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幾乎一夜無眠,秀兒早上還是起來了,反正躺在床上也是翻來覆去煎燒餅。
秦玉樓見她樣子憔悴,開恩讓她休息一天。本來也是接了堂會的,好在話說得活,定金也沒敢先收,大概也是怕秀兒吃不消吧,畢竟剛打完那麼緊張的擂台賽。
但他們去揚州的日期要往後排了,理由是,新戲《望江亭》引燃了杭州觀眾的熱情,杭州幾大戲院的老闆都相繼跑來拉人。秦玉樓卻不過,答應每家唱一場,後來被幾個老闆輪番轟炸,磨成了一家唱兩場。這樣,唱完就是八場,也就是,至少還要在杭州待八天。
看來,秦玉樓雖然也關心俏枝兒,但更關心錢。在杭州這邊的觀眾對新戲還保持著濃厚興趣的時候,他是不會走的。戲班排出一部受歡迎的新戲不容易,自然要趁機賺夠銀子和名聲。《望江亭》的故事原型本就在杭州,沒有比在杭州上演更能引起轟動的了。
再說他也有很充分的理由俏枝兒不是要他拿千金去贖她麼?不先賺夠錢,去了有什麼用。
觀眾要看新戲,自然又是秀兒上了。秦玉樓讓她白天補補眠,可秀兒心裡幾件事夾在一起,實在沒辦法睡。所以吃過早飯,她就拉十一作陪,想一起去看看謝吟月。
上一趟是十一自己纏著去的,這一趟他卻明顯地不樂意,出門的時候就直犯嘀咕「去幹嘛?討罵呀。」
「不去,心裡一直覺得對不起人家,不是更難過?」謝吟月會落到今天這個境地,就算不是她害的,她也有莫大的責任。
十一對她的想法不以為然「有什麼對不起的?首先,打擂不是你發起的;其次,答應打擂是她自願。不是你強迫的;其三,打擂過程中一直是她害你,而不是你害她。你倒是說說看,你有哪點對不起她了?」
秀兒有點語塞,道理上她地確站得住腳。但現在的問題不是要跟誰講道理,而是感情上的愧疚與不安,她小心翼翼地措辭「十一。十六文學網我知道你可能不理解,因為我們的生活背景相差太多。假如現在是我輸了,然後我從此沒臉再登台唱戲,我會急死的!因為這等於掐斷了我唯一的生路。」
十一很敏感,立刻反問「你是不是要說。富家少爺怎麼體會得到我們這種窮人的艱辛?家無餘財,一天不掙錢就沒得吃地,所以,斷人財路,等於斷人生路。跟直接謀財害命差不多?」
這話很沖,讓秀兒有點接不上來了。她仔細回憶自己方纔的話,沒有多過分那。為什麼好像觸動了十一的某根神經,讓大少爺的倔脾氣開始犯了,說話這麼沖。
十一開始發脾氣,她只好趕緊息事寧人「不是啦,我沒那樣想。」
雖然不大樂意,十一還是讓菊香喊來了一輛車,然後在車上安慰秀兒「你的想法我不是不理解,但她不是你。你進戲班地日子短。根本還沒掙到什麼錢。但謝吟月呢,入這一行起碼十年了,而且一直盛名不衰,又有府尹老爺幫襯,她這些年攢下的積蓄。養她這一輩子絕對沒問題的。我們上次去她家你也看到了,房子雖然不算很大。但擺設多精緻!隨處可見古玩玉器,家裡還收了徒弟。所以不要拿你現在跟她比,要比也是你十年之後,那時候你還會為掙錢養家發愁嗎?
