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站在街口上,看江濤和嚴萍走遠,擦了擦眼睛,心裡說:「他們有多好哩!運濤要是回來了……」看著他倆走遠,她才慢慢走回來,老驢頭問:「那起子人們,是幹什麼的?」春蘭說:「是反割頭稅的。」老驢頭唔唔噥噥地說:「割頭稅,殺過年豬也拿稅,這算什麼世道兒?」
剛才朱全富老頭說,老驢頭還沒有注意。他見到這麼多人吵吵嚷嚷,呼嚕喊叫的,嚷著反割頭稅的事,可就動了心了。他從去年買了一隻小豬娃,為了省錢,這豬娃離開娘早幾天,才買的時候只有貓兒那麼大。吃飯的時候,他少吃半碗,也得叫小豬娃吃。晚上小豬娃凍得叫聲慘人心,他又從炕上起來,披上棉襖,把它抱到熱炕頭上。等豬娃大點了,才叫它吃青草瓜皮什麼的。到了今年冬天,又餵了它好幾布襲紅山藥,這才胖胖大大的象隻豬了,看看豬肉快到嘴頭上,又……不,他倒沒想到吃豬肉,他想把它殺了,只把紅白下水什麼的吃了,把肉賣出去,得一筆錢,當作一年的花銷。聽說要拿割頭稅,他還鬧不清是怎麼回子事。心上亂嘀咕,說什麼也安不住心了。賣了幾斤白菜、幾捆蔥,就叫春蘭拾掇上擔子,挑著走回來。
老驢頭走到家,也沒進屋,就走到豬圈跟前。那隻豬正在窩裡睡著,他拿柳桿子把它捅起來,才慢搭搭地走到食槽前,拱著槽要食兒吃。他伸手拍了拍豬脊樑,豬以為老驢頭又要給它篦虱子,伸開腿躺下來。他摸了摸那豬的鬃,有三四寸長,豬毛也有二寸多長,油亮亮的,像黑緞子一般。豬抬起頭,要老驢頭篦脊樑,老驢頭不篦,它就在木槽上蹭起來。
老驢頭踏著腳,響著舌尖,實在捨不得這一身豬鬃豬毛。又捏了捏豬脊樑,看肉兒厚實上來,也該殺了。他又走回屋裡去,對春蘭說:「你合計合計,一隻豬的稅頂多少糧食?」春蘭轉著眼睛思摸了一會,說:「也值個兩三小斗糧食。」
老驢頭說:「要買幾口袋山藥啊,我不能平白給了他們這兩三小斗糧食。」
春蘭說:「那也沒有法兒,人家要哩!」
老驢頭的臉上立刻陰沉起來,鬍子翹了老高,他捨不得這隻豬。一年來他和這豬有了感情。更捨不得這一身豬鬃豬毛。心裡想著,走出大門,去找老套子。走到老套子門口,一掀蒿薦,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見老驢頭走進來,說:「來,老夥計,烤烤火吧!」
老驢頭說:「你這算是到了佛堂裡,冬天沒有活兒做,還烤著個小火兒。」
老套子說:「咳!冷死人了,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老驢頭說:「臘月裡的花子賽如馬嘛!」又說:「我心裡有件遭難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套子說:「商量商量吧!咱倆心思對心思,脾氣對脾氣。」
真的,他倆自小就好得不行,好像秤桿不離秤錘。
老驢頭說:「街上又出了一宗割頭稅,殺一隻豬要一塊十毛錢,還要豬鬃、豬毛、豬尾巴大腸頭。我那隻豬呀,今年冬天才餵了兩口袋山藥,肉兒厚厚的,脊樑上的鬃,黑丟溜的,有三四寸長。唉呀!我捨不得。」
老套子說:「我也聽得說了,哪,捨不得也不行,官法不容情呀!人家要嘛,咱就得給,不給人家行嗎?」
老驢頭說:「一隻豬的稅,值二三小斗糧食。我要是有這二三小斗糧食,再摻上點糠糠菜菜的,一家子能過一冬天,眼看平白無故被他們拿去。不,這等於是他們砸明火,路劫!他們要搶我二三小斗糧食!」他火嗆嗆地說著,鼻涕眼淚順著下巴流下來。
