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騎士們在山洞族大營外結了一個圓形陣,帶動馬匹逆時針流動著,用戰術彌補惡劣的局面。但是當巨人的大棒揮舞,局面便越發岌岌可危了。用獸皮裝飾胸毛的野蠻人將軍凶狠地從四面八方攻來,每一個對手都勢均力敵。
「頂住!勝利就在眼前!」
羅傑的箭射入巨人的眼睛,三把長劍一起刺入巨人的腹部,巨人倒下來,垂死中卻拉倒了一個騎士的馬匹,只是一個疏忽便又有人送命。一群狩獵者拿著長長的標槍不時投向他們中間,在鎧甲上留下一塊塊白色的坑點。不過,這也是騎士們高興的事情,有人把長矛不斷撿起來交給前排的人,雖然容易折斷,但是總算有個能夠到巨人要害的武器。
「我們的人……都快死光了。」羅傑不敢把這句話說出聲音來。他們還有一百多人,三千多人死得只剩這些,而且一小半都是有傷的。由於偶然的混亂場面,以及山洞族可笑的自尊心,使他們暫時還沒有被人前後夾擊,這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在過於高大的山洞族面前,他們沒有迅速突破的能力,何況還有和山洞巨人號稱絕配的狐狼族獵頭者在投擲標槍。
山洞巨人很注意保護自己的下半身,而他們的脖子用寶劍的話,一般的姿勢是無論如何也夠不著的。羅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尋找一個不至於全軍覆沒的辦法,突然有一個跌落馬下的傢伙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拉著他的腿說:「早操第三節啊……」
「賽倫?你不是文科見長?」羅傑很不容易想起他,因為他的手裡沒有拿著書,而是拿著盾牌和長劍。「是了,早操第三節,有盾牌和長槍的人往前,」羅傑大喊起來,「快,幼獅早操第三節,聽我指揮!」
前面混亂了一下,騎士們用馬術躲避大棒,重新聚攏列隊,人人心中都是雪亮,很少有國王騎士沒有做過幼獅早操第三節——攻城操。
山洞巨人們奇怪地望著他們士氣大震,一聲大喝一起將巨大的塔盾擋在頭頂,巨大的塔盾拼在一起,在他們頭頂形成了一條鋼鐵大道,又是一聲大喝,十個人跳了上來在鋼鐵大道上飛奔。狐狼族的標槍無法突破他們的盾牌陣,山洞巨人們揚起大棒,獰笑著,在他們的神力下,人馬都要變成肉泥。
突然又是一聲大喝,長刺槍開始從盾牌間刺出來,山洞巨人的作戰間距很大,而人類現在相對密集。一個山洞巨人還沒有來得及進入大棒的攻擊範圍就同時被幾桿槍刺中,驚天動地扭曲著倒下。其他的人忙著用棒子保護自己,卻看到長劍劈向自己的頭頂。
為首的是三個年輕的騎士,他們穿著幼獅中級鎧甲,分別手持長劍,鏈子錘和斧頭。「我們本城三霸向來是圍歐別人,今天也是一樣。」他們有人習慣性地發表了宣言,並不急著進攻,直到他們相中的山洞巨人用大棒抵擋長槍的瞬間,他們齊聲大吼,一起躍起,攻向巨人的頭部和頸部。
人類站在騎馬持盾的高大夥伴頭頂,高度超過了四米,他們吼叫著用武器攻擊,有的人拚死尋找機會跳過去砍到對方的脖子。山洞巨人不再具有優勢,他們的上半身裸露程度太高,不習慣和人平行交戰。在攻城陣前,刺槍盾牌夾雜著亂箭標槍,頭頂還有攻擊接踵而來,同樣的上下交擊下,十幾個山洞巨人一起倒地。
「至少要送幾個人進去!」一位成年騎士大吼,「我們死就死了,不能白死!」
「知道!」站在頂端的騎士們兩個人將手互抓,搭成「井」字形,一個騎士踏上去去藉著衝力高高躍起,大叫著越過外圍的騎士們頭頂,一劍砍倒一個錯愕中的巨人。但是隨即被亂棒砸倒,掙扎著將劍捅進一個野蠻人將軍肚子裡便再也沒有動。
「不行!衝不過去!多幾個人一起來!」
羅傑摸摸箭壺,只有七支箭了,不禁苦笑。當一股豪氣在胸中升起的時候,他心中已有了覺悟。「不要亂來!」羅傑審時度勢,發出了動員,「身材比較輕的跟我來,米爾西過來,大家跟我的箭走!」
羅傑一次搭上四支箭,大喊一聲:「兄弟們配合我!」
