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 第一卷 第三節
    等旅客走完,月台上人稀了,朱老忠才帶上一家大小走過柵口。進了候車室,看見一個人,在售票處窗口背身站著,胳肢窩裡夾著一把鐵瓦刀,手裡提著個小鋪蓋卷,鋪蓋捲上裹著塊麻包片。朱老忠看他的長身腰,長腦瓜門,挺實的腰膀,心上一曲連,急跳了幾下,用手捫著心窩說:「呵!好面熟的人!」他停住腳仔細瞧著,看那人端著煙袋抽煙的硬架子,完全像是練過拳腳的,完全像!可是看他滿臉的連鬢鬍髭,卻又不像。

    朱老忠抿著嘴暗笑了一下,抬起腳興沖沖地走過去,一下子把被套角掛在那人的腿隔肢上,把那人掛了個側不楞,仄歪了兩步又站住。那人慢搭搭地回過頭來,問:「你幹嗎碰我?」這時,朱老忠已經走過去。聽得說又返回身來,睜圓了眼睛,洩出兩道犀利的光芒,射在那人的臉上。聽語聲看相貌,心裡肯定說:「是,一定是志和!」

    一個警察,離老遠看見這兩個人的架勢,顛著腳跑過來。還沒跑到跟前,朱老忠扔下被套,跨過兩步,一把抄住那人的手腕子,說:「兄弟!你在這兒發什麼楞?」

    那人把手一甩,抽回胳膊,皺起濃厚的眉毛,抬起眼睫,弓起肩膀仔細打量朱老忠。又看看貴他娘,看了看大貴和二貴。瘖啞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認錯了人吧?」朱老忠又趕上去,攥住他的手,哈哈大笑了,說:「沒有,我沒有認錯了人!」

    說到這裡,那人睖睜著眼睛,盯了朱老忠老半天。他乍一看起來,在朱老忠身上已經找不出什麼特徵,可是看到大貴和二貴的臉形、鼻子和嘴,又睜起兩隻大眼睛,盯了一會子。猛的朱老忠幼時的相貌,在他內心裡喚起了久遠的回憶。他「呵!」地叫了一聲,揚起下巴,扳著指頭暗暗算記。搖了搖頭,悄悄地說:「三十年,三十年不見了呵!」他說著,邁開大步趕過來,抬起長胳膊摟住朱老忠。不提防腋下那片鐵瓦刀,噹啷的一聲掉在洋灰地上,驚動了周圍的人們,一齊扭過頭來,睜起懷疑的大眼睛看。

    那人就是嚴老祥的兒子嚴志和,他和朱老忠從小的時候,跟著老人們在一個拳房裡跳躂過拳腳,在一塊背柴禾筐。大了在一起趕靛頦鳥兒、打短工。朱老忠遠走高飛的時候,他背上行李送出十里以外。想不到三十年以後,在這裡會見了!嚴志和跟朱老忠站在一塊,正比朱老忠高一頭。嚴志和這時心上一閃,憶起和父親扛著長槍送朱老忠離開鎖井鎮的情景。抱起朱老忠,把下巴墩在他的肩膀上,瞪圓了眼珠子,說:「虎子哥,你可回來了!」說著,兩顆大淚珠子從眼角里滾出來,落在朱老忠的臉上。

    朱老忠返回身,捧起嚴志和的臉,這麼看看那麼看看,拍拍他的長腦門,說:「兄弟!想啊!想啊!想你們呀,我回來了!」

    那個警察,提著警棍轉游了一遭,最後看到這兩個人的虎式子,總有些放心不下。旁邊一個渾身風塵的老太太,也插嘴說:「離鄉背井,還不夠受的?還你一拳我一腳的!」那個警察又提起警棍,顛起腳跑過來,把人們趕散了一看,嚴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說:「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訊全無!」

    朱老忠說:「甭說寫信,一想起家鄉啊,我心上就一剜一剜的疼!」又扯住嚴志和的手說:「來吧!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你嫂子,這是你兩個侄子。」他捋著嘴巴上鬍髭,笑瞇瞇地站著。

    嚴志和笑咧咧地說:「唉呀!出去的時候,嘴上還沒有毛兒。回來,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咳!歲月不由人啊!」

    那個警察看他們不像打架鬥毆,倒是在異鄉遇著親人,就骨突起嘴,嘟嘟囔囔地說:「我以為是他娘的幹什麼,也這麼大驚小怪的!」

    朱老忠一聽,扭過頭橫了他一眼,回頭又對嚴志和說:

