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躺著,看著蒙恬指揮小妍和其他宮女,忙碌著,把我包裹停當,小心地抱起來,放在厚得像山包一樣的躺椅上。
無數熱水袋,火盆,擁擠著,圍繞在我周圍。
幾個宮女打著傘,抬著躺椅,把我和那一大堆東西一起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
我躺在山包裡,不,是深深地陷在山包裡,陷在那一大堆可以取暖,可以讓我不受寒的東西裡。
蒙恬指揮宮女在屋簷下放下我。
「夫人,請看。」他彎腰站在我身邊,恭敬地行禮。
雪花,漫天飛舞。
臉上熱熱的,我流淚了。
多美的雪花,若是能像雪花一樣自由地飛舞,即使生命只有短暫的一瞬,依然華麗光輝。
「太子丹。」我輕喚。
「夫人。」他從身後閃出來,望著我。
「我還能活多久?」
「夫人……。」
「跟我說實話。」
「夫人……。」
「說啊,我不怕。」
「夫人的身體很快就會痊癒,不必擔憂。」太子丹肯定地回答。
我笑了,流著淚笑:「不要騙我。」
「會好,只是即便好了,也已經大不如前。需好生調理才是。」太子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只是這樣嗎?」我輕問。
「只是這樣,在下不敢欺騙夫人。」
大不如前?大不如前?
喉中突然一陣腥甜,我止不住劇烈咳嗽。
小妍慌忙遞過帕子。帕子映在我唇上,拿開,一片刺目的紅。
「夫人……。」小妍花容失色。
一陣天旋地轉。
「我說過,夫人不能受寒。」
「快送夫人回房。」
一片混亂。
我還能活多久?這個答案,已經不重要。
心已死,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
我想到趙夫人。
她為何總是纏綿病榻,為何總是不好。
她得病的不是身體,而是心。
國破家亡,親人離散,從邯鄲陷落的那一刻,她心中早已有死的念頭吧。
我已了無生念,我活著,只是活著。
失去嘉,失去愛,失去自己,直到失去活的勇氣。
我心已死。
黑沉的夢境裡,有人在我耳邊低語。
「夫人,夫人。」
我無法回答。
「夫人,你一定要活下去。」一隻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輕輕的,悄悄的。
「你若是死了,這裡所有的人都會為你陪葬。」
「夫人心性善良,一定不忍牽累無辜之人。」
為了那些無辜的人,活下去。
我能做到嗎?我又怎麼能做到。
……
「夫人得的是心病。」長長的歎息聲。
「心病該如何醫治?」
「藥石無用,針灸亦無效。」
「太子的意思,夫人已經無救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只要找到夫人的心結,夫人就有救了。」
「夫人的心結是什麼?」
「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太子丹一字一頓地說。
「大王對夫人這麼寵愛,夫人還想死嗎?」小妍驚詫莫名。
太子丹深深地歎氣。
許久許久。
小妍怯怯地打破沉默:「夫人……好像喜歡看雪。」
……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太子丹在為我扎針,這種動作,他每天都要重複一遍。
床頭燃著火盆。房間裡暖和明亮。
小妍立在一旁,她身後,是紛紛揚揚的雪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間裡竟然能看到這麼美的雪。
還是那扇窗子,有什麼不一樣呢。
窗格是透明的,雖然不夠清晰,但已足夠,可以模糊看到雪花飛落旋轉的樣子。
優雅,輕盈,動人。
「夫人,美嗎?」太子丹順著我的目光看著那雪。
「美,很美。」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時代沒有玻璃,那些透明的東西是什麼。
「是大王派人送來的,最上等的羊腸膜拼接而成。」小妍向我解釋。
我無語了。
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寧願回到從前,依然是那個謹小卑微的侍女,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秦王。
小妍端來參湯,餵給我喝,我不肯,扭過頭。
她哭了:「夫人,吃一點吧。」
我硬著心腸不理。
「王上說,你若是有事,我們這些人都得陪你死。」小妍的淚水顆顆流下來。
我抬眼看太子丹。
「她說得是真的。」太子丹輕輕道。
他要用這裡所有人的生命,把我牢牢地困住,鎖住,就像一張沾滿血腥的大網。
我死了,他們也得死。
這就是他的寵愛嗎?這就是他愛我的方式。
「夫人,其實……」太子丹欲言又止。
「梅花快開了。」他轉而言其他。
梅花?我彷彿看到一大叢鮮紅的臘梅盛開在皚皚白雪中,何等嬌艷,何等妖嬈,何等傾城。
在如此嚴寒殘酷的環境中,梅花依然倔強地活著,甚至開出如此美艷的花兒。
而我,竟不如梅花。
死,不易,活著,比死更不易。
生,死,竟在我一念之間呢。
我是個逃兵,選了容易的方式。
……
窗外,有人在吹塤。
曲子悠長,像跳躍的山泉,輕輕擊打在卵石之上,就像輕風吹過樹林,樹葉沙沙地響,曲子一轉,吹出憂傷的情愫,遠方的遊子思念著家中的親人,思念濃烈的象酒,已經醉了。
聽著那熟悉的樂聲,我想起了一首歌。
你的柔情似水,幾度讓我愛得沉醉。
毫無保留,不知道後悔。
你能不能體會,真情可貴。
沒有一粒傷悲。
愛情象難收的覆水。
長長來路。
走得太憔悴。
你只留下我收拾這一切。
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
不讓你的吻留著餘味。
忘了曾經愛過誰。
慢慢習慣寂寞相隨。
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
不讓你的臉夢裡相對。
愛的潮水已經退。
我的真情不再隨便給。
……
我知道,這個吹塤人,不會是嘉。
可我,還是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
「小妍。」
「夫人。」
「扶我起來。」
「夫人,這……。」
「快。」
厚厚的披風包裹著我。
宮女一左一右端著火盆。
一把大傘撐開在我頭頂。
小妍支撐著我的身體。
推開緊閉的門。
我走了出去。
漫天都是紛紛揚揚的雪花飛舞,雪花中立著一個玄衣的男人,落寞的身影,像是沉寂了幾千年,沉默而又哀戚。
「王上?」我立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裡,望著他。
他慢慢回過頭。
「王上吹的是趙國民歌呢。」我輕輕揚唇,想笑,終究沒有笑出來。
他在吹趙國民歌呢,他竟然在吹趙國民歌。
是為了取悅我嗎?
當年周王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
他為了我,可以吹響趙國的民歌。
只可惜,他不是周幽王,我也不是褒姒。
「已經沒有趙國。」他抬頭,讓雪花一片片落在他臉上,唇上,很快融化成水。
我閉上眼,又睜開,看著他:「趙國沒有亡,趙國還有代郡,加上魏、楚、燕、齊,它們都是懸在王上頭頂的劍,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我知道我在激怒他,如果這樣就能被他賜死,也算是一種解脫呢。
他臉上的表情漸漸繃緊,溫怒。
「代郡,不過彈丸之地。」他握緊手裡的塤,眼裡燃燒著火焰。
我靜靜地看著他。
「寡人的大軍隨時可以摧毀它,就像這團雪花。」他輕蔑地看著我,輕蔑地攥起一團雪,輕而易舉地把它揉散,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