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西風捲著落葉在冷清的小巷裡狂傲地吹嘯著。這時,一個紅漆小門的兩扇門板吱呀地開開了。戴愉瑟縮著兩肩,用手捂著灰色的呢帽,低著頭匆匆地走了出來。但是他剛離開門口不到兩步,一個女人尖厲的聲音把他叫住了。
「回來!回來!話還沒完,你急著跑什麼!」
他好像不情願,但又膽怯地站住了。女人蓬鬆的卷髮剛剛從門縫一露,他就趕快扭回身走進門裡去。
女人關上了街門,過道裡頓時更加昏黑。
「你這笨蛋、傻蛋兼混蛋!」一個嘴巴打在戴愉的臉上,幾乎把他的眼鏡打掉。王鳳娟又像惱怒又像撒嬌地拉住他的手就在門道裡說起來:「你真叫王曉燕迷上啦?一天不見她就不行?哼,告訴你說,你這樣混蛋可是想找死!」
「我真像一個失掉貞操的女人,永遠只有受氣……」戴愉低頭咕噥著。他很想立刻甩脫這女人趕快走掉,但是王鳳娟又給了他一個嘴巴,緊緊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向院裡走去。
「放屁!告訴你說,我早看出你動搖、無能來啦!你虛報成績,你八面敷衍,你怕我,你想甩脫……哼,沒有這麼便宜的事!說實在的,」走回屋裡,王鳳娟的聲音低了、溫和了,但是她那銳利而風騷的眼睛在戴愉的臉上一警時,仍然煞像一把利劍一閃,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兩人挨著坐在沙發上,王鳳娟又說:「說實在的,你不要以為你挑撥了林道靜和王曉燕的關係,在北大把王曉燕控制住就滿足了,我們的工作還多得很呢。中國的『丘九』比『丘八』還厲害,要時刻防範他們,絕不能叫他們活動起來、組織起來。告訴你,剛才沒有說完你就要跑。告訴你,去把你那『未婚妻』進一步抓住,叫她參加我們的『共產黨』;叫她去找林道靜,叫她們仍然恢復關係;叫她去瞭解北大共產黨組織。還告訴你,你別以為天下太平,北大確是有共產黨在活動的。林道靜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另外,如果你還能弄到北平共產黨那些新的負責人的名單、住址——就是一個人的也好,那咱們頭兒就會重重的賞你,重重的賞你!好,這就去吧!」王鳳娟抱住他的脖子叭地吻了一下,同時,賞給他一個妖媚的微笑。戴愉站起來,像木頭橛子樣僵硬的身體這才慢慢地向門外走去。
走到黑暗的小巷裡,一陣冷風迎面吹來,他不由得又抱起了雙肩。好像喉嚨裡塞住什麼難聞的腥東西,他用力大聲咳嗽了幾聲,這才急急忙忙朝大街走去。他厭惡、害怕這毒蛇樣的女人,但是他又不能離開她。在他腐朽的心靈裡,只有曉燕的愛情還給他卑賤的靈魂留下了最後一點生命的火花,但是這火花是怎樣地微弱呀。他戕害了自己,戕害了許多人,最後又在戕害他自己心愛的女人王曉燕……
於是一見王曉燕,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著那個瘦削的醜陋的女特務,他是卑賤的唯命是聽的奴才;但是見了曉燕,他又儼然是一個正派的沉默而持重的君子了。他鼓著金魚眼睛彷彿煩悶而又純正地凝視著王曉燕,關切地問她:「燕,這些天你好像瘦了。有什麼不愉快的事?」
曉燕對他赧然一笑,淡淡地說:「沒什麼。不知為什麼我對參加政治活動不如過去熱心了。有些進步同學另眼看待我……」
「不對!」戴愉不慌不忙地說,「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就是極易動搖的。你過去認為革命的、不得了的人,過了幾天,也許他一不高興就不革命了。甚至反革命了。你的好朋友林道靜不正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燕,不要苦惱,黨就準備接受你為共產黨員了!」
「什麼?」曉燕吃驚地看著他,「君才,你說什麼?」
戴愉拿起曉燕的手放在唇上熱烈地吻著。同時把自己灰黯的浮腫似的黃臉挨在她白嫩的臉上。他閉起了眼睛,彷彿沉在幸福的夢幻中,低聲喃喃道:「親愛的,你是世界無產階級的先驅者了——我們完全站在一條線上了……」
「我們真的站在一條線上了?」
王曉燕像歡喜又像沉痛似地重複著這句話。此後她就許久默默無言。
