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跟爹娘出去吃了一頓飯而已,犯得著發這麼大的火嗎?」
昏暗的油燈下,一身是傷的秀兒伏在枕上,臉上滿是淚痕,嘴唇倔強地緊咬著。過了好一會,心裡到底想不通,苦惱地向大師姐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曹娥秀一面小心翼翼地給她擦著藥膏,一面回答說「你錯了,秀兒,簽了文書,你就是戲班的弟子,師傅的徒弟,戲迷眼中的珠簾秀,你不再是你爹娘膝下的寶貝女兒秀兒,明白嗎?」
不明白,難道那一紙文書真的是變相的賣身契?秀兒不甘心地辯解著「大師姐,你是因為從小是孤兒,不知道父母是誰,所以沒法跟他們聯絡。如果你的爹娘也在大都,你演完戲後他們在外面等著你,要帶你出去吃飯,你忍心拒絕嗎?」
對這個問題,曹娥秀也遲疑了。身為孤兒,無牽無掛的她,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所以也不曾設身處地想過秀兒的感受。也許,這事攤到她頭上,也照樣做不到讓爹娘一團高興地來,傷心失望地離去吧。
秀兒又說「爹娘就在城裡,他們平時也從沒打擾過我、干涉過我,只是因為今日我第一次登台,他們來給我打氣,給我祝賀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不是不行,是你一定要跟師傅說,師傅讓你去你才能去,不讓去就不能去。」是的,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不是不能去,而是不能擅自去。師傅生氣也不是因為秀兒跟父母親朋出去吃飯了,而是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走,根本沒把他這個師傅放在眼裡。當師傅的,也許這一點最無法容忍吧。
秀兒不敢吭聲了,她何嘗不知道需要打招呼,這些基本的禮數她還是懂的。當時她會偷跑,也是看師傅明知道大師姐不想見阿塔海,還逼著她去陪酒。大師姐這樣的名角都沒自由了,她事先請示有個屁用?到時候師傅不准,反而把路徹底堵死了。
認真講起來,她根本就是明知故犯。她也猜到師傅會不高興,但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大,給她的處罰會這麼重。只因為跟父母出去吃了一頓飯,就不再讓她登台,把她貶到廚房去當燒火丫頭,至於嗎?
曹娥秀知道她心裡不服,只得苦口婆心地勸導她「簽了文書,進了戲班,你就是戲班的人了,或者說,你首先是戲班的人,然後才是你父母的女兒。你可以跟你父母往來,但你的一切行動必須聽從師傅的安排。不然,戲班這麼多人,都像你一樣沒規矩,想走就走,今天這個跑了明天那個跑了,那師傅還怎麼管理?唱完了戲跑了沒事,慢慢發展下去,唱戲的時候也找不到人了,戲演砸了,戲班完了,你也完了。俗話說,不依規矩不成方圓,師傅帶這個班子也不容易的。」
「這麼說,今天這事是我錯了,師傅沒錯?」
秀兒本以為,曹娥秀會說「你們都有錯,你太任性了,師傅太暴躁了」,但曹娥秀只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了一句「是你錯了!」
看秀兒低頭不吭聲,又加了一句「至於師傅有沒有錯,那不在我們做徒弟的評議範圍內。」
沉默良久,秀兒才歎了一口氣問「那大師姐認為,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師姐說得對,師傅錯沒錯,做徒弟的都無權置評,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再糾纏在這個無意義的問題上,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想個辦法哄轉師傅才行,總不能以後真的留在廚房燒火吧?