箭連珠撒出,羅傑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也從來沒有用這麼高的標準要求過自己的箭術。
在他的一生中,他以為自己最光輝的時候是躲在樹後面偷襲魔法師,卻想不到是現在在亂軍之中對付皮膚堅硬的巨人。
「要中!」羅傑這樣要求自己,他站在鋼鐵大道的前端,在劇烈的震動中搭弓射箭,那四支箭用了四種不同的手法,從空隙中穿過,在風中劃出弧線,飛向四個巨人的左眼。
「我的箭說射左眼,決不中右眼!不過這一次,偏也請偏到右眼裡去……」
那漫長的瞬間裡,前排的騎士們不要命,用劍和長矛插向巨人的胸腹咽喉,任憑大棒砸向他們的脖頸。或許是這份誠意感動了風,感動了空氣,鮮血飛濺的時候,四個巨人一起慘叫著倒下,大棒讓頭盔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騎士們的腦袋都還在。
「衝!」藉著這時機,羅傑回身踏上搭手,五個人一起躍入了野蠻人的空當,但是落地的時候便已經變成了四個人。野蠻人眼花的時候,一把短劍刺進了將軍的喉嚨,瞬間便又不見。
「有希望了!羅傑是有名的變色龍!」殺進去的幾個人狂喜中和迅速趕來的野蠻人殺到一起,人數懸殊,被包圍了。「不行!我們在這裡耗著會死光!」
那是一群身材瘦小的狐狼族,和山洞族正是完美的互補,他們敏捷嗜血,擅長近身格鬥。
一個騎士被人騎在肩頭,還來不及抬起胳膊便已經被短刃刺入面甲。不甘的手來不及抓緊敵人的脖頸,仇恨便已經隨著鮮血灑在大地上。
「去死!」另一個騎士憤怒地揮動著長劍,卻砍不到敏捷的敵人。突然一個頭盔丟在對手頭上,其准無比地將狐狼族人打倒。那騎士來不及多想,趁機一劍將對方砍死。接著又是一隻小鐵護臂,其准無比地打在敵人鼻子上,騎士藉機又砍倒一個。正在納悶,另一隻鐵護臂也飛過來,然後是大護膝、大護腿、護肩、上護臂……
騎士轉眼間砍死十來個人,始終沒有時間回頭看看。突然劍光像匹鏈一樣連斬在前,劍氣發出短促有力的破空聲,一瞬間便有十個敵人喉管破裂,倒在地上。那騎士終於有空看上一眼,發現磨刀米爾西已經輕裝上陣,只剩下緊身衣,手緊緊搭在劍柄上做著拔劍的姿勢,而那劍竟然還在殼中。騎士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暗器高手!」
※※※
對山洞之王而言,今天是個挺煩惱的日子。拉不出大便已經很糟,竟然還有敵人帶著自己的糞便味兒一直衝到自己腳下。他注意到那鎧甲異常堅固,竟然踩不碎,倒是地面先塌下去了,不禁更加惱怒。似乎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一支敵人的小隊殺過聯營,竟然到這裡還沒有死光。一個虎牙族頭領大叫著跑進來,聲音有些怪異,突然一劍刺向他的肚子。
山洞之王憤怒地大吼,一掌將對方從半空裡拍倒,想要補上一腳的時候,卻發現邁不動步。
腳下的騎士死命拖著他的腳,力氣竟然很大。
斯芬克發現事情不像他想得那麼容易,突襲失敗了,山洞之王的大手將他拍得從半空裡直貼在地上。他嘴角流血,微笑著和費隆對眼,努力在地上爬著,突然從懷裡拉出一張紙遞給費隆,大叫:「貼上去!」
費隆還在和山洞之王死命拖在一起,騰出一隻手接過來順手狠狠拍在山洞之王小腿上。
頃刻間,一團火從那紙符中冒出來,洶湧地往上蔓延。
斯芬克手捏火字訣,大聲念詠:「丁火朱雀起!疾!」只是一轉眼的功夫,那火焰已經如同澆了油一樣將山洞之王整條右腿裹了起來,幾秒鐘之後,整個巨大的身軀便在火焰之中發出焦臭的氣味了。
「啊……」費隆仍然在山洞之王腳下,那隻腳是山洞之王惟一沒有著火的器官。山洞之王在火中沒有移動,也沒有慘叫,只是納悶地用手扑打著。一旁的巫師們發出桀桀的笑聲,一點兒也不緊張。費隆的頭髮發焦,那隻腳依然踏在他胸口。
費隆大叫著用力推山洞之王的腳掌:「不行!這個傢伙似乎是天生抗魔法的!快收掉!