    「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要去幹什麼?」

    朱老忠一問,嚴志和一下子紅了臉,怯生生地楞了半天,啃啃哧哧地說:「我,我要闖關東,離開這個愁城!」

    朱老忠說:「怎麼,你也要下關東?」他也楞了一刻,心裡想起他在關東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鄉,想起老街舊鄰,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楊樹,想起滹沱河裡的流水,心上就像蒙上一層愁。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趕回來,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問:「你到底為了什麼要闖關東?」

    嚴志和顫著嘴唇,低了一會頭,才說:「要去找我那老人家!」

    朱老忠瞇了一下眼睛,說:「怎麼,老祥大伯也下了關東?」

    嚴志和說:「提起來一句話說不完,咱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

    嚴志和貓腰拾起瓦刀,就勢雙手一掄,把被套扛在脊樑上,就向城裡走。朱老忠和孩子們背著行李,提著包袱,在後頭跟著。進了城,大街上人來人往,車馬也多。一眼看去,完全不像從前的老樣子,添了幾處洋式樓房,玻璃門面。不知不覺走到萬順老店,店掌櫃拿出鑰匙串,開了一間小房,問嚴志和:「沒上得去車?」

    嚴志和說:「碰上了老熟人,給你招了買賣來。」又指著朱老忠說,「他就是鎖井鎮上朱老鞏的兒子,我們是生死之交。」說著,把被套往炕上一扔,聽得咕咚一聲響,又說:

    「好重的行李!」

    店掌櫃是個高老頭,聽得說是朱老鞏的兒子,搓著兩隻手走上來,從上到下打量朱老忠。左瞧瞧右看看,笑著說:「朱老鞏,好響亮的名兒呀!當年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每次上府都住我這兒。倒不是高攀,咱們還是個老世交,老鞏叔和我爹相好了一輩子!」他攥起朱老忠兩隻手,抖了一抖,說:「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你和你們老人家精神頭兒一模一樣。」

    自從朱老鞏死了以後,方圓百里出了名,一直流傳到現在,人們還是忘不了他。有個說梨花大鼓的先生,給他編了個小書段,叫做「朱老鞏大鬧柳樹林」。那個說書先生,自從編了這個小書段,也就出了名了。人們戲上廟上送號還願的,淨愛打車搖鈴地請他去說書。白鬍子老頭們,只怕孩子們把朱老鞏爺爺給忘了,夏天拉著孩子們找個樹蔭涼,冬天坐在熱炕頭上,搿瓜摟子兒象講《三國演義》一樣,講說朱老鞏的家世和為人,直到把孩子們感動得流下淚來。如今一說起朱老鞏,大人孩子們都知道。要是有人看見朱老忠的身形、長相、脾氣和性格,就會想起他的老爹朱老鞏。

    朱老忠聽店掌櫃說是老世交,立時笑了,拱了拱手說:

    「那時節我還年輕,不記得了……」

    店掌櫃的也說:「沒說的,一家人,你這咱晚才從關東回來?帶回多少銀子錢?」

    朱老忠說:「哪裡來的錢?還不是光著屁股回家。」

    掌櫃的說:「下關東的老客們,有幾個不帶銀錢回來的。

    不落錢誰肯傻著臉回家。」

    朱老忠說:「這倒是一句真話,一輩子剩不下錢,把身子骨扔在關東的人多著呢!」

    店掌櫃拿了把笤帚來,掃著地問:「怎麼樣,東北又有戰事?」

    朱老忠從櫃房裡拿出把纓摔,撣著滿身的塵土,說:「眼下東北倒還沒有戰事……咳!民國以來天天打仗,這年頭有槍桿子的人吃香!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誰也打不著,光是過來過去揉搓老百姓。」他一面說著,皺起眉泉笑,似乎軍閥混戰的硝煙,還在他們鼻子上繚繞。

    店掌櫃的說:「各人擴充自格兒的地盤唄!別的不用說,不管那個新軍頭一來,先是要兵,要兵人們就得花錢買。還叫人們種大煙,說什麼『……誰敢種大煙一畝,定罰大洋六元。』你看看這個,不是捂著耳朵捅鈴鐺?」

