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婉轉的歌聲飄散在一間寂靜的小屋裡。道靜坐在凳子上,一個人對著火爐上冒著熱氣的蒸籠,輕輕地隨口唱著自撰的歌兒:
黑暗的牢門呀,你永遠——永遠關不住那燦爛的陽光;
親愛的同志們呀,太陽、花兒、雲鳥,
還有那年輕可愛的姑娘,
他們穿過黑暗的牢獄的牆壁,在對著你們歌唱——
他們對著你們歌唱。
……………
她低聲反覆地唱了好久,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像醒過來似的停止了唱。揭開蒸籠,取出蒸熟了的又白又大的饅頭。這時一絲看不見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啊,蒸好了。」她欣賞著自己的技術。把一切收拾好了——爐子端到院子裡,蒸籠還了房東。她回到屋裡,就對著那堆饅頭,一個個地撫摩、觀察起來:「哪個裡面有鉛條呢?——許寧,他們該多高興啊!」
自從和余永澤分開了,道靜就住到沙灘附近的一個小公寓裡。她的生活比較自由了,就用全副精神放在和革命同志的聯繫上。為了打聽許寧的消息,她去找了許老太太。於是她和許寧的關係就聯繫上了。許寧被押在北平地方法院的看守所,她充做他的妹妹和許老太太一同去探望了他。當她第一次看完許寧回來以後,真是高興得很——為她自己,也為許寧。因為許寧自從坐了監獄,看起來反而比過去沉靜了,堅強了。他英俊的臉上很乾淨,眼睛閃著光,雖然衰弱、瘦削一些,但看不出沮喪的神色。
「身體不錯,可以吃飽……」許寧這樣對鐵欄外的道靜敘說他在獄中的生活,「開庭兩次了,法官說我的案子不重,只要登報悔過就可以釋放。」
道靜睜大眼睛說:「什麼叫登報悔過?——那是怎麼回事?」
許寧回頭望望踱著慢步離著很遠的看守,微笑變成了苦笑:「就是自首唄!」
「二哥,那你怎麼辦?登不登報呢?」
「不,不會!」許寧搖著頭,語氣很堅定,「我們所有的政治犯都堅決拒絕了。如果他們再逼迫,我們就要用絕食來反抗。……啊,四妹,你們學校要開運動會了嗎?那很好……」許寧先是低聲說著,後來看守過來了,他提高了聲音向道靜親切地含著深意地一笑。
「要寫,沒有鉛筆——在饅頭裡面夾上鉛條送來……」趁著看守又走遠了的空子,許寧又這樣低聲對道靜說。她點點頭,也給他一個會心的微笑。
想到這裡,看看手裡捏著的饅頭,一種青春美好的熱情衝擊著她,她又低低地唱了起來:
鉛條,可愛的小鉛條呀!
你藏在這白白軟軟的饅頭裡,像金子藏在砂子當中。
啊,小鉛條,可愛的小鉛條呀!
你將跳過看守陰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們的手中。
鉛條,可愛的小鉛條!
你像利劍,你像匕首,你將寫下人民的反抗呼聲,你將刺向反動者的咽喉。
……………
她眼睛看著窗外,手裡捏緊饅頭,低低地不自覺地反覆地唱。眼前——許寧,還有好些獄中的同志都高興地拿著她送去的鉛條,在書頁的空白上急急地密密地寫著。反動統治者不叫囚犯們有筆有紙,不叫他們寫出人民的呼聲;但是,他們拿著她藏在饅頭裡的鉛條正在寫,不停地寫起來……整個黃昏她沉醉在這種愉快的想像中——她已經從盧嘉川被捕之後那種消沉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了。她為自己戰勝了舊我、走上了新的生活而歡欣著。
吃過晚飯,她把屋子整理一下,又急忙找出幾本書籍包起書皮來。她知道獄中還需要書看,就用聽到了的方法——
用舊牛皮紙把革命書籍都包上一層書皮,然後在書皮上寫上《三民主義》、《建國大綱》或者《七俠五義》、《西遊記》等字樣。她一邊寫一邊想,要是看守看出來怎麼辦呢?「不管它,怕什麼!」她忽然覺得一切都順利起來了,覺得命運之神已經向她屈服了,她已經昂然地站立起來了。
這個晚上,戴愉又來找她。並且給她帶來了幾本秘密刊物。他的態度很和藹,說話慢吞吞,他環視了道靜的新居後,抿著嘴唇微微一笑:「很好,樸素得很……和什麼人聯繫上了嗎?你以後可以專心做革命工作了。」
「老戴,我已經找到許寧了。」道靜高興地告訴他找到許寧的經過。「雖然他是在獄中,但是,我感到什麼地方都有革命的力量——許寧在獄中反而變得堅強了,這不是革命的力量嗎?」
戴愉一根接著一根地吸著香煙,不時仰起頭來傾聽著道靜的訴說。等她說完了,他輕輕地點點頭說:「很好!許寧我認識他。他以後還會變得更好。因為獄中也是有黨的領導的。這個你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
道靜翻起戴愉送來的刊物《北方紅旗》輕輕念著:「『為創造北方蘇維埃而鬥爭……』呵,黨在號召創造北方蘇維埃嗎?」她驚喜地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老戴,目前形勢怎麼樣?我實在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過去的刊物。目前形勢嗎?中國的革命高潮是越發接近了,我們要準備力量奪取更大的勝利。……」他慢慢地向她講了些革命的道理,雖然這些道理道靜也曾聽過或者讀過,但她還是貪婪地聽著,並且為自己重新找到了領導人而異常興奮。送他出門的時候,她忽然問了他一句:「明天,我去看許寧,你能不能一起去?」
戴愉搖搖頭說:「對他不要提到我。」
第二天接見日,道靜把饅頭帶給了許寧後,就到王曉燕家裡去——為了解決生活問題,王曉燕介紹道靜到她家裡替她的兩個妹妹補習功課。因此,每天下午她都要到王曉燕的家裡去待上半天。晚飯後當她從王曉燕家裡回來的時候,天已黑了,為了省錢,她從西城向東城步行著。過了北海大橋、故宮,走到靠近景山東街的馬路時,忽然一輛從景山東街開來的小汽車在她身邊嘎地停住了。她漫不在意地向前走著,卻不料車門一開,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來,突然一邊一個人像鉗子似的緊緊挾住了她的兩臂,接著車上又跳下第三個人來,沒容她喊出聲,一大塊布團同時塞到她的口中。就在一轉眼間,三個人已經把她拉上車去。汽車就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