我要熟了!「
「再忍一下。」斯芬克冷靜地望著,帳篷開始熊熊地燃燒,露出了一角湛藍的天空。
山洞之王突然一聲怪叫,用手捂著眼睛,然後瘋狂地拍打著,四處亂撞。旁邊的兩個巫師大驚失色,咬破舌頭一噴,便有血雨落在山洞之王身上。誰知「呼」的一聲,不但沒有破掉咒語,反而助長了火焰。
費隆從地上爬起來,撿起一把長矛,及時投過去,一下將一個巫師釘在牆上。另一個巫師便來不及施展巫術幫助他們的王,他惡狠狠地舉起權杖,突然一把劍脫手飛來,劈中了他的胳膊。費隆大吼一聲衝過去,扭斷了他的脖子。
突然山洞之王帶著渾身的火焰彎腰一掃,將他和斯芬克一起打得橫飛。那火焰沾在他們身上,自己便熄滅了。山洞之王卻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把整個大帳都點燃,火光熊熊衝上高空,少許黑煙便產生了巨大的混亂。山洞之王的嚎叫聲撕心裂腑,抱著頭,似乎已經看不見了。他們躲在角落裡,躲避山洞之王發狂的攻擊。
費隆想起比武大會上年特用過的火焰術,頓時明白那不是普通的火焰。當時魔法師都沒有辦法熄滅的火焰,現在正在山洞之王身上燃燒。
斯芬克在旁邊爬起來,已經站不直了。「那是三昧真火,是從幼獅別院的煉丹爐子裡帶回來的。」他沒有穿鎧甲,幸好周圍的帳牆是軟的,否則早就沒命了。
大帳後面被人扒開,那火焰和叫聲引來了其他的人,費隆和斯芬克相視一笑,只覺得逃不掉了。費隆只剩一隻眼,兩個人都沒有武器,兼渾身是傷。那山洞之王只是掙扎,卻不肯被燒死,讓他們感到萬分遺憾。
野蠻人的大斧已經懸在頭頂,兩個人都閉上了眼,突然「嗖嗖」兩聲,兩支箭插在敵人後腦。接著山洞之王的嘴裡血光一閃,一支箭的羽翎在火中燃燒,箭頭卻深深沒入了山洞之王的上咽。
「是羅傑!」兩人欣喜,把壓在身上的屍體推開站了起來,「大隊殺進來了?」
「還沒有啊!」羅傑的聲音在身邊傳來,仍在隱身狀態,「怎麼還不死啊?」
山洞之王瘋狂地在地上扭動,將本來要抓住他們的野蠻人都撞倒了,反而救了他們。野蠻人被自己的大王誤傷,身材矮小的紛紛逃走,免得無辜送命。
帳篷的火勢增加了野蠻人的恐慌,他們的氣勢大減,無心戀戰,開始向起火的主營靠攏。
他們看到一個著火的山洞巨人矗立在大地上,瘋狂地吼叫,其他的巨人拿著帳篷布不停為他拍打,卻只是點燃了更多的火焰,當下更加混亂,僅存的人類已經衝破封鎖殺到了近前。
「機會來了。」不用命令,每個人都是一樣想法,拼著回不去也要確認山洞之王死掉。
馬隊衝破了野蠻人混亂的防線,騎士們拚命向目標靠近,將長劍往每一張靠近的醜臉上招呼。
野蠻人是單純的勇悍生物,一旦失去了控制,信心很容易崩潰。那恐慌一旦產生,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戰場上蔓延。終於,越過廣闊的戰場,野蠻人的前線也鬆動了,他們的將領開始猶豫,沒有上級傳達任何命令,那不知所措的態度甚至寫在臉上,又傳遞給了人類的指揮官。
巨馬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在火焰中燃燒,但是人類的軍隊正以最有利的包圍面擋在城外,用最猛烈的攻擊消滅敵人。當希冀帶來了全新的士氣,握著戰斧和弓箭的手都重新緊起來了,野蠻人已經開始後撤。
※※※
