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冷而黑暗。慘淡的月光照著一列長長的列車,正疾迅地奔馳在廣闊的原野上。時過午夜,在車輪有節奏的飛轉聲中,車廂裡的旅客多半都東倒西歪地睡去了;可是也有一些人在談論著、小聲地激昂地爭辯著;還有的倚在車廂冰冷的板壁上低聲唱起了歌子。
第一節車廂是這樣,第二節還是這樣。所有的車廂都載著不同尋常的旅客——向國民政府請願示威的北平大學生奔向南京去。
北京大學的二百多個學生,擁擠在列車後面的行李車裡睡去了。只有看守行李人的小車廂裡,還有三個青年人伴著微弱的燈光擠在一起低聲談著話。
「老盧,老羅,黨交給咱們的擔子可夠重啊!南京政府一看咱們跑了幾千里路前來示威,那,他們紅臉做不成,白臉恐怕就要上來啦。……」說話的人名叫李孟瑜,是這次南下示威的總指揮。
「怕他!」身體粗壯、面孔紅潤的羅大方用拳頭在小桌上輕輕擂了一下,接著李孟瑜的話說,「咱們就算犧牲許多人——像『三一八』那樣,可是鮮血是最能喚醒人心的。人民,沉睡的人,都會因我們的鮮血而覺醒起來。」
另一個青年就是曾經在北戴河出現過的盧嘉川。他把微合的眼睛一睜,看著羅大方搖搖頭說:「不,老羅,你的想法太天真啦!聰明人應當用最小的犧牲換得最大的勝利。十一月三十號咱們雖然把反動的學生會戰勝了,爭取了這麼多的同學到南京來示威;可是,到了南京,怎麼能取得更大的勝利呢?反動統治者將怎樣對付我們呢?這些可都值得好好想想啊!」他沉思起來,停止了說話。
從「九一八」事變第二天起,上海、北平、天津、杭州、太原、西安……許多城市的青年學生,立即展開了廣泛的抗日救國運動——罷課、請願、遊行,要求國民黨政府出兵抗日。可是,抱定了不抵抗主義的南京政府,竟毫不理會人民的要求;到了一九三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們更打電報給駐在「國聯」的施肇基,叫他向「國聯」提議劃錦州為「中立區」,由國際共管,而以中國軍隊退入山海關內為交換條件。這個拱手把東北讓給帝國主義的賣國計劃,更加激怒了全國人民,於是,工人罷工,學生罷課,並且紛紛跑向南京去提出抗議。而這次北京大學更首先打起了示威的大旗,也奔向了南京。
車身輕輕震盪著。原野裡寒風怒吼,使得這沒有暖氣設備的車廂裡更加冷不可當。身材高大的李孟瑜把鴨舌帽向前戴了戴,盧嘉川也搓搓凍僵了的雙手,羅大方似乎忘了冷,他聽了盧嘉川的話,低頭陷入沉思中。半晌,像剛醒來似的,他突然抬起頭來說:「別的學校請願,我們示威,當然要惹惱南京的袞袞諸公。
所以,你就害怕了麼?」他向盧嘉川尖銳地一瞥,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不,老羅,你想到哪兒去了!」盧嘉川微微一笑,拉住了羅大方的大手,「想到了壞的方面並不等於膽小。我們是馬列主義者呀。」
「對!」李孟瑜說,「老盧考慮得對。我們絕不能輕視敵人。
現在談談具體問題。我想,我們再分分工:老盧機警、辦法多,你這次就專門和各方面的反動傢伙們辦交涉;我和老羅呢,氣力足、嗓門大,我們就掌握示威的群眾。……」
他的話還沒說完,車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報告!」隨著車門一開,跳進了幾個男女學生。
「報告!告民眾書、傳單、旗子、臂章都做好了!」一個健壯漂亮的小伙子,抱著一大抱紅綠宣傳品,興沖沖地走進小車廂說,「諸位指揮官,還有什麼吩咐嗎?」
這活潑的小伙子名叫許寧,他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許寧,你們都夠累啦!紙夠用麼?」盧嘉川趕快伸手接過這些東西,仔細地把它們放在看車人的小鋪上,然後回過身來把靈活的眼睛一眨,緊握住許寧和另外一個男同學的手。
「這些,都是我們北大南下示威團的有力武器,你們把它製造出來啦!謝謝你們!」他又轉身對一個瘦小精幹的女學生說,「徐輝,標語口號也擬出來了麼?」
「寫好啦。你們看看行麼?」徐輝剛要把一張紙遞給盧嘉川,許寧一把搶了過來。
「你們太累了,讓我來念吧!」許寧還沒有念,他又扭頭對徐輝笑著說,「徐輝,您,北大有名的才女嘛,尊駕寫的標語那還有錯!來,我念著,大家聽:『反對政府出賣東三省!
