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文和伍雨田都坐在屋子裡半天不做聲。後來,看出一個空隙,高大胖壯的伍雨田猛然一躥——衝出了學生們的包圍圈,急步跑到學校外面去了。
「追呀!追呀!追走狗呀!」
「趕呀!趕到教育局請願去呀!」李國華領頭一喊,請願的呼聲又響成了一片。
伍雨田一跑,學生們有一部分也呼啦一聲跟著跑了出去。
「皮得瑞,你幹嗎不跑了呀?走!到教育局請願去!」
李國華和另一個大個子麻子臉的男學生李占鰲,拉住皮得瑞的胳膊叫他同走。
「我,我不去!……」瘦小的皮得瑞,使勁吸溜一下鼻子下面的兩條青鼻涕吶吶地說,「這頂什麼事?有那工夫我還撿煤渣去呢。」說著他低頭走進了校門。
「呸!妥協分子!」李占鰲狠狠地朝皮得瑞的背影罵了一句就急步跑走了。
追趕伍雨田的學生走後不久,道靜迅速佈置學生在學校的裡裡外外,甚至廁所飯廳全貼上了紅紅綠綠的大條標語。這些標語除了寫著「打倒校長」、「打倒伍雨田」等等之外,最惹人注意、最使人大吃一驚的是忽然出現了「擁護中華蘇維埃政府」、「擁護中國共產黨」的口號。於是在這些標語下面圍著大群的小學生,歡喜的、好奇的、驚慌的,各種不同的眼睛互相探詢著。
「看!看!共產黨……」
教員們看見了這些標語,有的壓抑住驚慌不安的心情把學生趕回課堂去;有的卻又驚又喜好像發現寶物般地審視起來。
道靜是三年級的級任教員。開始她和別的初小教員一樣,停在課堂上,可是卻時時拿眼瞟著院子裡,豎著耳朵聽著一切的聲音。當學生們去追伍雨田,所有的教員也都走出課堂的時候,她就跑出來去找趙毓青。但是這個熱情冒失的青年已經不見了,他怕學生請願不成,竟隨後追趕著學生去了。
「要盡力隱蔽自己的真面目,把自己隱蔽在群眾當中;要盡量爭取同情者……」道靜想起江華在負傷之後還諄諄囑咐她,叫她記住這些白區秘密工作的原則和方法。想到這,她心裡突然充滿了疑慮和焦灼。請願的結果會怎麼樣呢?趙毓青、她,以及那些進步的學生突出地暴露在人們的面前之後結果會怎麼樣呢?下課鐘響了,學生們下學回了家。道靜沉思著走回自己的寢室。當她剛坐下來想整理一下思緒,考慮考慮以後的做法時,王彥文校長忽然走進來了。她頭髮蓬亂,眼睛紅腫,一進門看了道靜說:兩眼,生硬地像塊木頭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頭也不抬地「林先生,人要憑良心!您說說,自從您來到敝校,我對待您怎麼樣?」
「姑姑,您有什麼意見照直說吧!」道靜已經料到校長會有這樣一手。——雖然她還沒有完全公開地暴露自己的面目,但是學生們這樣公開一鬧,毫無疑問校長會猜到有她在領導。
「沒有意見!」她抬起頭來,窄窄的瘦臉更加黃得可怕,「您是家兄介紹來的,說實話,我真是另眼看待。就說您剛來時候就犯著嫌疑……不過我不相信。我想一個年輕女子哪能參加什麼黨作那些危險犯法的事?……後來伍先生常跟我說您跟趙毓青領導學生開共產黨的會,宣傳什麼……我還是不大相信——我還替你們辯護呢!」她歎了口氣,沉一沉,狠狠地皺著眉頭盯著道靜,「知人知面難知心呀!想不到你們竟煽動學生來反對我,反對伍先生,反對我們兩個人。共產黨的標語又公開貼在我這個學校的牆壁上。……那還有什麼說的?林先生,事實擺在眼前,您看著辦吧!有地方會替咱們說理的!」
沒等說完,她站起身來悻悻地走了。道靜想向她解釋,又想回擊她幾句,都沒來得及,她就走了。有好半天,道靜呆呆地愣在屋子裡,腦子亂哄哄的……
午後學生來上課的很少。家長們聽說學校鬧了學潮,都不敢叫孩子來上學了,整個學校停了課。道靜像熱鍋上的螞蟻,坐不是立不是。幸而劉秀英這女孩是臨時交通,她領著三個學生來來回回地向道靜報告著消息:「趙老師領著同學站在教育局門口,喊口號要求撤換校長和伍老師。後來他們都到縣政府去了,還在喊口號。」
「伍老師在縣黨部裡呢,校長在教育局裡。」
道靜懸心、憂慮,一刻刻捱著時間。
午後三點鐘還不見趙毓青和學生們回來,道靜實在忍不住了,她領著十幾個學生也向縣政府跑去了。小城狹窄的土道上灰塵滾滾,太陽火辣辣地曬在人們的頭上、身上。道靜和學生們正跑得紅頭漲臉喘喘吁吁的,忽然看見趙毓青領著一大群學生迎頭走來,兩邊的學生頓時興奮得跳著腳高呼起來。
「回來啦!回來啦!」
「勝利啦!同學們!咱們勝利啦!」
同學們手舞足蹈地幾乎要互相擁抱了。兩個教員也互相握著手。趙毓青滿面灰塵,揚著眉毛興奮地說:「林,咱們的鬥爭勝利啦!開頭教育局不理我們,到縣政府也不理我們,我們不停地喊口號,甚至要砸縣政府,他們這才屈服啦。縣長和教育局長親自出來接見我們,答應撤換校長和伍雨田。」小趙清瘦的白臉曬黑了,他吐了一口唾沫,拍拍道靜的肩膀,微微一笑。「嘿,怎麼樣?」那意思好像是說,「還是我對了吧?」