深夜,當他們快要分別的時候,戴愉抱著曉燕的臂膀,柔聲說道:「燕,如果你捨不得林道靜——我知道你們的感情是很深的,那你找找她,也還可以同她再來往。」停了一會見曉燕不說話,他又說,「不過,這樣做,我要求你要提高警惕,要把她的行動、言論、做什麼事情、和什麼人來往及時地報告給組織。報告你們的小組長——你以後就要在北大的黨組織內過生活了。」見曉燕仍不開口,沉了一下,他語氣變嚴肅了,「這是組織原則——共產黨員是不允許有私人情感的。根據工作需要,你應當仍然和林道靜去接近,以便瞭解她反革命活動的情況。告訴你,她同特務胡夢安早就有秘密來往。胡夢安愛她、追她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胡夢安?」曉燕彷彿看見了那條毒蛇,陡地驚了一下,「她恨死了他,怎麼會……」
「豈有此理!你這個人真太缺乏辯證唯物觀點了!」他鬆開曉燕的手,面色嚴厲地皺起了眉頭,「你完全不懂馬克思主義,頭腦裡充滿著小資產階級的空想和右傾機會主義的情緒。
這是組織決定,明天,就去找林道靜——聽說她還在北大活動哩。以後你的工作仍由歷史系王忠同志來領導,你該認真嚴肅地在他領導下參加學校的鬥爭。」
戴愉走了之後,曉燕趴在床沿上,痛苦地、迷惘地輕輕喃喃著:「天啊,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一切都像夢,像夢那樣變幻著。我,我怎麼能夠再同她說話呢?……」
她的眼前突然閃過了林道靜那紅腫的淌著鮮血的臉,閃過她那踉蹌地跌倒在樓梯上的身影。而打她的正是將要領導自己的王忠——他有著一張討厭的猴子臉。
參加了「共產黨」並沒有使曉燕感到幸福和愉快,反而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痛苦纏繞著。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樣一步步遠離了所喜歡的人,而同一些不大喜歡的人攪到了一起。她在書桌前看不下書,心裡煩躁不安。這時她打開了抽屜,抽出了白天林道靜給她的一封信,忍不住又從頭看了一遍。說也奇怪,道靜給她的信,她竟沒有給戴愉看,幾次她想告訴他,可是還是被對道靜那生了根似的友情擋往了。這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親愛的燕姐:不管你怎樣地討厭我、害怕我,但是我仍然愛著你、信任你,因為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們彼此有過多少深厚的友情與信任呵!在我困難的時候,你又給過我多少幫助呵!所以我不能忘掉你,是永遠也不能忘掉你的!……
燕姐,請相信我向你說的是實話,因為關心你而說的萬分真實的話:你受騙了!鄭君才是一個很陰險的騙子,他欺騙了你。他是一個偽君子。而你,竟相信了他,斷絕了我們的友誼。並且一步步走上可怕的道路……燕,你不理我,我的痛苦還小,可是你和一些壞人混在一起,這使我,使一切關心你、熱愛你、對你懷著巨大希望的人都異常痛苦。燕,現在,我知道你還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你被愛情蒙蔽了眼睛。但是我希望你明智的心中,還能保存一點冷靜的明辨是非的理智。多觀察事實,多思索、研究,慢慢你會看清你是走錯了道路。到那天,無論哪一天,當你遇到了困難,當你回過頭來猛然醒悟了的時候,我永遠是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你就來找我吧!親愛的燕姐,來吧!快來吧!什麼時候我都在等待著你。
接到了這封充滿了熱情與希望的信,使曉燕竟忘掉了戴愉的話——林道靜是個奸細的話,而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但是這僅僅是一霎間的事,當她定下心來開始認真考慮的時候,她把這信扔到了抽屜裡。「欺騙——誰是欺騙?」她冷笑了。對戴愉的信任畢竟超過了對林道靜的。「這個墮落的女人,她反說我走上可怕的道路……」曉燕喃喃自語著,內心竭力掙扎著。說實在的,如果林道靜說的是實話,那麼戴愉……她簡直不敢想下去,她怕想這些。所以她見了戴愉時的那種不安、痛苦,甚至入了「黨」也不覺得高興的情形,便是可以理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