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林道靜在火爐上蒸上了饅頭,就拿著一本《辯證法教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讀起來。但是當她的眼睛看到了書裡夾著的一塊小小的紅布片,書就讀不下去了。她只好放下書本,拿起這鮮紅的小布片把玩起來。她像欣賞心愛的寶物,臉上含著笑,嘴裡輕輕自語著:「呵,『五一』,你又過去啦!」
在「五一」這個偉大的紀念日那天,她又被盧嘉川招呼著去參加了遊行示威。開始,她和幾個臨時集合在一起的人隱藏在天橋附近的小胡同裡,盧嘉川先來交給他們一卷傳單,檢查他們是否帶來了小旗和石灰粉,當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他立刻轉身走開了。剩下他們在小胡同裡又串游了一會。當負責聯絡的交通員走來告訴他們即刻到天橋大馬路上去集合時,一陣風似的,他們從小胡同裡竄了出來;同時,別的小胡同裡也竄出了許多人。於是人群迅急匯合成了昂奮的隊伍。
道靜總想靠近盧嘉川,靠近他就覺得安心,好像有保障似的。
可是他特別忙,一轉眼他又跑到前面去了。她正在人群中擁擠著前進,突然一面紅色的大旗燦爛地招展在空中,好像陰霾中升起了鮮紅的太陽。她仰頭望見大旗上面的黑字:
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她的心忍不住怦怦地亂跳了。熱烈地高喊著的口號,向空中拋撒著的傳單,揮舞著的拳頭,和無數迎風飄動的紅旗,這一切使大地好像突然震動起來了……可是,這種情況不過持續幾分鐘,接著又是尖厲的警笛,又是飛奔的摩托,又是砰砰的槍聲,全副武裝的軍警又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
……………
道靜捏住小布片蹙起眉頭。盧嘉川英俊的面孔,這時又清楚地顯現在她的眼前。軍警衝散了人群,捕捉著人們,他是負責保衛扛大旗的同志的,當大旗被折斷,打大旗的同志即將被捉走時,他突然跳上去狠狠地給了那個劊子手一拳,同時把石灰粉奮力一撒,在硝煙瀰漫中扛大旗的同志趁機跑走了,幾個軍警就轉身追起他來。林道靜是跟著他跑的——他曾揮手叫她走開,但是她不。她飛跑著,朝他跑的方向跑。他剛要跑進一個小胡同裡,一個穿灰衣的憲兵向他頭上連著射了兩槍,並且眼看就追上了他。他猛地回過身來又把一個小包用力向外一抖,空中立時瀰漫起一陣嗆人的白煙。石灰粉發揮了它奇妙的效果,趁著軍警們睜不開眼睛的一霎間他逃跑了。道靜學習了他的辦法,那包石灰粉也救了她,她也逃脫了。最後她按照事先的約定,在陶然亭那兒又遇見了他,他挽著她的手臂,好像一對愛人似的,但他們只說了幾句話就迅速分開了。當他們一起走著的時候,她看見他的口袋縫裡還夾著一片撕碎的紅旗,她就拿了過來,留作這個偉大日子的珍貴紀念品。
「呵,他是多麼勇敢、多麼能幹呵!」一想到盧嘉川在「三一八」和「五一」這兩個日子裡的許多表現,她心裡油然生出一種欽佩、愛慕、甚至比這些還更複雜的情感。她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麼,只是更加渴望和他見面,也更加希望從他那兒汲取更多的東西。
午後,余永澤上課去了,她見白莉蘋在家,就到她屋裡去閒坐。
「小林,昨天『五一』你去參加遊行啦?」白莉蘋擠擠眼皮頑皮地一笑。
「去啦。白姐姐,你怎麼沒去?」
「我麼?有別的工作呀。」白莉蘋急忙岔開了話,把手臂搭在道靜的肩膀上笑著,「小林,昨晚,又跟你那老夫子吵架啦?嘿,傻孩子,你為什麼老跟這樣的人湊在一塊兒?難道找不出比他可愛的男人來?」白莉蘋看著余永澤總穿著長袍大褂像個學究,就一直稱呼他老夫子。
「不用你操心!」道靜露著兩排潔白的牙齒也笑了,「誰像你這個樣兒:見一個愛一個,見兩個愛一雙——戀愛專家。」
「得啦,你不要倒打一耙!我真是為你好。你看他那酸溜溜的樣兒有什麼愛頭呢?嘿,小林,你看老盧怎麼樣?活潑、勇敢、又能幹又漂亮,你要同意,我給你倆介紹介紹好不好?」
道靜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她想不到白莉蘋在玩笑中,竟把自己的名字和這樣可敬可愛的人的名字連到了一起。她紅著臉,呆呆地睜大眼睛看著她。白莉蘋趁勢抱住她的肩膀,把臉挨在她耳旁,吃吃地笑著,說:「好孩子,猶豫什麼?『新的戀愛不起,舊的戀愛不會消滅。』這是哪個文學家的話呀?你那個老夫子可真不值得愛,還是大膽地創造新生活吧!」