    嚴志和聽到這裡,伸起脖子說:「你不種他硬要派給你種,種,還得拿種錢,他娘的什麼世道兒?快把人勒掯死了!」他抽著煙,嘴上嘟嘟囔囔地說個不停。

    店掌櫃看今天來了老朋友,熱情地招待,說著話搬了個小炕桌來,放在炕上。又沏上壺好葉子,拿來了一包『大翠鳥』的香煙。說是今天的飯由他準備。還說:「你們以後上府,一定要住我這兒。如今沒有別的,就剩下這幾間破房子了。」

    說著話,忙著去張羅飯食。

    貴他娘洗了手臉,說:「我上街去看看。」帶著孩子們出去了。朱老忠斟上兩碗茶,跨上炕沿問:「兄弟!咱先說說,為什麼單身獨馬地闖關東?」

    嚴志和喝了口茶,低頭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半天才伸直了脖子咕嗒地嚥下去,搖搖頭不說一句話。朱老忠看他像有很沉重的心事,慢慢地走過來坐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問:

    「你可說呀!」

    嚴志和還是低著頭連連搖晃腦袋,不說什麼,實在悶得朱老忠不行。他知道嚴志和自幼語遲,你越是問,他越是不說,問得緊了,他還打口吃。朱老忠說:「你還是這個老僻性,扎一錐子不冒血!」

    嚴志和沉著頭呆了一會,才從嘴唇裡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一句話,說:「甭提了,看咱還能活嗎?」

    朱老忠一聽,覺得話中有因,立時緊皺眉頭問:「村鄉里又出了什麼大事嗎?」

    嚴志和慢吞吞地說:「可是出了大事情!」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又停住了。搖晃著腦袋,老半天才說:「說起來話長呀……前三年,咱地方打過兩次仗,鬧過兩次兵亂。鎖井鎮上馮老蘭和馮老洪鬧起民團來。他們拉著班子壯丁打逃兵,打下騾子車和洋面來發洋財。不承望逃兵們從保定捅來了一個團,架上大炮,要火洗鎖井鎮。馮老蘭慌了神,上深縣請來個黑旋風,從中調停。你想黑旋風是個什麼傢伙,硬要鎖井鎮上拿出五千塊大洋,這才罷兵。五千塊洋錢攤到下排戶身上呀,咳!一家家莊園地土亂打哆嗦!」

    嚴志和說起話來,總是慢慢的。本來一句話說完的事情,他就得說半天。朱老忠一聽,心窩裡像有一股火氣,向上拱了拱,抬起頭舒了一口長氣才忍住。呆了一會,他又問:「他們上排戶不攤?」

    嚴志和說:「我那大哥!你還不知道?上排戶哪裡出過公款銀子?回回都是下排戶包著。」

    嚴志和說著,朱老忠心裡那股火氣,就像火球一樣在胸膛裡亂滾。他攥緊拳頭,伸在背後捶著腰問:「誰是馮老蘭?」

    嚴志和說:「就是馮蘭池呀!他兒孫們大了,長了鬍子,村鄉里好事的人們抱他的粗腿,給他送了個大號,叫馮老蘭。」

    這時,朱老忠心裡那個火球,一下子竄上天靈蓋,臉上騰地紅起來。閃開懷襟,把茶碗在桌子上一蹲。伸開手拍了拍頭頂,又倒背了手兒,在地上走來走去。停住腳看看窗外,閉住嘴呆了老半天,才盤腳坐上炕沿,問:「他還是那麼霸道?」

    嚴志和把兩條胳膊一伸,捋起袖子,放大了嗓音說:「他霸道得更加厲害了!」

    朱老忠一時氣憤,渾身一顫,大腿一簸,一下子碰著桌子檔兒。嘩啦一聲,把茶壺茶碗顛了老高,桌子上湯水橫流。這時,朱老忠才猛醒了過來,伸開胳膊摟住茶壺,不叫滾落地上,嘴上打著響舌兒說:「嘖,嘖,失手了,失手了。」又笑嘻嘻地找了塊擦桌子布來,擦乾了桌子上的茶水。

    嚴志和並沒有看出朱老忠心氣不舒,心裡想:「這人兒,倒是山南海北的闖蕩慣了,一點沒有火性。」

    朱老忠抽著煙,閉上眼睛呆了一會。猛然間放開銅嗓子說:「他更加厲害了?好,出水才看兩腿泥哩!」話聲震得屋子裡嗡嗡亂響。一說到鎖井鎮上的馮老蘭,好像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可是他不露聲色,暗自思忖……

