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北方鄉村的原野是活躍而美麗的。天上白雲緩緩地飄著,廣闊的大地上三三兩兩的農民辛勤地勞動著。柔嫩的柳絲低垂在靜謐的小河邊上。河邊的頑童,破壞了小河的安靜,「看呀!看呀!」「泥鰍!這個小蛤蟆!」的叫聲笑聲,飄散在鮮花盛開的早晨,使人不禁深深感到了春天的歡樂。
「林老師,您看!這塊石頭是不是水成巖呀?」
「趙老師,看!看!這小花兒多好看呀!」
十來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有男有女,先後簇擁著林道靜和另一個男教員在鄉村的大道上走著。孩子們的小腦袋歪著、仰著、探著,做出各種不同的姿勢一邊走一邊呼喊著。兩個女孩子剪著短短的妹妹頭走在最後面。她們一邊走一邊低聲談著話。
「劉秀英,你看同學們都多麼喜歡林老師呀!不錯,趙老師也不錯……」那個胖胖的鼓著兩隻金魚眼睛的女孩子摘下一支路旁的野花,聞了聞,「你知道嗎?咱們好些同學都可願意革命去啦。劉秀英,我也想去參加紅軍,可就不知道在哪兒……」
「不行,不行!」瘦瘦的劉秀英不同意,「李國華,林老師和趙老師全說過:咱們年紀都還小,現在還是應當好好用功讀書,準備將來——到那時候共產黨和紅軍也許都到咱們這地方來啦。」
「不行,我不聽你那套。要革命就參加紅軍,拿起大槍干它一氣!」
「李國華,劉秀英,」道靜回過身來喊道,「你們兩個爭論什麼哪?快走吧!到地方再開辯論會。」
星期天的早晨,被柳樹包圍的五里莊的小河邊,來了十幾個旅行的小學生,就頓時異常熱鬧起來了。孩子們分散在彎曲的河床邊,有的還脫了鞋光著腳丫跳到冷水裡。一時間,「捉王八呀」、「摸泥鰍呀」、「釣小魚呀」的喊聲以及女孩子們靠在柳樹下唱的美妙的歌聲,使恬靜的曠野和小河更加瀰漫了春天的氣息。
道靜坐在岸邊的沙地上,頸上仍然圍著那條白綢巾。她一邊看著孩子們盡情地玩耍,一邊和那個年輕的男教員低聲談著話:「老趙,你看看你的成績,」她指指那些正在摸魚的男孩子們,「這些孩子過去光知道調皮。可是現在,你看他們……」她微笑的臉上漾著快樂的紅暈。
「這點點成績算什麼!」趙毓青說。他約莫二十二三歲,瘦瘦的清秀的面龐,有一對靈活而熱情的眼睛。他正低頭用手指在沙地上劃著字,這時抬起頭來沉思著說:「沒有人領導,好像斷線的風箏飄在半空中,咱們不能老是這樣呀。」
「我也是這樣想。」道靜想起了江華,不覺歎了口氣,「你見過我的表哥。如果他在這兒,我們的工作會更好……他臨走時說會有人來的,可是這多日子也沒見人。」道靜扯下一根柳條慢慢拂弄著,悵惘地看了看趙毓青。
「不過話又說回來,」趙毓青說,「沒有領導,咱們現在的情況也還不算壞。這多的學生都傾向著革命;有些教員也同情咱們。咱們還可以大干一氣。」
道靜搖搖頭:「可是,老趙,我覺得還是趕快請組織派人來跟我們聯繫才好。我已經寫過信要求來人,可不知結果怎麼樣。」她沉思了一會兒,說,「現在學生們玩的差不多啦,咱們就領著他們開討論會吧。」
趙毓青把哨子一吹,孩子們放下手裡的小桶、小鏟、釣竿,迅速地集合到一起。除了李國華、劉秀英等幾個稍大的女孩子還穿得乾乾淨淨,其他的孩子泥呀水呀弄得滿頭滿臉。
他們互相看著吐吐舌頭,就拿袖子使勁抹擦起臉上的泥水。可是越抹越髒、越黑。道靜噗哧笑了:「同學們,到河邊把手臉洗乾淨再集合。」
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跑到河邊洗乾淨手臉,又迅速跑了回來,把兩位老師團團圍在當中。
頑童們的張張調皮的面孔頓時不見了,一個個睜大眼睛嚴肅地凝視著兩位老師。沉了沉,道靜那溫厚熱情的聲音,好像驟雨一樣落在孩子們的心上:「同學們,你們都是咱中國最有出息的好孩子。你們都明白了愛祖國的道理,都為自己的國家這樣擔心。而且你們也明白了中國將要往何處走去。同學們,咱們將來都會生活在一個非常非常幸福的社會裡,好像現在的蘇聯一樣。你們都傳著看了《蘇聯兒童過著幸福生活》的這本書了嗎?好,都看了。那麼,咱們現在就來討論討論蘇聯孩子為什麼那麼幸福,可是咱們中國的孩子為什麼生活得這樣悲慘的原因吧。」