老套子同情地說:「可不是嘛,可有什麼法子,這年頭!」
老驢頭氣憤地伸出兩個拳頭,一碰一碰地說:「不,我不給他們。割了我的脖子,把我腦袋扔在地下當球踢,我也不給他們!」
老套子說:「行嗎?不給人家行嗎?大小是『官下』兒,那不是犯法?」
老驢頭說:「我不管那個,我不能平白丟了這二三小斗糧食。」
他一邊說著,拔腳就走出來,抱著兩條胳膊,趲著腦袋走回家裡。二話不說,從案板上扯起菜刀,就在石頭上磨起來。磨一會子,伸開大拇手指頭試著刀刃兒。把刀磨快了,又叫春蘭:「春蘭!春蘭!」
春蘭問:「幹什麼?」
老驢頭說:「來,綁豬。」
春蘭問:「上集去賣嗎?」
老驢頭說:「什麼上集去賣,我自己殺!」
春蘭說:「不是說,今年不許私安殺豬鍋嗎?」老驢頭把長腦袋一不楞,哼哼唧唧地說:「……不管他!」
說著,拿了繩子,直向豬圈走去。
春蘭連忙趕上,把嘴唇對準老驢頭的耳朵,說:「聽見叫聲,人家要不干哩!」
老驢頭猛地醒悟過來,看了春蘭一眼,想:「可也就是,豬是會叫的,叫得還很響。」他又走回來,拿出一條破棉被,向春蘭打了個手勢說:「這麼一下子,把豬腦袋整個兒捂上。」
春蘭也打了個手勢說:「把豬嘴使被子堵上。」
老驢頭笑了笑,說:「來!」他跳過豬圈牆,伸手在豬脊樑上撓著,那豬一伸腿倒在地上,瞇瞇著眼睛哼哼著。春蘭也跳過去。老驢頭撓撓豬脊樑,又撓撓豬膈肢窩。豬正合著眼過癢癢勁兒,老驢頭冷不丁把被子捂在豬身上。腿膝蓋在豬脖子上使勁一跪,兩隻手卡住豬拱嘴。
那豬只是哼哼,連一聲也叫不出來了,四條腿亂蹬打。老驢頭說:「春蘭!忙綁,綁!」
春蘭兩隻手,又細又長。一上手兒,那豬伸腿一彈,就彈到一邊去,彈得她斤斗趔趄。老驢頭和豬支架著,著急說:
「春蘭!上手!上手!」
春蘭學著老驢頭,兩腿跪在豬脊樑上,攥住豬的腿,的零哆嗦地強扭到一塊,用繩子綁上,綁上後腿,又綁上前腿。那豬氣性真大,它還使勁掙扎。累得春蘭呼呼哧哧的,喘不上氣來。
老驢頭問:「這怎麼辦?」
春蘭問:「什麼?」
老驢頭說:「它要叫哩!」
春蘭跑到屋裡,找了一堆爛棉花套子來,塞進豬嘴裡。又使小木棍向豬嗓子眼裡挺了挺,直塞得滿滿的,再使繩子把豬拱嘴繒結實。老驢頭把手一撒,那豬前後腳支撐了幾下,哼哼著,再也叫不出來。
老驢頭兩隻手挑起那床破棉被抖了抖,一看,叫豬刨爛了好幾大片,露出棉花套子來。他可惜得擠眉皺眼,哆弄著棉被,搖了半天腦袋。剛把豬綁上,仄起耳朵聽得街上有人敲門。他走到大門上,隔著門縫一看,是老套子。把門開了,讓老套子走到屋裡,坐在炕沿上。天氣冷,老套子抄著兩隻手,摟在懷裡,把脖子縮在破皮帽子底下,說:「我聽你的話口兒,是想逃避豬稅?」
老驢頭說:「我想自格兒偷著殺了,不叫他們知道。」
老套子說:「我怕你走了這條道兒,才找了你來。咱倆自小裡在一塊拾柴拾糞,扛小活兒,有多少年的交情。我跟你說句老實話,要知道『官法如爐』啊,燒煉不得!咱莊稼人以守法為本,不能辦這越法的事。」
老驢頭說:「不,我不能叫這二三小斗糧食插翅飛了。」
老套子說:「我聽得人們說,包稅的總頭目是馮老蘭,包咱鎮上稅的是劉二卯和李德才。這兩個人就是馮家大院裡的打手,你惹得起嗎?」
說到這刻上,老驢頭可就犯了嘀咕,閉上嘴不再說什麼。老套子說:「依我說,你忍了這個肚裡疼吧!二三小斗糧食,要是他們把你弄到『官店』裡去,花二三十斗的錢還不止哩!」