反對劃分國際共管的中立區!反對投降帝國主義的外交政策!
反對政府壓迫民眾抗日運動!全國被壓迫民眾聯合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許寧越念聲音越高,他的拳頭也越舉越高。念到後來,他驀地將身一縱,跳到凳子上,揮著拳頭幾乎大聲吶喊起來。
「好,許寧,不要喊啦!叫同學們充分休息,留著精神到南京去鬥爭吧。」李孟瑜的話剛剛說完,外面車廂的地上,突然爆發了一陣洪鐘樣的喊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這聲音激昂、憤慨,而在這寒冷的深夜,在這囚籠似的沒有窗子的黑暗車廂裡迸發出來,更顯得蒼涼、悲鬱,激動人心。……
拂曉前,小車廂裡的三個青年人,也擠在一起打起盹來了。由於和反動的學生會以及和學校當局的阻攔作了激烈的鬥爭,這三個新學生會的領導人,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此時,疲倦征服了他們,他們中的兩個剛剛熟睡去,沒有睡著的李孟瑜忽然推醒了他們:「噯,想起點事,到了南京,我們通知衛戍司令部,叫他們給我們的示威來個『保護』好不好?」
「怎麼?」羅大方驚疑地說,「保護?我們向賣國政府去示威,卻要求這個政府來『保護』,這是什麼意思?」
李孟瑜的態度是沉穩、安詳的。此刻,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說:「有文有武,有軟有硬,這就是策略嘛。」
「好,這也是一招!」盧嘉川拿起小鋪上的一把小紙旗搖了搖,似乎在驅逐難忍的瞌睡,「老李的話,給了我啟發。辯證法嘛,什麼事都是有反有正,有利有弊。」
羅大方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盯在兩個戰友的身上。他的眼睛似乎在說:「你們這兩個老練的傢伙是怎麼回事?」
羅大方到別處去睡了,盧嘉川歪在小鋪上又睡著了,只有李孟瑜靠著小桌坐在小凳上。多少事在他心裡翻騰,他不能睡。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一回頭看見盧嘉川在睡夢裡冷得緊縮著身子在呻吟,他就脫下自己的棉布大衣輕輕地蓋在他身上,隨即走到小車廂外面去。
他邁過橫躺豎臥在車廂地上的同學們,走到關著的兩扇車門前。因為頭腦昏脹,身上雖然冷,可是腦子卻想用涼風吹一吹。他緊靠在車門前,由車門寬寬的縫隙中,他望見了一片灰濛濛的原野。天快亮了,天邊顯出了魚肚白,在那景物不斷變化的廣闊的原野中,卻有幾顆星星不變地在天邊閃爍。遠處還有一抹群山朦朧地聳立在灰色的天邊。「快到濟南了吧?」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從縫隙透進來的寒冷的空氣,又打了個哈欠。當他似乎聽見了黎明時遠遠的幾聲雞叫和犬吠時,他的心驟然激動起來,彷彿這些景物隨著火車的奔馳將要永遠逝去了似的,他貪婪地望著跳到眼前的一條明亮的小河和疾馳而過的幾棵小樹,這時,這高大的冷靜的青年,突然眼裡盈滿了激動的淚水。……