    嚴志和直了直腰,看著朱老忠楞了一刻,想:「別看不動聲色,脾氣許是越發地鯁直了。」

    朱老忠又問:「你們也沒人跟他打官司?」

    嚴志和說:「打!看怎麼打吧!鎖井鎮上出了個朱老明,串連了二十八家窮人告了狀,我也參加了。頭場官司打到縣,輸到縣。二場官司打到保定法院,輸到保定法院。三場官司打到北京大理院裡,又輸到大理院了!」

    朱老忠猛地抿了一口茶,吧咂吧咂嘴頭,用著沉重的語音說:「好!朱老明是個硬漢子!」

    嚴志和說:「虧他是能幹的人,領著人們上京下府打了三年官司,也把官司打輸了。」

    朱老忠問:「輸到底了?」

    嚴志和說:「都輸得趴下了!不用說朱老明是拿頭份,我也饒上了一條牛,輸了個唏咧嘩啦呀,日子過不成了!」

    朱老忠問:「鎖井鎮上的事,礙著你什麼了?」

    嚴志和說:「那天我到鎮上去趕集,回來碰上朱老明,到他家裡串了個門。聽他念叨打官司的事,我心裡不平,就說:『我也算上一份!』一句話輸了一條牛。咳!完了!走啊,咱在這地方算是直不起腰來了。」

    朱老忠看嚴志和是個義氣人,夠朋友。把眉泉一鎖,說:「那就該不打這官司!」他立起身來,在地上走了兩遭,把頭一擺,說:「你不走!」

    嚴志和瞪起眼睛問:「不走?」

    朱老忠鯁直脖子,搖了搖頭說:「不走!」

    嚴志和又低下頭呆了一會子,說:「不走又怎麼辦?我肚子快氣崩了,我就是愛生悶氣。那個土豪霸道,咱哪裡惹得起?」

    朱老忠紅著脖子臉,把胸膛一拍,伸出一隻手掌,舉過頭頂,說:「這天塌下來,有我朱老忠接著。朱老忠窮了一輩子倒是真的,可是志氣了一輩子。沒有別的,咱為老朋友兩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腦袋,就有你的腦袋,行不?」

    嚴志和忽閃著長眼睫毛,看著朱老忠,楞了抽袋煙的工夫。看朱老忠剛強的氣色,像個有轉花兒的人,才有些回心轉意,顫著長身腰,說:「聽大哥的話,要不咱就回去?」

    朱老忠看說動了嚴志和,心上又鼓了鼓勁,說:「回去,跟他幹!」

    嚴志和又慢慢地抬起長眼睫毛,說:「我的大哥,看你幹得過嗎?」他說著又連連搖頭。

    朱老忠看嚴志和又鬆了勁,走過去拍著他的肩膀,細聲細氣兒說:「咱跟他拉長線兒,古語說得好,『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

    嚴志和聽了這句話,彎下腰沉著頭,瓷著眼珠盯著地上老半天,又想起他爹嚴老祥離鄉前後的情景。

    嚴老祥和朱老鞏是同年生人,比朱老鞏大三個月。自從朱老鞏大鬧柳樹林,又過了幾年,一連發了兩場大水,澇得籽粒不收。秋天又連連下起雨來。那天,天剛放晴,陽光在天空照著。嚴老祥不言不語地蹲在千里堤上,看著滹沱河裡翻滾的水流。堤邊上的河蛙,咕兒哇兒地亂叫喚。年景不好,使他心上憂愁。猛地聞到背後有濃烈的煙味。回頭一看,馮老蘭正在他背後站著抽煙,瞪出一對網著血絲的大眼睛,直盯著他的腦袋。嚴老祥渾身寒顫了一下,懾悄悄地站起身來,走回家去。他怕馮老蘭瞅個冷不防把他推進大河裡,被洪水捲走了。