溫暖的太陽透過稀疏的柳枝,照著團團圍坐在河邊沙地的小學生們。他們一個個興奮得紅漲著臉,搶先熱烈地發著言。
「我說,在蘇聯,兒童們吃的好穿的好,爸爸媽媽都有工作……」李國華閃爍著大眼睛急急地說。
「可是我說,我說,最要緊的還是唸書。」一個掛著青鼻涕留著學生頭的男孩打斷了李國華的話,「咱們中國的兒童唸書多難啊,像我——我爸爸養活五個孩子,一個月才掙十五塊錢,家裡哪兒有錢讓我上學呢。蘇聯孩子上小學、中學、大學,只要你努力上進就能夠多,多……上學,老,老……上學,有,有學問、問。可是咱們,看,看我……我上學,多……多……難呀!」他越著急越結巴起來了。小臉紅漲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還有許多話沒說完似的。
這時另一個學生瞪著他說:「皮得瑞,別說啦,眼珠子都要急出來啦!」
「不,不!人家,心、心裡難——難受,……你,你還、還革命——命哩!」皮得瑞生了氣,他扭過臉,紅著眼要哭了。
「同學們,」道靜站起來,嚴肅地看著那個譏笑了皮得瑞的學生說,「皮得瑞的發言是對的。他聯繫了實際。他功課很好,可是家裡窮,想上學,上不起。他下了課,還要上車站去撿煤渣和破爛,時常餓著肚子來上課。……同學們,咱們想想,中國兒童這樣受苦倒是什麼原因呢?」
沒有回答老師的問題,孩子們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看起皮得瑞來。那個笑話了皮得瑞的孩子低著頭走到皮得瑞身邊,羞慚地拉住了他的手。
「好,吳學章,這才叫階級友愛。」趙毓青對吳學章笑笑,又對其他孩子說,「都回去坐好,繼續開會。」
正在這時,一個學生喊了一聲:「有人來啦!」說話間,那個黑胖粗大的伍雨田騎著一輛自行車,已經來到了河邊的柳趟子外邊。
道靜趕快迎了上去,笑著對伍雨田說:「您也到這個地方玩來啦?我們領著文學會的學生正在這兒一邊玩,一邊念詩呢。郭沫若的《女神》可挺不錯啊,您也參加吧!」
伍雨田推著車子訕訕地搖頭答道:「星期天串個親,路過這五里莊,想不到碰見你們……你們念吧,念吧,將來都是大文學家。哈哈!」
伍雨田愣了一會子。學生們也瞪著他愣了一會子。他這才推上車子慢吞吞地走了。他剛走出幾步,立即從他背後傳出一陣琅琅的讀詩聲。孩子們讀著《女神》中的《晨興》,清脆的童音悅耳地飄散在恬靜的原野上。
月光一樣的朝暾,
照透了這蓊鬱著的森林,
銀白色的沙中交橫著迷離的疏影。
松林外海水清澄,
遠遠的海中島影昏昏,
好像是,還在戀著他昨宵的夢境。
……………
自從江華來到定縣撒下了革命的種子,一個多月之後,定縣高小的情況就變了。道靜遵從著江華的指示,盡力團結了一切能夠團結的人。首先她接近了趙毓青,這是個有革命意識的青年。由於思想的接近,他們互相依靠著、商量著來進行學校裡的秘密工作。漸漸抗日救國的言論在學生們和一部分教員當中傳播起來了;各種合法的——學生自治會、文學會、音樂會、話劇團等等小團體組織起來了;多數教職員和道靜的關係也處得很好。她照著江華所說的,首先在感情上和他們接近,然後在政治上影響他們。尤其對於王校長,她更想法叫這位守舊謹慎的老**歡喜她、相信她、對他們的活動不加干涉。關於道靜他們的許多活動,王校長只是有時這樣隨便地問問她:「道靜,你常帶著學生跑到野外幹嗎去呀?來了半年,你倒越變越像個小姑娘啦。」
「姑姑,這都是文學會的會員呀。我喜歡文學,學生們也喜歡文學,到風景好的地方唸唸詩、背背文,您說可不怪有意思。趕明兒您也參加去吧。」
校長用手帕抹抹嘴唇輕輕一笑:「老啦,老啦,可沒你們這些年輕人風雅……」她忽然收斂了笑容,伏在道靜耳邊小聲說,「伍先生總說你有嫌疑,還說趙毓青也……說你們到城外是開什麼會。小心點吧,別叫外邊說閒話,給咱學校破壞名譽。」她愛撫地摸摸道靜的頭髮,望望道靜的臉龐,「怎麼?我看你這些天又瘦啦。江先生有信來嗎?……我哥哥和曉燕還常來信囑咐我關照你。好姑娘,注點意,可別叫人們說閒話呀!」