十二月一號從北平動身,十二月三號北京大學南下示威團就到了南京。繁華的、安謐的南京城隨著這一批示威學生的到來,彷彿敵人出現在城頭,衝要的馬路和街道忽然密佈了荷槍實彈的武裝崗哨;示威團借住的中央大學體育館,當示威學生們剛一到,門前的小汽車也不停地咩咩吼叫起來。南京市黨部的人和成群的新聞記者,不斷地圍上前來向示威團「打聽消息」。接著四號一早,首都衛戍司令部就把示威團印的幾千份「告民眾書」全部扣留了;而且把印刷局的主人也捕走。五號一早,一封」哀的美頓書」又送到李孟瑜的手中。
示威團的十來個代表趕快圍著李孟瑜聽他念道:……該所謂「北大南下示威團」抵京以來,揚言示威,拒絕勸告,行動離奇,言詞荒誕,昨竟印刷傳單,誣蔑政府「蹂躪拍賣中華民族」,……最後且有「我們非但不信任他,而且要打倒他」之明顯反動宣傳及「命令政府」之妄語。與共產黨之口吻如出一轍……
「好啦,不要念下去啦!」盧嘉川輕輕地從李孟瑜的手中拿過這份衛戍司令部的公函說,「底下的無非是我們是一夥暴徒,要圖謀不軌;他們為國為民將予制裁等。情況很緊急,我們趕快商量怎麼辦吧!」
代表們立刻開了緊急會議。會議決定,不管衛戍司令部如何恐嚇,示威團仍決定在五號上午十一點全團出發遊行示威。同時派副總指揮盧嘉川到衛戍司令部去找司令谷正倫解釋,並請他們加以保護。
盧嘉川聽了這個決定,半晌沒有出聲。他的眼睛忽然有點兒憂鬱。和同學們、和李孟瑜在一起,他毫無所懼,那轟轟烈烈響徹南京上空的口號聲,是這樣有力地誘惑著他。可是,他卻不能和大伙在一起了,而要單獨去見什麼谷正倫!
「老盧,想什麼哪?」代表們都迅速散開整理示威隊伍去了,只剩下李孟瑜和盧嘉川留在作為示威團辦公室的一間狹小的房間裡。
老盧忽然微微一笑,站起身,握著李孟瑜的手:「老李,你的主意是對的。我現在就走。不過示威隊伍的重擔子就全擱在你們身上啦。」
「不,等一下!」李孟瑜想了想說,「你一個人去太孤單,萬一有什麼事連個送信的也沒有。叫許寧和你一起去吧,這傢伙也還機靈。」
「好,祝你們成功!」盧嘉川彷彿要出遠門,也彷彿不能再回來了似的,再次緊緊握住了李孟瑜的手。
接著他和許寧佩戴上示威團的臂章,一起到了南京衛戍司令部。他們拿著示威團的復函,要見谷司令。
在會客室裡等了許久,不見谷司令出來,最後,一個西裝革履、白淨面皮的中年人出來接見他們了。他含著微笑,點燃一根紙煙,拱手讓讓盧嘉川和許寧,然後坐在沙發上打量了一下這兩個學生,慢慢問道:「兩位前來有何貴幹?」
「您大概不是谷司令。我們要見的是司令。」盧嘉川一字一句慢慢說著。他比這位進來的先生顯得更沉著、更儒雅。
進來的人皺皺眉,知道這位對手不是一個簡單的傢伙。吸了兩口煙,點點頭說:「我是谷司令的參謀長,完全可以代表司令。有什麼意見請說吧。」
「我們北大南下示威團今天上午十一點要出發示威。路經成賢街、中山路、花牌樓,轉夫子廟、中華路、中正街、司法部、外交部、中央黨部等地。請貴部加派軍警保護。」盧嘉川雙目炯炯地盯著這位參謀長,一口氣說了這一套。
參謀長的笑容驀地收斂了,他用力丟掉煙蒂,嚴厲地說:「請問,許多學校都是來京請願,唯獨貴校為什麼卻自稱示威?為什麼示威呢?向誰示威呢?」
「請願的時候過去了!」盧嘉川微微一笑,鋒利地開了炮,「千百萬群眾請了三個月的願,可是你們依舊是一個『不抵抗』!所以我們才來示威。向誰示威嗎?向壓迫中華民族的日本帝國主義示威!向出賣中華民族利益的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示威!」