    嚴老祥走回來,硌蹴在門前小碌碡上。獨自一人,低下頭又揚起頭,抽了一袋煙又抽一袋煙。心裡總是疑忌馮老蘭的眼睛裡有事,半天也忘不了那對陰毒的眼光,想起來又覺得後怕。

    他又想起:朱老鞏死了,他像失去一條膀臂,單絲不成線,孤樹不成林,只怕馮家對他不利。一時想起要離開鎖井鎮,離開這仇氣地方,走西口,下關東……

    嚴老祥想到這裡,從小碌碡上站起來。這時千里堤的大楊樹上,老鴉呱啦呱啦地叫起來。他一個人,拎著煙袋走上千里堤,走走轉轉,想到:當他還在壯年的時候,那時他們還住在滹沱河的下梢裡。在連年荒澇的年月,把最後一間房子、一畝地賣淨吃光,推著一輛虎頭小車,帶上老婆孩子和全部家財——一條破棉被和一口破鐵鍋,沿著滹沱河的堤岸,走到大嚴村,投靠了嚴老尚。嚴老尚看他身子骨兒結實,又著實能做活,就把他收留下。他會收拾梨樹,給嚴家扛個長工,後來志和也在嚴家幫工。冬天嚴家給幾件破爛衣裳,青黃不接的季節,給點糠糠菜菜,給個一升半碗的糧食。一家人苦做活,過了多少窮愁日子,才在村前蓋了三間小屋。後來又在村南要了二畝地,好不容易安下家來。如今看看年紀老了,要離開可愛的家鄉,闖到邊遠的關東去。他心上熱火撩亂,他的一顆心像在沸水裡煮著。咳呀!難呀,難呀,窮家難捨,熟土難離呀!

    他站在堤壩高處,看著低矮的家屋,比河裡的水浪還低。只要河水向外一溢,就要把所有的家屋樹林沖掉。他積攢了二十年的工錢要的二畝地,就得淹進深深的河水。想著,眼淚汪滿了眼眶,禁不住奪眶而出,滴在衣襟上。

    咳!老朋友不在了,他覺得孤獨,覺得寂寞。眼看秋天快要過去,田地裡是水,街道上空空的,滿目荒涼空曠……一忽兒,又覺得他的心像是懸在縹渺的半空中。他下定決心,要離開老婆孩子,離開他用血汗建立起來的家園……一想到離開家鄉,他心上又熱烘起來。

    他獨自一人在堤上站著,看看太陽快晌午了,走回家去,跟老伴要了一雙布襪子。又走出來,坐在門前井池旁洗了洗腳,把襪子穿上。又把嚴志和跟孫子運濤叫到跟前,說:「兒呀!我扛了二十年的長工,流了二十年血汗,蓋上這幾間土坯房子,要了這二畝地,算是給你們成家立業。」說著,他流下眼淚來,說:「你老鞏叔叔死了,到如今老霸道還是無事生非,動不動就找咱的茬兒,欺侮咱。我要是不離開這塊地方,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圇屍殼。我要闖關東,去受苦啊!」

    嚴志和一聽,覺得爹爹像是到了秋天樹葉黃的年歲,還要走關東去受苦,眼淚刷地流下來,說:「爹!甭走啊,你一輩子不是容易,咱也有了家屋住處,有了孩子們,這還不好嗎?」

    老祥大娘也說:「你心裡想的什麼喲?今年年景不好,還有來年。田地上長不出東西,咱養梨樹。梨樹上長不出東西,咱學治漁……你想的是什麼喲!」說著,揮淚大哭了一場。

    運濤那時還不到十歲,聽說爺爺要離開他闖到關東去,趴在爺爺的腿上不起來。

    嚴志和說不轉嚴老祥,轉身找了老驢頭來。老驢頭那時還年輕,跺躂著兩隻腳,說:「老祥叔!你要下關東?不行!誰要叫我去,叫我離開這家,我說什麼也不幹。我老爺爺生長在這兒,我爺爺生長在這兒,我爹也生長在這兒,一輩輩地都埋葬在這兒,叫我離開這兒,說什麼也不行,打死我也不行。」他一面說,一面比劃著,心上滿帶火氣,急得直跺腳。

    正說著,老套子背著筐走過來,在一邊聽著。聽清了是嚴老祥要出外,笑瞇糊糊地說:「咳呀!出什麼外呀,外頭給你撂著金子哩?撂著銀子哩?即便撂著金子銀子,金窩銀窩不如咱自己的窮窩兒呀。大伯!別走啊,看著咱孩子們面上,也不能扔下他們不管。」老驢頭嘴唇厚,也說不清楚話,急得跺腳連聲地說:「不能走,你就是不能走!」