老驢頭抄著手,點了幾下頭,說:「哼!我餵這隻豬可不是容易呀,它吃了我幾口袋山藥才長胖。人家養豬,是為吃肉香香嘴,我是想把它賣了,明年過春荒。他們又想從這豬身上抽一腿肉走……」
老套子看他緊皺眉峰,心上實在難受,就說:「這麼著吧!咱鎮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他們要反割頭稅,鬧得多麼凶!看他們鬧好了,他們不拿,咱也別拿。他們要是拿呢,咱就得趕快送過去,可別落在人家後頭。」
說到這裡,老驢頭一下子笑出來,說:「哪!咱看看再說?」
春蘭家豬沒殺,可是天天聽得豬叫的聲音。黎明的時候,有人把豬裝在車上,叫牲口拉著車在院裡跑,故意讓它叫,而且叫得很響。然後,老頭老婆們站在門口,喧嚷上集賣豬去,被豬叫驚了車了,然後偷偷地把豬藏起來,暗自殺了。
看看離年傍近了,過年的氣氛更加濃厚起來;家家碾米磨面,掃房做豆腐。春蘭正跟娘剁乾菜,蒸大餃子。冷不丁地聽得街上響起一陣鑼聲,想是為了割頭稅的事,她說:「娘!我到街上去看看,幹什麼敲鑼呢?」娘說:「為了這只髒豬,也費這麼大的心,你去吧!」
春蘭走到街上一看,劉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鑼,粗著脖子紅著臉,敞開嗓子大喊:「我花錢包了鎮上的割頭稅,不許私安殺豬鍋。誰家要想殺豬,抬到我家裡來,給你們刮洗得乾乾淨淨。不要多不要少,要你大洋一塊零七毛,外帶豬鬃、豬毛、豬尾巴大腸頭……」
春蘭看了一下,連忙跑回來。娘問她:「怎麼的?」春蘭說:「劉二卯在街上嚷人們,可幸咱沒把豬殺了,怎麼惹得起人家?你看那個橫勁兒,黑煞神呀似的。聽說他家裡安上了大殺豬鍋,鉤子、梃杖在一邊放著,就是沒有人抬豬去。」
劉二卯在街上一敲鑼,嚴志和、伍老拔、朱老星,上大嚴村、小嚴村、大劉莊、小劉莊,通知反割頭稅的人們:「快安殺豬鍋!」第二天,朱大貴也在門前安了殺豬鍋,朱老明拄上枴杖挨門串戶,從這家走到那家,說:「要殺豬上大貴那兒,不要大洋一塊零七毛,不要豬鬃,不要豬毛,也不要豬尾巴大腸頭,光拿兩捆燒水的秫秸就行了。」全村說遍了。走到老驢頭門前,碰上春蘭,說:「閨女!把你們那豬抬到大貴那裡去吧,白給你們殺,連秫秸甭拿。」
春蘭說:「唔!我去看看。」她跑到街口上一看,殺豬鍋安在大貴家小槐樹底下,朱老忠燒鍋,大貴掌刀。伍老拔、朱老星,在一旁幫著。每年年前,殺豬宰羊是個喜興事,二貴、伍順、慶兒,都來幫手,一群孩子打打鬧鬧,在一邊看熱鬧。
大貴穿著緊身短襖,腰裡殺著條小褡包,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兩隻手把豬一提,放在條案上,左手攥住豬拱嘴,右手拍拍豬脖子上的土,把毛撮乾淨。手疾眼快,刀尖從豬脖子上對準心尖,噗嗤地往裡一攮,血水順著刀子流下來,像條鮮紅的帶子。撲著盆底上的紅秫黍面,濺起紅色的泡沫。大貴看血流盡了,用刀在豬腿上拉了個小口,把梃杖伸到小口裡挺了挺,貓下腰把嘴對著小口,吹得滾瓜兒圓。然後幾個人把豬抬起來,泡在熱水裡。人們一齊下手,把毛刮淨,把白豬條掛在梯子上,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