「那麼你們的『威』將怎樣的『示』法?」
「剛才不是已經講過了!」盧嘉川正顏厲色地說,「你們給我們來的公函,說我們要圖謀不軌,對我們要加以制裁,我們特來向谷司令聲明:我們此行純為愛國而來,絕無越軌行動。請你們不要阻撓。」
「不對!」參謀長又笑了,「你們說是愛國,可是,你們的傳單標語都很反動。我們為了維持首都治安,必要時,當然要制止你們。」
許寧突然把拳頭揮了揮,激忿地說:「你們的制止是無用的!如果你們一定要用武力,同學們也絕不會屈服!要是發生不幸的事情,恐怕政府也將無法借口。」
盧嘉川讚許地向許寧瞟了一眼,參謀長這時默默無言,只一個勁地狂吸紙煙。
盧嘉川看看手錶,十一點快到了。他站起身來說:「我們的大隊此刻就要出發了。請您馬上向貴司令報告,要他命令軍警不要阻擋。……」
話沒完,進來一位馬弁向盧嘉川遞過一張條子說:「請你們兩位寫下名字。」
盧嘉川毫不遲疑地把兩個名字寫上了。
「好吧。我代你們向司令去講。」參謀長見他們寫上了名字立刻走了進去。
陰暗的大房間裡剩下了盧嘉川和許寧兩個人。他們倆互相望望,都笑著歎了一口氣。
「出發了!」許寧用力捏住盧嘉川的手,他漂亮的大眼睛像有火在燃燒。
「出發了!」盧嘉川點點頭。忽然,一股熱淚使他扭過臉去。但很快他又握住許寧的手笑了。
半點鐘後,參謀長又回來了。這一回他可不像剛才那麼和氣了,一進門,就氣勢洶洶地說:「胡鬧!剛才接到報告,你們的隊伍已經出發了!當然,我們不得不派軍隊去照料。你們兩位就在這裡安置一下吧!」
一甩身參謀長又轉了出去。
盧嘉川和許寧都沒有出聲。在他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浩浩蕩蕩的示威人群,他們在呼號、肉搏、流血……
「走!我們找大隊去!」盧嘉川拉住許寧就向門外走。但剛到門邊,就有個黑胖子攔住了他們:「出去?晚了。到裡面去!我們優待。」
「為什麼逮捕我們?」盧嘉川和許寧同時厲聲問。
「外面很亂,在這裡面休息休息多好!」黑胖子笑笑走了。
立刻上來五六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把他們押了出去。
他們走進了相距不遠的衛戍司令部看守所的甬道,這時,又上來七八個拿著步槍的士兵,把他們兩個從上到下搜了個遍。最後,連許寧的一根漂亮的領帶也都解走了。
盧嘉川對許寧笑笑說:「看,這是多麼隆重的優待!」
許寧這時可沒有老盧鎮靜了,他紅漲著臉,在老盧耳邊說:「他們要把我們怎麼樣?……」
老盧搖搖頭,在許寧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鬼鬼祟祟做什麼?走!」一個士兵凶狠地用槍把戳了盧嘉川一下子,就把他們關進每個門上都有個方洞的小監房裡。
確實是「優待」。監房裡原來只有兩個人,加上盧嘉川和許寧一共才四個人,空氣還不算惡濁,而且還有木板鋪和嵌著鐵條的窗戶。
原來的兩個人一見老盧他們進來了,還沒等押送的士兵走掉,就一下子跑到門邊,彷彿迎接他們似的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原來的這兩個人都是南京中央大學的同學,「九一八」後,因為奔走愛國運動,被押在這衛戍司令部的監牢裡已經兩個多月了。