「姑姑,您相信伍先生的話嗎?」道靜盯著王校長,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遲疑了一下,王校長又用手帕抹抹嘴唇,搖搖頭:「不相信。可是我是校長,我負著責任。一聽見說什麼共產黨……我就膽小。」
道靜忽然大笑起來。她用力拉著王彥文瘦削的手指親暱地說:「好姑姑!別神經過敏,沒那回事!國民黨總是把所有愛國的人都叫共產黨。我對學生只講過點愛國的道理,講怎麼好好用功。您說,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誰不愛國呀!再說,咱中國現在這樣危急……」
王彥文點點頭。小眼睛裡亮亮的似乎還有淚珠在發光。
工作依舊秘密地進行著。
暑假快到了,一天傍晚,伕役走來告訴道靜,外面有位先生找她。道靜的心跳起來了,她想:「誰?江華?……」
她急急跑到大門口去。
「戴愉!」她心裡偷偷喊了一聲,很快地伸出手去。
「好久不見了,路過此地,特來看看你。」戴愉溫和地說著,並且握住了道靜的手。
「真的好久不見啦,請進來吧。」道靜把他領到房間裡。又像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親切地說:「你看江華走了一直沒信,我們這裡從來沒人領導——你來了真好。」她對他完全信任不疑。
「定縣這裡沒人找過你?」戴愉吸著紙煙問。
「沒有。」道靜努著嘴,在革命同志的面前她又變成了小孩子,「我們這兒只有我和一個姓趙的——他年輕、熱情,是個很好的人。我們兩個團結了一些教員、學生,做了一些宣傳教育工作。最好的、最接近的教員和學生一共有了十多個……」
「他們都叫什麼?工作表現怎樣?」戴愉插了一句。
「你先不必知道這個吧。」道靜忽然多了個心。她沒有把人名告給戴愉——這也是江華叮囑她的。
「對,」戴愉一邊喝著茶,一邊搖手制止了道靜的報告,「好,你再談談以後的計劃。光是這樣宣傳宣傳就滿足了嗎?」
道靜說:「江華說過,不要性急——要長期準備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是一種錯誤的右傾理論!」戴愉堅決的聲音使得道靜吃了一驚。但她還是用心地聽他說下去。她聽見了一大篇關於中國革命的大道理,但是她分辨不出他說的究竟是對呢,還是不對。最後她只聽明白他的一句話:「你把那個姓趙的同志找來,我和你們一塊兒談談以後的做法。」
趙毓青進來了。道靜的小屋裡點上了煤油燈。圍著一隻小小的三屜桌,戴愉對他們低聲地指示著今後的工作。談到九點多鐘,他起身走了。剩下道靜和趙毓青卻激烈地爭辯起來。道靜紅著臉激動地說:「這麼一來,看吧,準得糟糕!我們因為團結了校長和其他教職員,孤立了伍雨田,這才能夠站住腳,工作才有了開展。要是打倒校長,那、那咱們怎麼能夠再呆下去呢?」
「不,不對!」趙毓青的聲音也是激動的,他瞪著眼睛瞅著道靜,「林道靜,別著急,我們不能顧忌這麼多——這是上級的指示呀!就是鬧糟了咱們也得服從。再說,再說,」他看看道靜紅漲的著急的面孔,把拳頭在桌上輕輕擂著說,「王彥文巴結教育局長,勾結伍雨田暗中拿學生的伙食費做買賣誰不知道!她聽伍雨田的話,監視別的教員和學生,許多人都對她不滿。姓戴的同志說得好,這些人都是國民黨的走狗。咱們該趁這機會讓沒有經過鬥爭考驗的學生和教員們經受一次戰鬥的洗禮。」
道靜把頭埋在手裡,緊緊靠在桌子上,半天動也不動。
「怎麼樣?有意見說呀!」趙毓青的聲音親切而又倔強。
「有什麼說的!打倒伍雨田,又打倒校長……」道靜抬起頭來,睜大迷惑不安的眼睛,「既然是上級的指示,我們就服從吧。不過我真有點兒糊塗——校長,她能算咱們的敵人嗎?」