伍老拔笑咧咧地說:「來,先開馮老蘭的膛。」大貴手裡拿著刀子,比劃著說:「先開***膛!」說著,從豬肚子上一刀拉下來,又描了一刀,心肝五臟,血糊淋淋流出來。
伍老拔說:「摘他的心,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紅的?」
大貴把兩隻手伸進膛裡,摘下心來,一窩黑色的淤血順著刀口流下來。他說:「嘿!是黑的。」
伍老拔笑了笑,說:「早知道***心是黑的,放大利錢收高租,不干一點人事兒!」
朱老星聽得說,一步一步走過來,笑瞇瞇地說:「那可是真的!聽說過去『大清律』上都有過,『放帳的,放過三分當賊論!』如今他們連這個都不管了,只是一股勁長利息,刮了人們的骨頭,又抽人們的筋!」
伍老拔說:「甭說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黃沒有?」
朱老星笑了說:「嘿嘿!你算了吧,豬黃長在尿泡裡,是一種貴重的藥材。」
伍老拔看大貴摘下肝,又摘腸胃,說:「來!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腸子,看他肚子疼不疼!」說著,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咶咶地笑了。
大貴把大腸、小腸、肚、肝、五臟,一樣一樣地用麻繩兒拴了,掛在牆上。伍老拔笑笑說:「看!大貴多會給咱窮人辦事!」
一會兒,江濤背著糞筐,慢慢走過來。他到各村檢查工作,轉游到大貴這口鍋上一看,不由得心裡高興起來,拍著大貴的肩膀說:「大哥!是這麼辦,多給咱窮人辦點好事。」
大貴得意地把兩隻黑眼珠瞪得圓圓,滴溜地靠在鼻樑上,伸出大拇指頭,說:「只要兄弟肯領頭兒,咱滿跟著,手藝和力氣是隨身帶著的。」
一群姑娘,站在街口上看殺豬。春蘭站在人群裡看著大貴,從背後看,像個大漢子。正面一看,是個大眼睛、紅臉膛、寬肩膀、圓身腰的小伙子。身子骨像是鐵打成的、鋼鑄成的一樣:叉開腿一晃肩膀,渾身是力氣。春蘭看見這個小伙子,在眾人面前很受尊重,心上深深受了感動,想:「怪不得說……」
伍老拔離遠看見姑娘們咭咭呱呱,又說又笑,實在高興。悄悄地絕了根秫秸稈,在血盆裡挑起一大團血泡泡,跑過去說:「姑娘們!來,要過年了,給你們頭上插上朵石榴花兒。」說著,就要插在個兒最高,臉兒黑黑的春蘭頭上,嚇得姑娘們笑著散開了。
春蘭一面笑著跑回家去,碰面看見老驢頭。她說:「爹!咱也把豬抬到大貴他們那兒去殺吧,跟大伙在一塊,心上有多麼仗義!」
老驢頭說:「嗯!人們都抬到他們那鍋上去了?」春蘭說:「唔!抬到那裡去的豬可多哩,直殺了一天一夜,還沒殺完呢。」
老驢頭說:「走,咱也抬去。」
兩個人重又把豬綁上,找了根木槓子抬起來。一出門老驢頭想起大貴和春蘭的事,雖然還沒定親,可也有人提過了。要是成了親的話,大貴將來還是自家門裡的女婿。把豬抬了去,大貴就得和春蘭見面。為了殺豬,或許他倆還要在一塊兒待半天。他又想到春蘭和運濤的事,心裡想:「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他說:「不,咱不抬到大貴那口鍋上去。」
春蘭問:「抬到哪兒去?」
老驢頭說:「咱抬到劉二卯他們那口鍋上去。」
春蘭說:「不,爹!劉二卯那裡要豬鬃豬毛……一塊七毛錢哩!再說,他和民眾們為敵……」