「不,他愛我,我怎麼能忍心離開他。」道靜感到不能再開玩笑了,白莉蘋是在真心實意地和她談話。於是她搖著頭低聲回答。
「等著余永澤給你掛節孝牌吧!」白莉蘋的臉色變莊重了,嘴角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你還想革命哩,連這麼一點芝麻粒大的事情——私人的事情算得什麼?——都不敢革,還說別的!」
輕輕的一句話,可把道靜刺痛了。她放鬆了白莉蘋的手,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再出聲。她知道她和余永澤之間已經有了一道不可彌補的裂痕,這裂痕隨著她對於新生活的奔赴,是在日益加深。可是她可憐他,這種感情,像千絲萬縷絆著她,同時,她又認為革命者是不應該關心個人的問題的,於是她忍住了矛盾的痛苦,忍住了一切的不滿,希望就這樣和余永澤湊合下來。可是白莉蘋的這句「芝麻粒大的事情」使她恍然若有所悟,她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於個人問題看得太輕,而是過重;是在一種「不必關心」的掩飾下的苟且偷安。
她迷惘地望著窗外藍色的天空,沉默著。白莉蘋卻以為她生了自己的氣,她歪頭對她觀察了一下,就抱住她,哄小孩似的:「好啦,小林,別生氣啦!既然你那老余這麼可愛,你就去愛吧!我可不敢拆散你們。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她鬆開道靜的手站起身來,神氣很嚴肅,「你不是知道崔秀玉到東北義勇軍裡去了嗎?當初她希望許寧和她一同去——他們的感情已經怪深的了。可是許寧——你不是也知道他講起話來一套套挺漂亮嗎,可是辦起事來就不大帶勁了。他不去,捨不得媽媽,捨不得學業——當然也怪我,我也把他拉住了。可是不能不佩服小崔,她正上著學,也正戀著許寧,可是為了革命事業她一甩袖子就走了。小林,你別學許寧,也別學我,還是學小崔——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朝鮮人呢。」
「朝鮮人!……」
道靜看著白莉蘋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動著,微微驚訝地重複了一句,就再沒有話說了。
她回到自己房裡後,心情煩惱,一頭倒在床上,陷入紛亂的思潮中。
天黑下來了,她連晚飯也忘了做。
「靜,你多美!真像海棠春睡的美人兒……」余永澤不知什麼時候走進屋裡來了,他瞅著側臥著的林道靜,悄悄地說。
道靜沒有理他,拿起一本書蓋上了臉。他就走上去拿下書本,順便向書皮望了一眼——《資本論》。他微微蹙蹙眉頭笑道:「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您又在研究什麼問題哪?」
「幹麼諷刺人!」她對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她所愛的那個余永澤早已不存在了;這個人已經變得多麼庸俗可厭了呀。於是一種失望的氣惱沖上心頭,她不由得又衝口說道:「馬克思的弟子總比胡適之的弟子強!」
「你說什麼?」余永澤也有點惱火,「胡適之的弟子有什麼不好?」
「好極啦!專門拍統治階級的馬屁,拍帝國主義的馬屁,幫蔣介石來統治學生,那怎麼會不好呢?」道靜把書本向床上一丟,輕蔑地扭轉了身子。
余永澤兩手抱住頭倚在桌子上。他竭力忍耐著,終於還是抬頭冷笑道:「革命呀,奮鬥呀,說說漂亮話多麼好聽呀!可是我就沒見過幾個革命的少爺、小姐下過煤窯。因為這總比喊幾句什麼普羅列塔利亞、布爾喬亞之類的字眼要不舒服得多!」
「不許你胡說!」道靜跳下床來,激忿地盯著他喊道,「你已經叫我受夠了,請你發發慈悲叫我走吧!」
一句話就把緊張的空氣衝散了。余永澤變得像秋蟲兒一樣可憐了。他嘶啞著嗓子哀求著:「親愛的!我的生命,你不能走!」
臨睡前,兩人才和好了。余永澤看著道靜,高興地說:「今天我回來的時候本來挺高興,想趕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不想咱們又鬧了個誤會吵起來。靜,以後咱們不要吵了……不說這些了。你知道畢了業,我的職業不成問題啦,這不是好消息嗎?」
「什麼職業?離畢業還有兩三個月呢。」
「但是要早一點準備呀!一個飯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搶?」