「革命能夠徇私情嗎?」趙毓青突然嚴厲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道靜,並且皺著眉頭,「平常你跟她拉拉扯扯,姑姑長,姑姑短……我就看不慣!可是——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嘛,現在既然上級來了指示,咱們就必須堅決執行……革命嘛,就應當像狂風、像閃電、像多少地區那樣的轟轟烈烈……」他太興奮了,趕快把聲音放低下來,「同志,我在保定二師參加過學潮,多少有點經驗。不必猶豫了,咱們就商量商量怎麼進行吧。」因為他討厭王彥文一套庸俗的、拉拉扯扯的作風,又看到了她一些毛病,於是堅決主張打倒她和伍雨田兩個人。道靜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就迷迷糊糊地同意了趙毓青的作法。
三天之後。
早晨,初級班的小學生依然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到學校上課的時候,高小的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學生們在院子裡、操場上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地談著什麼,緊張地商量著什麼。自習鐘響了,沒有人上自習;上課鐘響了,兩個課堂裡都是空無一人。
高二級任教員伍雨田走到課堂門外,不由得把兩條濃眉毛擠到了一塊兒,怒沖沖轉身走到校長室裡去。高一級任教員趙毓青到課堂裡看了看也同樣轉身走了。
伍雨田正和校長小聲唧唧喳喳談著什麼,突然大群學生呼喊著跑到校長室外。王校長吃了一驚,瘦臉立時變得黃蠟般,兩腿站在地上也忍不住簌簌地抖了起來。
吳學章、李國華,和另外三個學生代表闖進校長室裡,歪著腦袋盯著校長和伍雨田:「校長,為什麼光叫住宿的學生吃窩頭?——你拿我們大伙的伙食費發了多少洋財呀?」
「嘿!伍雨田,國民黨走狗!你為什麼偵察我們?你為什麼打擊抗日愛國的學生?」
一霎間,「打倒走狗伍雨田」、「打倒校長王彥文」的口號聲激奮、嘹亮、參差不齊地在院落裡響起來了。包圍在校長室外的孩子們紅著臉揮著胳膊,有的跳著腳蹦起來多高。
「回去!回去!」口號聲剛一停,伍雨田板著鐵青的臉,不慌不忙地站在屋門口衝著五六十個學生大喊道,「回課堂去!你們受了共產黨的鼓動要找死呀!真要搗亂,可沒你們的好!」
「同學們!……」王校長的嘴唇煞白,小眼睛裡含著淚珠。
她顫巍巍地竭力提高了聲音:「別胡鬧呀同學們!別,別……回課堂去吧!」她的眼淚掉下來了。
一部分學生受了伍雨田的威嚇,又被王校長的眼淚所感動,立刻就像打架打輸了的孩子,噘著嘴悄悄地溜回課堂去了;剩下三十來個小學生在吳學章和李國華的帶領下,還站在校長室外大聲呼叫著、跳躍著。——那些進步學生平時總被林老師勸阻著,禁止他們暴露自己的真面目,這回,趙老師給他們佈置放手大幹,這些毫沒受過人生折磨、滿腦子革命幻想的孩子果真立刻興高采烈地幹起來了。鼓眼睛、膽大而又愛幻想的女孩子李國華竟成了活躍的學生領袖之一。
「打倒國民黨走狗伍雨田!」
「打倒糊塗自私的校長王彥文!」
「打倒膽小妥協,不能堅持到底的……」
他們分成了兩組,此起彼落地圍在校長室外聲嘶力竭地喊著叫著,甚至罵起那些溜回課堂的學生。
空氣越來越緊張,小小的平靜的小學校,充滿了騷動不安的戰鬥氣氛。高小無形中罷了課,那些膽小的有錢人家的孩子甚至逃跑回了家。初小呢,學生們雖然依舊聽著鐘聲排隊上了課,可是多數教員,人站在課堂上,眼睛卻瞟著院子裡,人人驚慌不安地想道:「出事了,出事了。……」
大院子裡男孩子和女孩子們一齊伸著脖子紅著面孔用力的大聲喊著、叫著,好像打架助威一般,有的甚至被好奇的衝動鼓舞著,激憤昂揚地狂叫起來:「打倒……」
「打倒……」
有的孩子連打倒誰還鬧不清,可還是跟在人群裡大聲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