她這麼一說,老驢頭又想起來,說:「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說!」
兩個人重又把豬抬回院裡,春蘭問:「怎麼,不殺了?」老驢頭說:「殺是要殺,得叫我想一想,怎麼殺法兒。」他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轉游了半天,才說:「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殺了吧!」春蘭說:「咱那裡會殺豬哩?又沒有那帶尖兒的刀子。」老驢頭說,「切菜刀也能殺死!拿槓子打也能打死!」春蘭看著老驢頭那個認死理的樣子暗笑,不再說什麼。
老驢頭又去找老套子,他跟老套子一說,老套子晃了半天腦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豬殺了,他也要來幫忙。那天晚上吃過飯,老驢頭叫春蘭娘燒了一鍋湯。等老套子來了,搬了個板凳放在堂屋裡。板凳挺窄,豬一放上去,得有人扶著。不的話,豬一動就要掉下來。
老驢頭嘴上叼著切菜刀,左腳把豬耳朵蹬在板凳上,左手攥住豬拱嘴。右手拿下菜刀,說:「吭!摁結實,我要開殺!」
老套子用右腳把豬尾巴蹬在板凳上,一手攥住前蹄,一手拉住後蹄,使勁向後拉著,說:「開殺吧!」當他一眼看見老驢頭手上拿的是菜刀,就問:「哪,能行嗎?」
老驢頭說:「行!」
老套子見他很有自信,也沒說什麼。老驢頭把切菜刀在豬脖子上比試了比試。他沒親眼看過殺豬,只是見過殺羊、殺牛。殺羊殺牛都是橫著用刀子把脖項一抹,血就流出來。他憋足了勁,把刀放在豬脖子上向下一切。那豬一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四隻蹄子一蹬躂,渾身一曲連,冷不丁地一下子掙脫了老驢頭和老套子的手。向上一竄,一下子碰在老驢頭的臉上,把他的鼻子碰破了,流出血來。向後一個仰巴跤,咕咚地倒在地上。老套子伸開兩隻手向前一撲,那豬見有人來撲它,兩條後腿向上一蹦,把老套子碰了個側不楞,竄到房頂上。向下一落,一下子落在湯鍋裡,濺起滿屋子湯水橫流,濺了春蘭娘一身。鍋裡水熱,燙得豬吱嘍地叫了一下子,跳出來帶著滿身的血水,在屋裡跑來跑去,把傢伙桌子碰翻了,盆、罐、碗、碟,打了個一乾二淨。又縱身一跳,竄上炕去,嚇得春蘭娘哇地一聲。那豬直向窗格欞碰過去,克嚓一聲,把窗欞碰斷,跳下窗台去。跐蹓蹓地滿院子亂竄。
老驢頭帶著滿臉鼻血,從地上扶起老套子,兩個人又去趕那隻豬。豬帶著血紅的刀口,流著血水,睜著紅眼睛,盯著老驢頭。它這會兒明白過來,老驢頭不再把它抱到炕頭上,不再一瓢一瓢地餵它山藥,不再給它篦虱子,要拿刀殺它。它只要一見到人,就張開大嘴,露出獠牙,沒命的亂咬。見到老驢頭和老套子趕上去,它照準了老驢頭的腿襠,跐蹓地竄過去。老驢頭兩手向前一撲,撲了個空,一跤跌翻在地上。老套子左撲一下,右撲一下,也撲不住。那豬一直向街門竄去,本來那街門關得不緊,留著一道縫。那豬向門縫一鑽,蹓噠地把兩扇門碰翻,掉在地上。那豬一出門口,就像出了籠子的鳥兒,吱嘍怪叫著竄跑了。老驢頭和老套子,撒開腿趕上去。他們上了幾歲年紀,腿腳不靈便了,再也趕不上帶著創傷的豬。
兩個老頭找遍了全村的葦塘和廁所,找遍了村郊的墳塋,還是找不到。老套子回家吃飯去了,老驢頭直到夜深,才一個人慢吞吞地拐著腿走回來。說:「春蘭!春蘭!這可怎麼辦?
