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的傍晚,浮雲緩緩地飄動在黯藍的天上。瑰麗堂皇的角樓巍峨地矗立在這傍晚的浮雲下面。河水,那黯灰色的閃著鱗光的護城河水,那河邊灰色的矮矮的磚石欄杆,那熱烈快活的談話,那激動的珍貴的淚珠呵……
「今天我才明白人間還有、還有另一個世界!」
這一切不過是剛剛在眼前、剛剛過去的事情,然而,然而卻好像遙遠的多少年前的事了!這是不是做夢呢?剛才她還在和她的好朋友王曉燕一起自由地談話;還在一起嚮往著那無限美好的未來;還在一起商量怎樣讀書、前進。可是現在呢,道靜睜開疲憊的眼睛打量了她的周圍一下:漆黑的發著霉臭好像地窖一樣的地方,陰森、寒冷。她已經和那個人間世界隔得好運好遠了呵!這是來到什麼地方了呢?她微微打了個冷戰,眼前浮動的幻象消逝了,她想到了迫在眉睫的現實——國民黨劊子手立刻會審訊她的。肉刑,還有死——她腦子裡突然又浮起了「死」這個念頭。
她一個人坐在漆黑潮濕的土地上,茫然地想起了秋瑾,想起了她就義以前的「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句;想起了盧嘉川,想起他那熱情的爽朗的笑容;她也想起了江華,想起了徐輝。當她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可敬的盧嘉川時,她閉著眼睛微笑了一下。「同志,我恐怕就要和你一樣了!」因為她認為他已經犧牲了。
死,從小時候,她就多麼羨慕像個英雄一樣地死去呵,現在,這個日子就要來到了。
她陷入紛亂的熱烈的回憶中。也許過不多久她就要離開了人間,在這最後的時刻中,她要把她短短一生的快樂、痛苦,和一切值得記憶的事情全好好的想一想、回味一下。她沒有第一次被捕時那種膽怯和孤單可怕的感覺了,她的心比較平靜地思索著這戰鬥的人生是多麼值得留戀呵!
「出來!」門鎖在手電筒一閃之下嘩啦開開了。道靜被一隻大手抓住,連推帶拉地走出了這間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一張寫字檯後面,坐著一個蒼白的穿著西服的中年男人。兩個拿槍的士兵站在稍遠的屋角,一個當記錄的書記埋頭坐在另一張小桌上。
道靜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臉側向旁邊。
「你就是林道靜嗎?今年多大年歲啦?」西服男子的聲音是枯燥的、慢騰騰的,好像還沒有睡醒的樣子。
半晌,沒有回答。道靜的頭依然歪在一邊動也不動。
「說呀!我們在問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嗎?」慢騰騰的聲音變快了。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我不是犯人!」道靜依然動也不動,「你們才是真正的罪犯!」
桌子通地響了一聲,西服男子惱怒地瞪圓了眼睛:「好呀!你這兇惡的女人!不用問你,毫無問題,一定是個共產黨!說!什麼時候參加的?領導人是誰?在哪個支部?說了實話,有了悔悟,還可以從輕處理。」
道靜慢慢回過頭來,筆直地盯著問者的癟癟的蠕動的嘴巴。多麼奇怪!那蒼白的瘦臉,那狼樣發亮的眼睛,那沒有血色的烏黑的癟嘴唇,都和曾經纏繞過她的那條毒蛇多麼相像呵!天下的共產黨員都有許多相像的地方;天下的特務、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們卻也都這樣相像呵。
「我要真是個共產黨員那倒幸福了!可惜我還夠不上它!」
道靜的聲音雖然很低,然而一字一句卻異常鏗鏘有力。
「你還狡辯什麼!抓了你來是有證據的。你不但是個共產黨,而且還做過許多重要工作。說!」那個傢伙又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替他酒色過度的虛弱的儀容來壯威。
「我已經說過了。」道靜又側過了頭,望著灰色的映著她自己影子的牆壁,「我總想參加共產黨,可惜——我還沒有能夠參加!」
桌子連連的震響起來了。那個問案的傢伙氣得抓住頭髮跳了起來:「好狡猾的東西!還沒有見過你這樣頑惡狡猾的女人!不說,不說實話要槍斃!你知道嗎?」
「知道。我早準備好了。」道靜的聲音更低了。她突然感覺到異常的疲乏。
「啊!啊!……」那個癟嘴瘦傢伙剛剛又要說什麼,同樣的一個西服瘦子從旁邊的門裡走了進來。他走到道靜面前揮著手臂晃了兩晃,好像見面禮似的。然後,瞇著一隻眼睛冷笑道:「林小姐,還認得鄙人嗎?」
「啊,毒蛇!」道靜驚悸地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疲乏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因為憤怒、因為憎惡、因為怕受侮辱的恐懼而激烈地狂跳起來。渾身忍不住一陣顫抖。
「想不到吧?我們又見面了!」胡夢安和道靜面對面地站著,狼樣閃著白光的眼睛緊盯著她,似笑不笑地露著雪白的牙齒。白蘭地或其它什麼上等好酒的氣味濃濃地衝向了道靜的鼻孔。「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你這個小小的共產分子,今天怎麼樣?今天,該在我們的三民主義面前低頭了吧?」
「滾開!」道靜猛地把那個骷髏樣的酒鬼推了一下子,急急地喊了一聲,「渾身的血腥氣!滾開!」
坐在寫字檯後面的瘦子又連聲地擊起了桌子。桌上的茶杯嘩啦啦地翻到了地上。胡夢安當著衛兵、當著他市黨部的同事面前,沒好意思像猴子樣的躥跳起來,他反而挺著胸膛,直著頸脖,靜靜地看了道靜幾秒鐘,然後連聲獰笑道:「林道靜小姐,我說,你、你到底有幾個腦袋幾條命呀?
