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混混噩噩,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男人越來越沉默。
沉默到我以為他不在。
如果不是他握著我的手,如果不是他用舌尖餵我吃丹藥,如果不是他有力的手臂每晚擁著我,我一定以為他已經走了。
除了他,還有三個人,徐福,蒙恬,和昌平君。
徐福每次只是搭脈,不發一語。
蒙恬來只說一句話。
他問,蒙恬答。
「刺客找到了嗎?」
「還在找。」
然後就是沉默。
有一次醒來,他似乎不在房中,我聽到蒙恬在門外問侍女:「夫人怎麼樣?」
「不好……。」
蒙恬便無聲了。
昌平君後來只來過一次,兩人爆發了一次不算激烈的爭吵。
昌平君問他:「王上是以統一天下為重,還是以女子為重?」
他說:「兩樣都重要。」
「如果只能選擇一樣呢?」昌平君問。
他依然回答:「寡人要天下,和她。」
「王上,您不能這樣選擇。」昌平君無奈。
「天下和她,並不矛盾。」
「王上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已有幾日未上殿。魏國、齊國、燕國,是王上頭上懸著的劍,王上莫非把這些忘了,寧願為一個無藥可救的女人,誤了統一天下的大業。」
「寡人沒有。」他暴怒。
隨之是沉默,繼續沉默。昌平君拂袖而去。
從那天開始,白天他不再守候我身邊,只有晚上,他會來,擁著我,緊緊地擁著。似乎擁得再緊,都無法留住我。
我聽到他胸腔裡發出的沉重的歎息聲。
有一次,我模糊醒來的時候,他睡著了。
他在睡夢中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握著,低語:不要離開我。
充滿溫情和眷戀的語氣。
我無力回答他,無力睜眼看他的模樣。
我只能想像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無奈和痛苦。
耳邊響著他輕輕的呼吸聲,這種暖暖的感覺,這溫馨的場面,我和他,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
除了那些奇怪的夢,夢裡的男孩八兒,我不記得到趙國邯鄲以前的事。
他,秦王,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嗎?他還是那個冷酷高傲的暴君,為什麼,一切都似乎不同了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在我眼裡,在我心上,都不一樣了。是從那天巫師在宮裡招魂開始的吧。
那天晚上,無數記憶碎片像雨點一樣敲打著我的心,一陣陣疼痛,就在那天,我撲到他身前,擋住了刺客偷襲的暗劍,就在那天,我可以為他去死。
我想,也許我的記憶裡遺漏了什麼重要的信息。
我不知道,讓他如此痛苦的原因是什麼。
難道……是因為那個不知名的靈魂。
「王上,已經八天了。」趙高小聲說。
他不說話。我卻彷彿看到他蒼白的臉,佈滿血絲的眼睛。
「王上,告示被人揭了。」
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一旁的長几,砰的一聲。
「只是……。」宮人欲言又止。
「快說。」他怒喝。
「揭告示的是質於我國的燕國太子丹。」
「是他?」他停頓了一下。
「王上,宣還是不宣。」
說完,又道:「不要少了禮數。」
人唯唯諾諾地走了。
太子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搭上我的手。
許久,我聽到他說:「大王,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他冷冷道:「說。」
「在下想看看夫人的氣色。」
他的呼吸突然重了幾拍。
「若不看夫人氣色,在下無法對症下藥。」太子丹的話溫和,但堅決。
似乎咬著牙說。
簾子被掀開。
只一會兒,很快關上了。
過了許久,太子丹都沒說話。
「怎麼樣?」他焦急地問。
「看不出夫人中的什麼毒,但在下這有個方子,能解百種奇毒,只能暫且一試。」
他依然沉默良久,道:「也好。」
「三日後,在下再來診治夫人。」太子丹走了。
房裡開始熬藥,一種聞起來就很苦的藥,然後,那個男人,那個在我記憶中,殘忍暴虐的君王,親自用嘴,把藥喂到我口中,頂著我的咽喉,迫著我一口口嚥下去。
藥很苦,非常苦,苦到讓人流淚,讓人想吐。
他不覺著苦麼?
第二日,徐福來了,他只一搭脈,便喜道:「夫人的毒已解了三分。」
我聽到房裡幾個人同時鬆了口氣。
「王上,太子丹的藥果然有效。」這是蒙恬的聲音呢,他何時來的呢。
「只怕下毒刺殺王上的便是此人吧。」昌平君道。
他始終沉默不語。
「若下毒之人是他,他為何要親自解毒,這不是不打自招嗎?」蒙恬不解。
我的手被緊緊握著,他緩緩道:「只要能解她的毒,不管是何人,寡人絕不失信。」
我莫名地鬆了口氣。為太子丹,也為他。
第三日,我已能睜開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沉睡的他。
他一隻手擁著我,另一隻手放在被子外面,……長長的烏黑的睫毛覆在他的眼瞼上,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他的眼皮動了一下,我立刻閉上眼假睡。
他很輕地起身,在我額上印下一吻,心一跳,原來的親密,都在半夢半醒之間,如今醒來了,他還是如此,我非常之不習慣。
他低聲喚趙高。
趙高進來,他小心地掀開被,下床,趙高為他更衣。然後他走到門口,又回來,掀開簾子,好一會,才轉身離去。
「王上。太子丹今日要來。」
他停了一會,道:「好。」
太子丹來後,依然說要看氣色,他掀開簾子的那一刻,我迅即睜眼,朝他一眨,又立刻閉上。
他似乎呆住了,僵了好一會。
「怎麼樣?」秦王的聲音夾著隱隱的怒氣。
他這才放下簾子道:「夫人的氣色好多了。」
「這都是太子之功。」秦王緩和了些。
「在下再開兩天的藥,服藥後,應讓夫人起來走動,躺的時間太長,週身經絡都已瘀塞,在下要用銀針為夫人通絡。」
「你說什麼?」趙高大怒喝道。
秦王似也沉鬱不悅。
「若不用銀針通絡,夫人恐會癱瘓。」太子丹肯定地說。
秦王隱忍許久,終道:「罷了,就依太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