咱的豬也找不見了!」
春蘭說:「我說抬到大貴那裡去,你非自格兒殺,你可什麼時候學會殺豬哩?」
老驢頭說:「說也晚了,想想怎辦吧!」他坐在炕沿上,喪氣敗打地喘著氣,也說不上話來。
豬把窗欞碰斷,春蘭娘把一團破衣裳擋上去,擋也擋不嚴,臘月的風刮進來,屋裡很冷,凍得老驢頭身上直打寒顫。
春蘭說:「那可怎麼辦哩?老套子大伯那裡是辦事的人?和大家合夥一塊辦事有多麼好,孤樹不成林,孤孤零零地一個人,那裡能辦好了事?你去找個明白人請教請教!」
老驢頭說:「找個明白人,可去找誰呢?」
春蘭說:「你去找忠大叔,那人走南闖北,心明眼亮,辦事幹練,能說也能行!」
離年近了,家家準備過年的吃喝。老驢頭找不到豬,也沒錢辦年貨。春蘭撅起嘴,搬動伶俐的口齒,批評說:「不會殺豬,強要自格兒殺。手指頭有房梁粗,還會殺豬哩……」老驢頭坐在炕沿上,把兩隻手掌摟在懷裡,合著眼睛閉著嘴,什麼也不說,合上眼挨春蘭的數落。實在耐不過了,就說:「甭說了吧,你願找朱老忠,你去找他吧!」
春蘭一聽,笑了笑,洗了個手臉,穿上個才洗過的褂子,扭身往街上走。一進大貴家門,正碰上朱老忠。問她:「閨女,你來幹什麼?」
春蘭說:「我爹把個豬跑了,求求你佬,設個法兒找回來。」
兩個人說著,走到屋裡。貴他娘一見春蘭,滿臉笑著,走上來問:「春蘭!今日格什麼風兒把你吹到俺家來?」
春蘭騰地紅了臉,笑著把老驢頭和老套子殺豬,走失了豬的事情說了。朱老忠和貴他娘一聽,貓下腰笑了一會子。貴他娘說:「你可不早說,隔晌隔夜了,這豬要是跑出村,叫人家捸了去,可是怎麼過年?」
春蘭一時著急,跺著腳說:「那可怎麼辦哩?」朱老忠又笑了說:「咳!可憐的人們,我給你出個主意吧!」
朱老忠求人寫了幾個紅帖:「茲走失黑豬一隻,脖子上帶有刀口,諸親好友知其下落者,通個信息,定有厚報。」叫二貴、伍順、慶兒、大貴,到各村鎮、各個地方張貼去找。尋了一天,還是尋不著蹤影。天晚了大貴才回來,他為這隻豬,一直走了幾個村子,把腿肚子都走痛了。貴他娘噗地笑了,說:
「把腿肚子走痛了,也值得呀!」
大貴睜著大眼睛問:「怎麼的?娘!」
貴他娘說:「早晚你就知道。」
朱老忠也笑笑說:「好啊!大貴要是認可了,反割頭稅勝利,又過年又娶媳婦,三樁喜事一塊辦。」
大貴一聽,猜到春蘭身上,一下子從心上笑到臉上,熱辣辣的起來,說:「哈哈!我可不行,先給二貴吧,二貴也快該娶媳婦了。」
貴他娘說:「別說了,先給你娶。」
大貴說:「咱這三間土坯窩窩,把人家春蘭娶在那兒?」
朱老忠說:「那也不要緊,明年一開春,咱再脫坯蓋上兩間小西屋。」可是,一說到這「倒裝門」上,大貴橫豎不幹。他說:「春蘭!人家算是沒有挑剔,咱就是不幹這『倒裝門』。
聽說得先給人家鋪下文書,寫上『小子無能,隨妻改姓……』不幹,她算是個天仙女兒,她有千頃園子萬頃地,咱也不去。」
二貴笑了說:「壞了,這可堵住我的嘴了,我要再說春蘭好,算是我多嫌哥哥。」
朱老忠說:「咱這是一家子插著門說笑話,運濤還在獄裡,咱能那麼辦?」說著,他又抬起頭待了半天,沉思著:「咳呀!那孩子在監獄裡,轉眼一年多了!」當他一想到無期徒刑,臉上又黯然失色。
這時候滿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約而同地想起運濤。他們都和運濤一塊待過,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兒。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監獄裡度過一生,止不住渾身熱烘烘地難過起來。