曹娥秀給她拉好衣服,同時吐出了兩個字「認錯。」
認錯不難,只是師傅脾氣那麼臭,又一向在戲班當土皇帝當慣了,這回權威受損,會這麼容易原諒她嗎?秀兒捧住腦袋,向大師姐做愁眉苦臉狀。
曹娥秀知道她的小心眼兒裡打的什麼主意,好笑地敲了一下她的頭說「別指望我去給你求情,沒用的,這事任何人求情都沒用。解鈴還需繫鈴人,除了你自己親自上陣,求得師傅的諒解,沒有別的法子。」
秀兒的小臉都快滴出苦汁來了,拉住曹娥秀的手搖晃著說「可是師傅好像已經對我徹底失望了,你沒聽他剛才說,以後都不讓我上戲了,要我去廚房燒火。」
「嘖嘖嘖,可惜啊,未來的名角,一不小心淪落成燒火丫頭了。」
「大師姐,你不幫我,還取笑我!」
曹娥秀甩開她的手,正色道「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根本就幫不了你。還有,別說我沒警告你,這事拖得越久,師傅心裡對你的成見越深,跑的時候你跑得比誰都快,認錯你就拖拖拉拉了?你遲遲不去,是不是對師傅有氣,有怨,所以不肯去?」
秀兒急了,其實跟曹娥秀這麼一談,她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只是,「怎麼認錯呢?我怕我就這樣去,師傅根本不理我,門都不讓我進,那我怎麼跟他說呢?」
曹娥秀把秀兒扯下床,伸手展開被褥,看那架勢,是準備上床休息了。
「大師姐」,秀兒可憐巴巴地懇求著,如果連大師姐都不管她了,她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曹娥秀頭也不回地說「這就要看你的誠意了。只要你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讓師傅相信你是真心悔過,以後決不再犯,他自然會收回成命,他買你來可不是做燒火丫頭的。」
「會嗎?」
「會,而且你今天在台上表現得很好,給觀眾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般來說,第一場戲裡的人讓他們很滿意的話,第二場隨便換人他們會有意見的。如果明晚演出的時候觀眾提意見,這就是你的轉機,師傅說不定第三場又換上你了。但前提是,你一定要取得師傅的諒解,不然,他情願頂著觀眾的抱怨也要讓玉帶兒上,也許再上兩次,他們就接受玉帶兒了。畢竟,你統共就上過一場,在觀眾心裡的印象也不是那麼深,離成名角,有死忠戲迷還遠著呢。」
秀兒看了看窗外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誰對誰錯無需爭論,甚至怎麼認錯都不用再絞盡腦汁去想,現在關鍵是要拿出行動。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求得師傅的諒解,爭取第三場繼續上戲。
她不想做燒火丫頭,好端端地女孩兒入了賤籍,可不是為了來戲班給人家燒火做飯的。
看她往屋外走去,曹娥秀喊住她,也沒說別的,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換條褲子再去。」
秀兒一時還沒聽明白,又不是去走親訪友,換什麼褲子?直到見曹娥秀從衣櫃裡扯出一條棉膝褲,才滿懷感激地接過來說「謝謝,還是大師姐想得周到。」
換上曹娥秀給的膝褲,秀兒來到秦玉樓住的屋子前,輕輕扣了扣門說「師傅,秀兒知道錯了,專程來給師傅賠罪,不敢懇請師傅收回成命,只想請師傅原諒弟子的無知,不要再生秀兒的氣。」
說罷,她跪了下去。
屋裡沒有任何聲音,也不知道秦玉樓是睡著了,還是故意不搭理她。
院子裡也沒有任何人過來幫著求情勸解。此時已近亥時,緊張排練了一個月,又辛苦勞累了一天的師兄師姐們大都已經上床歇息了吧。
四周萬籟無聲,只有偶爾從深巷裡傳來一兩聲狗吠。秀兒抬首望天,幾顆疏星點綴,半輪月牙高掛,時不時還有一片黑雲飄過來又飄過去。秀兒有點擔心地想不會下雨吧,要那樣就太倒霉了。
不想還好,想著想著就覺得脖子裡一涼,伸手進去一摸,不是水是什麼?
拜託,一輩子就演這麼一回苦肉計,老天爺也太不賞臉了吧?
還好,滴了一滴後,好一會沒再滴下第二滴,秀兒鬆了一口氣。再次抬首望天,發現黑雲不見了。只是星星依舊不亮,月亮依舊暈黃暈黃的。
這星星還不如四海樓屋頂的那些寶石亮呢,今晚這陣勢,保不準等下還要下雨。
此時,四海樓的四樓,也有一個人在蒲團上跪著,他平時都是盤膝打坐,只有今日是跪著的。
改坐為跪,是因為內心不安,因為要懺悔嗎?
下半夜,雨真的下起來了,淅淅瀝瀝,連綿如絲。
跪著的兩個人依然跪著,只不過一個在室內,一個在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