道靜也高興起來。但她的高興與其說是因為鬥爭的勝利,還不如說是因為看見他們平安回來了更合適。不過,她沒有把她心裡的話說出來。她拉著兩個學生的手,興奮地笑著:「好,好,你們可回來啦,可回來啦……」
夜晚,下起雨來,道靜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覺。這突然爆發的急轉直下的形勢,把她攪擾得糊里糊塗。目前即將要到來的是喜是憂呢?她說不上來。她對於趙毓青那種輕率的樂觀和自信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她對自己也並不相信。
這時,她又想起了江華,想起了盧嘉川,想起這些富有經驗的老同志。當她矇矓入睡時,這些同志的面影還在她眼前晃動,彷彿在對她說:「小林,小林,清醒一些!清醒……」
她果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她。她猛地醒來了。不是做夢,真的有人在輕輕敲著窗戶。
「林老師!林老師!」聲音急促驚慌,微細得剛剛可以聽到。
道靜趕快跳下床來開了門。黑夜裡,外面落著雨,只見皮得瑞淋得小水雞一樣哆嗦著站在房門外。他見了道靜,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急促地喘著氣,說:「林老師,不好!不好!……」他喘氣、瞪眼,驚慌地看著道靜不知說什麼好。
道靜嚇了一跳。按住心裡的悸動,卻輕聲撫慰著皮得瑞說:「別慌!皮得瑞。你說——發生了什麼事?」
「老師——老師——我爹、爹,叫我告訴你,你,不好!不好!……」
「皮得瑞,說明白點!怎麼不好呀?」道靜又急又好笑。這總掛著青鼻涕的孩子,半夜三更冒著大雨跑到學校來,一定有非常嚴重的事情,但是他……
「老師,快、快跑吧!他們一會兒就要來抓你和趙、趙老師啦!」
「什麼?……」道靜緊抱住皮得瑞的小腦瓜,一下子把他拖到屋子裡。
「我爹在縣政府給他們倒水的時候聽見啦。他,他說今晚上縣、縣、縣長和黨、黨部開了會。」在黑黑的屋裡,皮得瑞仰頭瞅著道靜結巴著說,「我爹聽見啦:今夜裡十二點,他們要到學校裡來抓你跟趙、趙、……趙……我爹叫你們快跑。」
道靜看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她拍拍皮得瑞說:「好孩子,謝謝你,謝謝你父親。你快回家吧,雨這麼大。站住!你聽說還抓別的人嗎?」
「沒、沒有別的人。老師,你、你快去告訴趙老師,快……快……快跑吧!」皮得瑞一邊小聲喊著,一邊跑走了。道靜站在屋門口目送這瘦小的影子消失在雨夜的漆黑的矮牆後面,就趕快去敲趙毓青的房門。
他們倆急促地商議著。趙毓青先是還不相信,不想走。急得道靜說:「情況這樣緊,你為什麼還這樣自以為是?你既然不走,我也不走!」
「走!既然你這麼……」趙毓青一邊扣著衣扣一邊說,「可是到哪兒去呢?咱們不能立刻丟下學校和這些學生。」
「對!當然不能走遠。咱們還要和學生們交代工作。」道靜想了想說,「老趙,這樣吧,我到劉秀英家裡去。她家住在王村,父親是木匠,通過她還可以和學校聯繫。你呢,你到王丕富家去好不好?還有,接近咱們的教員老靳、老王、老何,通知他們不呢?」
「我自有辦法。全包在我身上。」趙毓青的眼睛閃著光,「你先走,我辦完這些事隨後就走。明天上午我叫人和你聯繫,那時看情況咱們再商量以後的辦法。」
「好。可是你一定要走呀!現在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十分鐘後,咱們一塊兒從矮牆那兒走吧。」
「一塊兒走不好。你先走,我隨後就走。這種情況,我早經驗過,算不了什麼。」
道靜沒的說了。她覺得自己也太過於激動了。於是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用力握住趙毓青的手,用那雙激動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這年輕的戰友。
「老趙,希望你小心!平安!再見吧!」她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趙毓青的臉霎時紅了。他感激地望著林道靜,平日,除了談工作,他們私人間很少來往,但是當這緊張的臨分別的一霎間,林道靜是怎樣熱情地關切著他呀!他不由得深深地被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