    時間不長,集了一堆人。綿甜細語,你說一個道理,他說一個道理,誰也說不轉嚴老祥。他覺得這些年幼的人們,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沒有多少人生的經驗。他們的話,聽不聽兩可。那天晚上,朱全富打了四兩酒,把嚴老祥請到家裡,叫老伴用打漿糊勺子炒了兩個雞蛋,兩個人就著炕沿喝著酒。說來說去,嚴老祥還是要闖關東。

    第二天,老祥大娘到鄰家借了半斤面來,給他做了一頓飯吃,為了使他回心轉意,守著老婆孩子把日子過下去。可是說什麼也不靈,他下定決心要闖關東。

    嚴老祥吃過早飯,硬叫老伴給他打疊鋪蓋衣服,對著一家人說:「好,我要走了!這二畝地,只許你們種著吃穿,不許去賣。久後一日我還要回來,要是鬧好了,沒有話說。要是鬧不好,這還是咱全家的飯碗。你看咱在下梢裡的時候,把土地賣淨吃光,直到如今回不去老家。咱窮人家,土地就是根本,沒有土地就站不住腳跟呀!」嚴志和聽了老人的話,直到如今,不管手頭上有多麼急窄,不肯捨棄這二畝土地。這就是他家的寶地,每年打下不少糧食。

    老人家說了一陣話,不管老祥大娘哭得死去活來,背上鋪蓋卷就要走。嚴志和掉下兩點眼淚,說:「爹,甭走啊!」又指著運濤和濤他娘,說:「也看著咱這大人孩子們!」老人家擺了一下頭說:「人多累多,我要闖關東!」一家大小送他上了千里堤,嚴志和背上行李,沿著大堤走到鎖井村南。嚴老祥在河神廟前上了船,他要坐船到天津,下關東去。那年雨水連天,河水漲發,嚴志和立在河神廟前頭大青石頭上望著那條小船順著大河飄飄悠悠去遠了。一去十幾年沒有音訊,他一想起老人一輩子不是容易,心裡就難受得厲害。想著不知不覺又說出口來:「我想下關東,把他老人家找回來。就是老人家不在人世了,把他的骨殖背回來,心裡也是痛快的!」慢慢講著,還是不抬起頭來,把頭低到桌子底下流下眼淚哭起來。

    朱老忠說:「兄弟!我不怕你心裡難受,告訴你說吧!關東三省地方大著呢,你知道他在哪一省?就是知道他在那個省,你知道他在哪個縣?哪個屯?」

    嚴志和猛地抬起頭來,問:「真的?像你這一說,我那老人……」說到這裡,他轉動眼珠看著房梁,老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屋子裡的空氣立時低沉下來,兩個人互相聽得見心跳。

    朱老忠也想起那個慈祥的老人,看嚴志和沉著臉呆著,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你沒出過遠門,如今這個世道,我怕你一個人出去,把身子骨兒扔在關東。」停了一刻又說,「那年有河間府的一個鄉親,從東滿到黑河,說有一個鎖井鎮上姓嚴的,在那裡興家立業了。咱寫個信去問問,要是他的話你再去。要不是他,你也就別去了。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關東,要是知道,也得去找找他,現在說也晚了!」

    嚴志和點點頭說:「大哥說的倒是真理。」

    朱老忠說:「我怕你懵著頭去了,找不回人來,你也回不到老家了。」說了這句話,抽著煙在屋子裡走動了幾步,又想起一件事情,抬起下巴問:「我那老姐姐呢?」

    嚴志和說:「這會不跟你說。」

    朱老忠說:「你說說有什麼關係!」

    嚴志和把頭一擺,說:「不。」

    兩個人說了一會子話,屋子裡的空氣又沉寂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再說什麼。

    嚴志和一場話,引起朱老忠滿腔的愁悶;他想起北方那雪封冰凍的群山,群山上的密林。他曾在那原始森林裡,伴著篝火度過嚴寒。如今離開廣闊的原野走回來,一想到鎖井鎮上有個馮老蘭在等著他,三十年的仇恨,在他心裡翻騰起來。心裡說:「從南闖到北,從北走到南,躲遍天下,也躲不開他們。」可是,他並不後悔,一心要回到祖祖輩輩居住的老家去。心裡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擦亮了眼睛看著他。他發了家,我也看著,他敗了家,我也看著。我等不上他,我兒子等得上他,我兒子等不上他,我孫子一輩還等得上他。總有看到他敗家的那一天,出水才看兩腿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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