那一天,對山洞之王而言真是個非常煩惱的日子。他還未來得及梳頭,實際上,以後再也不用了。山洞族本來就毛髮稀少,而他最大的驕傲就是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現在連雄壯的胸毛都已經變成灰燼了。他更不明白的是——那些火焰為什麼可以在他的身上燃燒,他們一族是驕傲的戰士,沒有人比他們更強壯,而他們天生是對魔法免疫的。
騎士們殺死了他周圍的族人,在他的身上插滿了標槍和長劍,試圖為他撲滅火焰的一切行為全都宣告無效,當渾身上下傷痕纍纍,眼睛也已經看不見東西的時候,他知道他完了。
他仰天嚎叫,質問賜給他與王者相配的毛髮的圖騰:「嗷……偉大的主人,為什麼會這樣?
您答應過我的!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騎士們聚在一起,望著周圍密密麻麻的長矛和斧頭,血紅的眼睛和露在外面呼哧帶喘的牙齒,那些牙齒有的雪白、有的發黃,但是都和武器一樣危險。那時候,他們想:「回不去了吧!」
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野蠻人圍著他們,即不殺,也不去救火,他們只是呆呆望著,似乎有什麼對他們來說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羅傑望著倒在地上被馬踩斷的一根圖騰柱子,突然發現,那柱子的頂端,是一隻惡魔。
惡魔之王拜德。
「嗚嗷……」
野蠻人開始四散奔逃,他們的王死了,而實際上,他們並不打算落到黑暗的惡魔手中。
祖先的訓示告訴他們要嚴防黑暗的誘惑,但是他們的智慧實在有限。他們不知道界定利用黑暗的力量和被黑暗反過來利用的界限,但是眼前的景象可以讓他們在瞬間搞清楚應該逃走的時刻。
三昧真火熄滅了,隨著燒焦的血肉脫落而熄滅了。一副巨大的白色骷髏骨架矗立在大地上,昂首挺胸,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因為血肉剛剛脫落,那骨架上有的地方還透著一絲粉紅色,而當這新生的骷髏王冰冷的眼神從巨大的眼洞中射出來的時候,死亡的氣息開始在大地上瀰漫。
幾個沒有跑的山洞巨人突然「咕嗷」一聲跪倒在地上,他們青色的皮膚裂開,血肉整塊地從骨架上脫落了下來。在人們驚恐莫名的注目中,附近的屍體搖擺著,骷髏們就像是脫下衣服一般從自己肋骨上摘下不乾脆的血肉,從大地上站了起來。
「好冷……」一個騎士突然開始抱著雙臂顫抖,他的視線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束縛了,他直勾勾望著那骷髏王的眼睛,渾身發抖。人人都是同感,那冰冷的目光不是要凍結人的身體,是要凍結人的靈魂。
「冷靜!不要被他迷惑!」羅傑大叫,「我們是人類!要保住心底的光明!不要恐懼!恐懼會使我們的心偏向黑暗!」
「我們怎麼辦?」有人發出驚恐的叫聲,嗓音發尖,臉色因為寒冷蒼白到了極限。人人都有和黑暗決一死戰的立場,但是當黑暗突然來到眼前,卻又還沒有絲毫心裡準備。
費隆說道:「還用問,殺死他們!」突然連他自己也發現自己說了句廢話,死人怎可殺死,他決定用大棒將他們粉碎,但是他只是站直了肋骨都疼。
「火!」斯芬克大叫,「用火!去撿火把!」
眾人如夢方醒,剛才營帳的火焰還沒有熄滅,他們撿起一些帶著火的木棍,有溫暖的光在眼前晃動的時候,那靈魂的深處似乎也暖和起來了。