彷彿熟朋友碰到一起,四個青年人立刻交談起來。有些沮喪的許寧又眉飛色舞了。
「我們是北京大學南下示威團的,」許寧帶著誇耀的口吻說,「臥了軌才乘上火車到南京向賣國政府示威。現在呀,南京城裡恐怕正展開著我們同反動統治者的肉搏戰呢。」
「啊!」原來的兩個青年顯得很興奮,一齊說,「現在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盧嘉川坐在木板床上,把北大南下示威的經過,和示威團到南京後的遭遇向中大的兩位同學說了一遍。這兩位同學聽完了,其中的一位立刻握住老盧的手說:「我叫楊旭。他叫吳洪濤。現在,我們該把這裡面的情況向你們報告一下了,不,等會兒再說。都一點鐘了,你們倆一定還沒吃飯,我來替你們叫點飯吃吧。」
楊旭在這監裡很熟,過一會兒就有個犯人給他們送了飯來。盧嘉川和許寧正吃著,忽然從門上的小方洞裡有什麼東西飛了進來,機警的盧嘉川猛一回身,彷彿是一個拿著刺刀的衛兵一閃就過去了。楊旭拾起了一個小紙團,他打開看了一下,就招呼盧嘉川、許寧、吳洪濤四個人一起看起來:
北大示威同學剛才在成賢街被捆綁走了許多。大概被押到孝陵衛去了。
盧嘉川默默無言;許寧舉起拳頭用力在鋪板上擊了一下,突然伏在鋪上哭了。楊旭和吳洪濤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半晌沒出聲。
「這消息可靠麼?」過了一會兒,盧嘉川低聲問楊旭。
楊旭向門外望望,點點頭。盧嘉川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蒼白。
整個下午,許寧就倒在鋪上睡去了;盧嘉川靠著牆坐在鋪板上默默地沉思著——他思考著整個示威團的命運和動向。同學們被捕了多少?有傷亡麼?李孟瑜、羅大方和其他負責同學的情況怎麼樣?難道,因為反動政府的阻擋、破壞,這次千辛萬苦的南下示威運動就此結束了嗎?……「不,不會!」他閉著眼睛搖搖頭。「中國人民都忍無可忍了!尤其青年們,這裡倒下了,那裡會起來——起來的。……」他只顧想著示威團的問題,卻忘了自身還處在囹圄中,直到昏暗的監房突然有了一陣奇怪的響聲,才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來。
「老楊,你聽!外面在喊口號。」隔壁監房裡突然有人敲著牆輕輕說話了。
這邊屋裡的四個人全霍地站起身來,豎起了耳朵。
「…………」
「…………」
聽不清!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一陣巨風,嗚嗚的,呼呼的。
「是軍隊散操回來?」楊旭疑問地說。
「也許我們北大的同學集合起來遊行到這裡?」許寧陡然長了精神,神情又驚又喜。
「老楊!你聽!」隔壁又有人在叩牆壁。
「打倒……」
「反對……」
遠遠地,真的傳過來了口號聲。
整個監獄頓時沉入死寂中。盧嘉川只覺得一陣心跳。……
來了!也許真是北大示威的同學來了麼?……
他們四個人一起伸著頭,一起把頭緊緊擠在鐵窗子上。黃昏的天空,灰暗而慘淡,可是在這一霎間,他們卻覺得它變得異常明亮、異常美麗起來了。
「反對政府出賣東三省!」
「打倒劊子手谷正倫!……」
「放出北大被捕同學來!」