余永澤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又帶著怕惹動道靜的惶悚,輕聲說,「李國英跟胡適很熟——別生氣,我不是崇拜他,只不過是為咱們的生活……這樣托李介紹,把我的一篇考證論文給胡適看了,不想胡先生倒很欣賞,叫李國英帶我去見他。今天我真就見了他,他鼓勵我一番,教我還要好好用功,又講了些治學的方法,末了,答應畢業後,職業由他負責……靜!」
他使勁握住道靜的手,小眼睛閃爍著快活的光芒,「聽說哪個學生要叫他賞識了,那麼,那個人的前途、事業可就大有希望呢。」
靜咬著嘴唇望著他那沾沾自喜的神色,「那麼,你真正成了胡博士的大弟子了!」
「親愛的!」余永澤用巴掌按在道靜的嘴巴上,裝著莊嚴的口吻,「靜,你不要總被那些革命的幻想迷惑了,現實總是現實呀。胡適是『五四』以來的大學者,他還能害咱們青年人嗎?這兩年,你跟著我也夠苦了,我心裡常常覺得對不起你。有的同學都說我:『老余,看你的她長的倒不錯,為什麼不給她打扮得漂亮一點?』真是,畢業後,要是弄個好職位,我第一個心願就是給你縫兩件絲絨袍子,做幾件好料子的綢紗衫,再做件漂亮的大衣——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親愛的,我可最喜歡你穿咖啡色的或者淡綠色的,那顯得又年輕、又大方。那時,叫人們看看我的靜是個、是個驚人的漂亮的姑娘……」他說得興奮了,猛地把道靜推到電燈底下,自己跳到屋子的另一角,好像第一次發現她,他歪著腦袋,瞇縫著眼睛,得意地欣賞起她的美貌來。「靜,你哪兒都好,就是肩膀寬一點,嘴大一點。古時的美人都是削肩、小口。你還記得『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兩句詩嗎?怎麼?你又生氣啦?為什麼皺起眉頭?來,咱們睡吧,打我一頓也可以,就是不要老生氣。」
道靜本來又要翻臉的。她怎麼能夠忍受這些無聊的、拿她當玩藝兒的舉動呢?但是她疲乏了,渾身鬆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了,終於沒有出聲。剛一睡下,她就被許多混沌的噩夢驚醒來。在黑暗中她回過身來望望睡在身邊的男子,這難道是那個她曾經敬仰、曾經熱愛過的青年嗎?他救她,幫助她,愛她,哪一樣不是為他自己呢?驀然,白莉蘋的話跳上心來。——盧……革命,勇敢……「他,這才是真正的人。」想到這兒她微笑了。窗外的樹影在她跟前輕輕搖擺,「他,知道我是多麼敬佩他麼?……」這時她的心裡流過了一股又酸又甜的漿液,她貪婪地吸吮著,覺得又痛苦又快樂。
這夜裡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陰黑的天穹下,她搖著一葉小船,飄蕩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風雨、波浪、天上濃黑的雲,全向這小船壓下來、緊緊地壓下來。她怕,怕極了。在這可怕的大海裡,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呵!波浪像陡壁一樣向她身上打來;雲像一個巨大的妖怪向她頭上壓來。她驚叫著、戰慄著。小船顛簸著就要傾覆到海裡去了。她掙扎著搖著櫓,猛一回頭,一個男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認不清楚的男人穿著長衫坐在船頭上向她安閒地微笑著。她惱怒、著急,「見死不救的壞蛋!」她向他怒罵,但是那個人依然安閒地坐著,並且掏出了煙袋。她暴怒了,放下櫓向那個人衝過去。但是當她扼住他的脖子的時候,她才看出:這是一個多麼英俊而健壯的男子呵,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滿了魅惑的力量。她放鬆了手。這時天彷彿也晴了,海水也變成蔚藍色了,他們默默地對坐著,互相凝視著。這不是盧嘉川嗎?她吃了一驚,手中的櫓忽然掉到水中,盧嘉川立刻撲通跳到海裡去撈櫓。可是黑水吞沒了他,天又霎時變成濃黑了。她哭著、喊叫著,縱身撲向海水……
她醒來的時候,余永澤輕輕在推她:「靜,你怎麼啦?喊什麼?我睡不著,正考慮我的第二篇論文。把它寫出來再交給胡先生,我想暑假後的位置會更好一點。」
道靜在迷離的意境中,還在追憶夢中情景,這時,她翻了個身含糊應道:「睡吧,困極啦!」
但是和余永澤一樣,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夜都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