大貴自小裡跟著朱老忠受苦慣了,在軍隊上當新兵,操課更緊。雖然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還沒有、也不敢想到娶媳婦的事。有時他和姑娘們走個碰頭,也只是把下巴朝天,或是扭著頭走過去。因為日子過得急窄,他好像不願看到紅的花、綠的葉,不敢看見少女們搖擺的身姿,花朵一樣的臉龐,閃光的眼瞳。他像是埋在土裡過日子,今天一提到春蘭的事,他的心再也在土裡埋不住了。像二月裡第一聲春雷,轟隆隆地敲擊著他的胸膛。渾身脈搏跳動不安,像在呼喚:「你起來吧!別再沉睡了!」
那天晚上,大貴把腦袋擱在枕上,翻來覆去,說什麼也睡不著覺。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臨走的時候,還對運濤說過:「……希望我回來能見到你!」可是他回來了,運濤卻住了監獄,朋友們再也見不到面了。一想起運濤,又想起春蘭。她的命運有多麼不好!為了想念運濤,他想應該替春蘭把這隻豬找到。要是找不到,他們怎麼過得去年呢?春蘭心上不知多麼難過。他越想心上越是煩躁起來,聽得人們都睡著,他又穿上衣服,開門走出來,再輕輕把門關上。
剛出門的時候,天還黑著,出了大門,向南一拐,通過大柳樹林子,上了千里堤,月亮從雲彩縫裡閃出光來。輝煌的光帶,像雨注在噴灑,照得雪地上明亮亮的。他想為了這隻豬,圍村什麼地方都找遍了,就是這河灘上還沒有去找。他又踏看雪走下堤岸,沿著堤根走了一截路,再向南去,走在鋪著雪的河灘上。河灘上的雪,被大風旋絞得一坨一坨的。有的地方,光光的沒有一點雪,有的地方,雪卻堆得很高很高。大貴踏上去,一下子就陷進大腿深,他又使勁拔出腿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身上熱了,出起汗來。在河灘上站了一刻,月亮照得像白晝一樣。他覺得累了,掏出小煙袋,劃個火抽著煙,這時他的腦子裡,又想起運濤和春蘭。
抽完那袋煙,剛站起來,想走到冰上去。看見一個黑東西,踏著河坡和冰河連接的地方走過來。像是一隻狼,可是走得很慢,又像是一隻狗。他蹲下去,想等這狗走過來的時候,嚇它一下。那傢伙走近了,嘴裡直哼哼,拱著雪咂著嘴吃東西,是一隻豬。他身上猛地顫抖了一下,想:「一定是春蘭家那隻豬。」他拍了一下胸脯,高興起來,喜得心上直跳。等那隻豬走近了,他猛地縱起身來,抽冷子一個箭步趕過去。那隻豬一見有人撲它,瞪起紅眼睛盯著,支繃起耳朵,翹起尾巴,張開嘴,露出大長牙,哺呵哺地一動也不動。大貴看它的樣子,怕它跑掉,也不敢立時下手。慢慢向前蹭了一步,那隻豬四條腿向前一竄,一下子碰得大貴趔趄了一下子,跌在地上。大貴伸開兩條腿向上一擰,一個鯉魚打挺,啪地戳起身子來就趕。
自從鬧起反割頭稅運動,人們為了避豬稅,把豬藏在囤圈裡,或是柴禾棚子裡。可是豬是活的,它會在黑夜裡跑掉,因此雪地上跑著不少沒有主的豬。這隻豬自從離開老驢頭,餓久了,也瘦了,身腰靈便了,跑跳起來像隻狗。豬在頭裡跑,大貴在後頭追。這隻豬也許被別人追過了,有了經驗,一碰上雪壟,後腿一彈就竄過去,大貴得在深雪裡踏好幾步,可是它始終也拉不下大貴五步遠。
大貴和這隻豬,在河灘裡,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競賽了吃頓飯的工夫。大貴喘起氣來,累得不住了。憋了一股勁,竄了幾步,向前抓了一把,又抓滑了。又揮起胳膊緊撈了一把,又抓滑了,只撈住一條豬尾巴,那隻豬吱吱叫起來。大貴伸手攥住豬的後腿,那豬用力一蹬躂,像要騰空飛躍。大貴向前一蹴,到了一片冰地,叉開腿把豬掄起來,啪呀啪地,在地上摔了兩過子,摔得那豬再也不蹬躂了。大貴伸手在豬脖子底下一摸,帶著刀口,正是春蘭家那隻豬。心裡不由得笑起來,高興極了,想:豬找到了,春蘭他們可以過個安生年了!