聲音完全聽清楚了!像山洪、像裂帛,昂揚、悲壯,透過監牢層層的鐵壁,傳到四個青年的耳朵裡。
「一定有我們中大的同學!」年輕瘦小的吳洪濤欣喜地瞅了許寧一眼說。
「當然更有我們北大的!」許寧得意之色更不下於吳洪濤。
「統治者的喪鐘響了!」盧嘉川和楊旭是四個人當中比較老練也比較年長的兩個。他們兩個互相望望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可是,真是學生們來到這裡了麼?他們的眼裡仍然帶著懷疑的神色。
呼喊的群眾像是來到了衛戍司令部的大門外。憤怒的呼號、喊叫、喧嚷之聲不絕地傳到了監獄裡。
監獄裡也突然混亂起來了。楊旭拉拉許寧,說:「看!蠢東西們把看守所的牌子都摘下來啦!」
他們四個人同時向窗外望去:果然,監獄的甬道裡,軍官和士兵開始忙亂地來來往往。
一個士兵扛著看守所的大木牌,慌忙地從他們的窗外走了過去。
「急急有如喪家之犬。」盧嘉川剛說完,突然,一陣驚人的喊聲,使四個人一下子愣住了。
「衝!衝進去!」
「沖呵!沖呵!」
「沖呵!救出北大同學呵!」
彷彿在遙遠的異鄉聽到了親人的召喚,盧嘉川和許寧一聽見「救出北大同學」這幾個字,立刻眼睛潮濕了。他們忍住心跳,把臉緊緊貼住了鐵柵諦聽下去:「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賣國政府!……救出北大同學……」的喊聲越來越猛。撞擊大門的聲音,夾雜在喊聲中也越來越響。猛地,轟然一聲,喊聲被淹沒了,群眾竟然打進了衛戍司令部的第一重大門。
電燈突然熄滅。整個司令部和它的監獄陷入黑暗、恐怖中。
這時,呼喊聲暫時沉寂下來。但是,士兵的槍栓聲,大皮鞋來來往往的奔跑聲,沉重的沙包搬運聲,卻在監獄內連續不斷地緊張地響起來了。監獄內殺氣騰騰,突然充滿了火藥氣味。
四個青年互相望望,都用污髒的手擦著額上的汗水。
過了一會兒,外面又有了喊話聲:「這幾個條件非立刻答覆不行!」
「呵!北大的同學為什麼還不出來呀!還不出來呀?……」
「呵!不行!打進去!再打進去!……」
一陣攻擊大門的沉重的響聲,夾雜著高呼口號聲又清晰地傳到監獄裡面來了。接著屋頂上支架機關鎗、搬運機關鎗的聲音也清晰地傳到監房裡來。
學生們和統治者短兵相接地鬥爭著。
「情況很緊張!反動傢伙恐怕要動武了!」在黑暗中楊旭拉拉盧嘉川的袖子,輕輕地說。
「啊?……」許寧呻吟似的喊了一聲。
「情況是嚴重。」盧嘉川說著,一個人離開了窗子,在牢房裡走動起來。他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激動,想冷靜地分析一下這迫在眉睫的緊張情況。看樣子,群眾如果繼續向裡面進攻,那麼,和「三一八」同樣的慘案,頃刻間很可能就要發生了。……怎麼辦?他想到了黨交給他帶領的北大同學,一定也有許多在這進攻衛戍司令部的隊伍裡面,在這個時候,讓這些青年同學流血犧牲呢?還是,……他的心紛擾著。怎麼解決這緊張、複雜而又困難的問題呢?他苦思起來了。
外面群眾的呼喊聲,愈來愈悲壯、愈憤怒地掠過了監獄的上空:「沖呵!用力沖呵!救出北大同學呀!」
「我們的統治者呵,你們有的是槍彈,我們有的是熱血!」
「沖呵!沖呵!……」
好像萬馬奔騰似的吼叫,隨著再一次的轟隆一聲門的巨響,人群潮水一般湧到第二道門裡來了。一片混亂的喊聲,愈加清晰地逼近了黑暗的牢房。