共產黨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樣——這樣赤膽忠心死不悔悟!我救你,總好心想救你——你要放明白,第二次落到我手裡,要是……」他從牙齒縫裡一字一板地說,「要是再不—悔—過—自—新,再不—從—實—坦白,那麼,你可不要後悔,你們的馬克思在天之靈也不能救你的!」
桌子後面的瘦子乘機接著來幫腔:「你的全部材料,你在定縣以及其他地方的一切行為,我們全清楚得很。快說出你的組織關係,只要你說出一個同黨,我們可以立刻釋放你。」
道靜猛地打了一個冷戰。「定縣?他們知道了定縣?……」她突然被激怒了,猛地,一個嘴巴狠狠地打到站在身旁的胡夢安的瘦臉上。她怒喊道:「你們槍斃我吧!」
啪,啪,啪,一個嘴巴,兩個嘴巴,一連幾個嘴巴也重重地打到道靜蒼白的臉頰上。胡夢安摸著被打的面頰,暴跳如雷地大喊道:「好呵,你好大的膽子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你們常說的話。現在先奉還你幾個嘴巴。把她帶下去!」他那兇惡的目光轉向了門口的衛兵,同時把手一揮,「刑——重重的!」
「是不是做夢呢?……」一間陰森森的大屋子裡,地下、牆上全擺列著各式各樣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的東西——刑具。幾個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漢兇惡地盯著她,好像怕這個犯人逃遁似的。道靜被衛兵推搡著,來到這間屋子裡。她站在地上,覺得渾身疲乏,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可是她又茫然地想起來了:深夜,這已經是沉沉的深夜了,多少媽媽正在抱著自己的孩子熟睡;多少年輕的愛人正在纏綿地喁喁私語;可是她呢?……她的朋友曉燕此刻能否熟睡?盧嘉川、江華、許寧、羅大方、徐輝、許滿屯,還有堅強的「姑母」……這些光輝的革命同志,他們都在哪裡?還有她那些可愛的學生們,他們誰也不知道她已經來到這個可怕的地獄……
她站在那裡閉著眼睛不聲也不響。
彪形大漢們以為她膽怯了,一邊大聲地響動著什麼刑具,一邊得意地吹起風來:「什麼英雄好漢也架不住一頓槓子兩壺辣椒水!」
「這還是輕的呢——要是通紅的烙鐵一上來,吱吱的紅肉冒白油,生豬肉也燒熟了,別說人……」
「我說呢,要是識好歹的,既然到了這個地方就趁早回頭,少吃苦頭——好漢不吃眼前虧。」
閉著眼睛,道靜依然站在地上,不聲不響地好像睡著了。
她能夠說什麼呢?她咬著嘴唇,只剩下一個意念:「挺住,咬牙挺住!共產黨員都是這樣的!」
「好哇,跑到這兒裝洋蒜來啦!」劊子手等急了,惱怒了,動手了……
就這麼著:她挺著,挺著,挺著。槓子,一壺、兩壺的辣椒水……她的嘴唇都咬得出血了,昏過去又醒過來了,但她仍然不聲不響。最後一條紅紅的火箸真的向她的大腿吱的一下燙來時,她才大叫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天色破曉了,陰森森的昏暗的刑房裡,從高高的窗隙透進了淡淡的青色的微光。兩個肥胖的行刑的劊子手用手巾頻頻擦著汗水,同時望望躺在地上渾身凝結著紫血、面色死白不省人事的林道靜。一個傢伙先長吁了一口氣:「這小娘們倒真行!我真納悶:怎麼中國的男男女女只要一沾上共產黨的邊,就都好像吃了***迷魂藥——為他們的共產主義就連命都不要啦?說實在的,還有什麼比命值錢的呀?」
另一個大聲打著噴嚏,他用正在揩拭著流在板凳上的鮮血的手,突然向自己的脖子上一砍,粗暴地大聲說:「沒別的法子,只有照著蔣委員長說的主意辦——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殺!殺!殺!斬草除根,殺絕這些赤色的雜種!」
說到「蔣委員長」,他跳起來立了一個正。順便把大皮靴向道靜的身上用力一踢,突然爆發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