大貴喘著氣歇了一下,把豬扛在脊樑上,走了回來,到春蘭家門前,敲了兩下門,心上還突突直跳。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叫門的聲音並不大,就聽得春蘭家屋門一響,春蘭踏著輕輕的腳步走出來。到了門前,問:「是誰敲門?」大貴說:「是我。」春蘭一聽,像是大貴,憨聲憨氣的,就待住手不開門。焦急地問了一聲:「是誰?大貴?」春蘭不知說什麼好,她害起怕來,心上顫慄說:「深更半夜,你來幹什麼?」
大貴說:「你開門吧!」
春蘭說:「不能,說不明白不能開門!」
大貴說:「你開開門就知道了。」
春蘭說:「不,不能……叫街坊四鄰知道了,多麼不好!」
後頭這句話,只說了一半,沒有說出口來。
大貴一下子笑出來,說:「春蘭!我給你找到那隻豬了。」
春蘭一聽,啪啦地把門開開,說:「嘿嘿!這才過意不去哩!」
大貴伸開膀子,要把豬遞給她。春蘭一試,實在沉重,直壓得彎下腰抬不起來,著急地說:「不行!不行!」大貴把豬扔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說:「你搬回去吧。」
春蘭笑了說:「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給俺搬進屋來吧!」
大貴挪動腳步說:「不,這黑更半夜的……」他說著,扭頭就向回走。春蘭走上去拽住他,說:「俺爹娘老了,搬也搬不動,這有百八十斤。」
大貴待了一會,說:「好!」伸手又把豬扛在肩上,通通地走進屋子去。
春蘭先進屋,點了個燈亮兒,說:「爹!大貴給咱把豬找到了!」
老驢頭怔了一下,說:「什麼?」他從被窩筒裡伸出毛毿毿的腦袋,看見大貴扛進豬來,放在櫃櫥上,張開鬍子嘴,呵呵地笑著。
春蘭娘問:「是大貴?」
老驢頭說:「活該咱不破財,這才叫人不落意哩!」急忙穿上棉襖,轉過身來對大貴說:「咱也贊成你們這個反割頭稅了!」
大貴說:「當然要反他們,房稅地捐拿夠了,又要割頭稅。
他們吃肉,就不叫咱喝點肉湯!」
老驢頭說:「那我可知道,就說馮老蘭吧,他一天吃一頓餃子,吃鹹菜還泡著半碗香油。」
大貴說:「天晚了,你們安歇吧!」他邁開大步走出來,老驢頭說:「春蘭!忙送你大哥。」春蘭送大貴走到門口,才說搬動兩扇門關上,又探出身來說:「你慢走?俺就不謝謝你啦!」
大貴回頭笑了笑,說:「謝什麼,咱又不是外人。」
春蘭笑吟吟地說:「那倒是真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她看見前邊牆根底下,黑糊糊地站著一個人。又問:「大貴!你看那是個人?」
大貴趨著眼睛看了看,說:「許是個人。」又回過頭來說:
「春蘭!你回去吧!」
春蘭說:「天道黑,你慢走!」
大貴說:「好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