「你看!」許寧慌忙拉過盧嘉川來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見牢房對面看守兵的房裡,在忽明忽滅的電筒光下,許多士兵正在迅急地頂上子彈、拉起槍栓、上上刺刀,然後把這全部武器殺氣騰騰地對準了牢房。
他們四個腦袋緊靠著窗子上的鐵柵,動也不動地望著。
忽然,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邊:「有命令:學生要打開了第三道門,立刻就開槍。」
盧嘉川迅速尋聲望去:一個衛兵荷著亮亮的刺刀在旁邊一閃又不見了。老盧立刻問楊旭:「這是什麼人?」
「是一個愛國的兵……」楊旭寬闊的圓臉,在手電筒一映之下顯得異常蒼白。
「房頂上有幾挺機槍正對準著第三道大門。」牆壁又敲響了,那邊有人這樣輕輕地說。
「那麼,」許寧用力拉著盧嘉川的臂膀說,「反動派也許先對監獄開槍吧?」
「不!」盧嘉川甩開許寧的手,把楊旭拉到一邊去。他又沉思了一會才說:「老楊,情況需要我們當機立斷!你能想法給外面同學捎個信嗎?我們已經給反動統治者不小的打擊了,為了避免過多的流血犧牲,我們建議他們暫時收兵好不好?」
楊旭想了想說:「這不是妥協——虎頭蛇尾麼?要多想想!」
「不!」盧嘉川態度很堅決,「我們的鬥爭,也要有利有節。你給中大,我給北大,我們每人寫個條子送到外面去。那個愛國的衛兵可以幫這個忙吧?」
靠在窗前的吳洪濤和許寧也圍攏了他倆,四個人立著開了個簡短的緊急會議。最後通過了盧嘉川的提議——給二門外的同學寫信去,建議暫時收兵,以避免過多的流血犧牲。
楊旭從牆角里掏出了一截鉛筆和一張紙條遞給盧嘉川。
為了怕漏出亮光,吳洪濤和許寧用棉被支成一個小窩鋪,楊旭劃著洋火,盧嘉川就急急地趴在窩鋪裡寫了幾個字。完了,盧嘉川劃洋火,楊旭又寫。都寫完了,楊旭一個人靠著鐵窗輕輕咳嗽了三聲,於是有一隻手,立刻敏捷地拿走了這兩個小紙條。
這時在衛戍司令部的第三道鐵門外,群眾的吼聲更高亢了:「白色的統治者呵!你們開槍吧!你們有的是槍彈,我們有的是熱血……」在沉沉的黑夜裡,上千青年的呼聲剛剛停歇一下,接著又悲昂地呼嘯起來了。雜沓的腳步聲和著呼喊聲,踏在地上像巨雷似的越來越響。人群用身體轟擊著衛戍司令部的第三道大門,大門發出吱呀的響聲,眼看又要被撞壞了。
千鈞一髮的時刻到了!房上敵人的機關鎗,虎視眈眈地對準了鐵門外的大隊學生。
盧嘉川等四個人緊緊地互相擁抱著,並肩靠在鐵窗前。
我們不相信世界會永遠的黑暗,昏夜將成過去,頃刻就會天明……
盧嘉川輕輕地唱起了歌子。他不相信條子準保發生效力,而他自己的心裡正準備著最後的時刻。他唱著,幾個人也低聲合著他唱起來:
昏夜將成過去,頃刻就會天明……
但是,十幾分鐘以後,一種聲音把他們從夢寐似的情景中驚醒了。
「中大同學在這裡集合!」
「北大同學在這裡集合!」
在雜亂的喊聲中,同時響起了集合的號聲。
監獄的電燈忽然亮了。
「好險哪!」許寧抹抹頭上的汗水,跳起來喊了一聲。
楊旭回過身緊緊地握住了盧嘉川的手,握得他生痛。
「假如因此我們要終生住在這裡面,不是也很幸福麼?……」盧嘉川含著滿眶淚水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