麼好。」
我回頭道:「趙國騎兵天下無敵,若不是趙王昏庸,天下還不知是誰的呢?」
他一愣,旋即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