聽到這裡,秀兒總算點了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她出道那麼久,應該早就是富婆了。其實我出門的時候也有些擔心,怕去了人家不歡迎。」
十一猛地一笑「說你聰明吧,你有時候又笨得要死,你還指望人家歡迎你?她是因為打擂輸給了你才變成這樣的,她憑什麼歡迎你?」
「可是,我去看她,總歸是好意吧。」秀兒急急地辯著。
「你以為你是好意,是關心她,安慰她,可也要人家肯這麼想吧?憑謝吟月對付你地那些手段,本就不是厚道人,她說不定以為你是去向她示威,看她笑話的。WWW」
秀兒有點動搖了,猶猶豫豫地問「會嗎?」
「會!」十一跟肯定地回答她。
見秀兒一臉沮喪,十一歎道「你涉世尚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險醜惡。如果你不入樂籍,這些也許永遠不用瞭解,反正也接觸不到。但你既入了這一行,就必須放棄先前地那套天真的想法。」
「嗯,我聽著呢。」不管他說的是否正確,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會害她,都是為了她好。
「你昨晚還笑我上妓院多,我承認這不是好習慣,但去那種地方,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看到人間百態,體味世態炎涼。因為那種地方最直接,有錢就是大爺,誰都巴結你,女人也好,篾片幫閒也好,天天一盤火似地圍著你,叫他們舔你腳丫子都干。可是等你荷包裡沒錢了,你再看那些人是什麼嘴臉。」
秀兒看著十一笑道「你說這一車子話,是向我炫耀你見多識廣,尤其對妓院的人情冷暖體會深刻嗎?」
十一氣得瞪了她一眼「少胡扯。我說了半天,是告訴你,除了自己的親戚朋友,對不相干的外人沒必要那麼小心翼翼地,不然你會累死。既然投身名利場,凡事都要靠爭,不是你贏就是她贏,輸贏各憑本事和運氣,有什麼好內疚的?說句不好聽的,真這麼內疚,當初怎麼不直接輸給她?等你贏了,再以勝利者的姿態去安慰別人,人家會開心嗎?比如現在是你輸了,以後都沒臉唱戲了,謝吟月跑來輕描淡寫地安慰你幾句,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秀兒低下頭半晌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挺虛偽的,又要贏人家,又要裝好人。」
十一忙笑著說「你誤會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這事,與好人壞人根本扯不上關係地,大家自願參賽,輸了就是輸了,願賭服輸。輸的人當然需要關心和安慰,但她再需要,也輪不到你出面。這個時候,贏她地人才是她最不願意見的人,因為這個人只會一再提醒她的失敗。」
「你是說,她見了我會煩,會難堪?」
「我沒那樣說。」
但你就是這個意思!雖然心裡有點不舒服。也不甘心,秀兒還是開口朝前面喊「師傅,掉頭送我們回去,突然想起來還有別地事要趕著辦。」
騾車又往回趕,秀兒很鬱悶地問「十一。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老做些毫無意義的蠢事。」
「不是傻,你只是入行不久。還很單純,拿家裡人的相處方式對外面的人。比如曹娥秀那件事,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堵著,覺得難以接受。明明那麼相好的姐妹,怎麼會背地裡使一絆子,讓你在京城無法出頭,只好冒著辛苦跑到下面來。但事實上,站在她的角度。她是沒錯的。戲班弟子之間爭著上戲地事時有發生,別的戲班也是這樣的。唱戲的人,只有爭到了角色,才能掙到錢,掙到名。不然什麼都是扯淡。」
「是啊,姐妹情深又不能當飯吃。」秀兒苦笑。看來要名利。就要犧牲朋友。曹娥秀如此,謝吟月亦如此。那次她們互相學戲,互相串戲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曾幾何時,已成了永不再來地絕響。
十一繼續給她分析「因為《拜月亭》,你在大都已經有了相當的知名度,如果再讓你主演一部新戲,你的風頭不是要蓋過她了?大名鼎鼎的曹娥秀被一個才進戲班不久的小丫頭搶去了頭牌地位子,她在芙蓉班,在大都還怎麼混下去?」
秀兒再次驚呆了,在她看起來很小的事情,為什麼在別人眼裡會如此嚴重?十一的意思是,如果他寫地第二部戲也給她主演並且又給她唱紅了的話,曹娥秀就會像謝吟月一樣在大都混不下去?
怎麼會這樣?她不解地問「就算我演火了你的第二部戲,可是大師姐還是可以繼續演另一部新戲啊,興許比我還紅呢,那樣她還是當然的頭牌,怎麼會混不下去呢?」
十一告訴她「如果曹娥秀和你年齡、資歷相仿,也許還可以。像青靈班的艷奴和雪奴,就幾乎是並駕齊驅,外面稱她們為青靈雙姝,據說聶班主給她們倆的紅包也總是差不多的,這就等於是雙頭牌了。這樣的情形其實是很少見地,也只有青靈班才有。但每出戲,還是只可能有一個頭牌,所以她們總是輪流主演。你和曹娥秀不同,她的年資和謝吟月差不多,如果被你這個才進戲班的小師妹搶去頭牌之位,稍微要點面子的,都待不下去。她們這些紅角,多年盛名下來,一個比一個傲氣,豈止是「稍微」要點面子,只怕面子比命還重要呢。」
秀兒無法形容自己的震驚,如果照十一說地,曹娥秀對她已經夠好了,除了搶戲之外,並沒有其他打壓行為,日常生活中也挺照顧她的。
原來,名伶之路是靠踩著別人上去地,儘管她不是有意,甚至對此毫無所覺。
「秀兒,帖木兒昨晚住在哪裡的?」十一突然問。
「啊?」他們倆不是「兄」來「兄」去的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親密,開始直呼對方的名字了?
「喂,發什麼呆呀,不會就住在你屋裡的吧?」十一戲謔道。
「你以為都跟你一樣啊,人家可是君子。」
「是,他是君子,我是色狼。請問你的君子昨晚去哪兒了?」
「說是去凌波精舍。」
「反正也出來了,要不我們去拜訪他吧?」
「啊?」十一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最近他好像對他的情敵興趣盎然。
「又啊什麼,去不去嘛。」
「去,難得你有這份興致。」
他們倆願意哥倆好,難道她會攔著,她又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