然而那只是瞬間的欣慰,風雪從骷髏王的大口中吹出來,瞬間暴風雪席捲大地,將火把都熄滅了。絕望和冰凌一起出現在騎士們的金屬鎧甲上,那冰冷已經隨著風暴吹到了人的靈魂深處,不斷有人臉色發青倒在地上。
斯芬克用力往前走了兩步,他的雙臂被凍僵了,那襲擊的真正目標就是他。骷髏王扣著自己的踝子骨,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小骷髏們找到了他遺落的象牙王冠,相互蹬著肋骨摞起來為他戴在頭頂,而他為王冠稍微大了一號表示異常煩惱。
斯芬克望著這景象,努力想把手捏成訣,卻絲毫動彈不得。「要是再有一張火符……」
他和別人一樣跌倒在地上,那是死亡之地裡散發出的寒氣,他的眼淚在眼角和臉上凝結,他回頭望去,羅傑不甘地敲打著地面,費隆和其他的人都已經動不了。實際上,就是再有一張火符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不願意。」
人人都在心裡重複著這樣一句話。死就死了,但是不要那樣死,不要落到他的手裡。
骷髏王終於滿意地改造了王冠的尺寸,他站了起來,白色的象牙,白色的頭骨,果然是相得益彰。他的眼中有磷火在閃動,他似乎並不是太著急,但是現在是制裁的時候了,他再次咆哮了起來,周圍戰場上的野蠻人屍體不斷變成骷髏站了起來。放眼方圓半里內,嗅覺靈敏的野蠻人竟然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似乎他們比人類更加懼怕落入邪惡之手。
巨馬城的另一邊,野蠻人突然慌亂地尋找自己的部落,完全無心戀戰。騎士們奮力砍殺,卻突然發現敵人逃走的速度追也追不上。他們甚至堵在城門,彼此大打出手。他們從城牆上跳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左右分開,努力繞開中間的戰場。最終,他們急著回家,百萬大軍丟盔棄甲地逃逸,在野外黑壓壓地漸漸遠離。
勝利來得莫名其妙,人們不敢追擊,忘記了歡呼。
※※※
王都以諾。
貓突然在幾分鐘裡全死了,老鼠從陰溝裡鑽出來,成群結隊地到處亂跑,烏鴉落滿了枝頭,天色昏暗了,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失去了蹤影。
教皇焦急地站在祭壇面前,女祭祀們祈禱著,突然陸續有人昏倒。陰影在牆上呈現出奇怪的形狀,似乎在偷偷地笑著探頭探腦。
「神啊!發生了什麼?」驚惶的人們擠滿了聖城的台階,騎士們用長劍和火把來對付老鼠,神官的手杖也被啃壞了。
「路,斷了……」
教皇不能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那是一個小小的失誤,但是和天空聖堂的聯繫就這樣隨著光明的消失一起中斷了,祭祀們再也沒有力量打開前往天空神殿的通路,而教會所依仗的精兵,幾十年的辛苦經營,所等待的新生力量,全都被隔斷在不同的世界裡。若不是他日夜都在承擔著精神的壓迫,他一定會發瘋,饒是如此,他也想要發瘋。
他躲進燃滿蠟燭的房間,無助地歎息:「米蕾尼婭,全靠你了……」
一個騎士從白玉聖城悄悄地返回了,他直奔王宮,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哈馬斯。哈馬斯的臉色在燭火下陰晴不定,似乎難以下決心。
「陛下。」一個靠在牆上的微胖身影半身隱藏在陰暗中,金色的皮帶扣在腰上反射著燭火的光芒,「終於還是來了。」
「嗯,」哈馬斯點點頭,艱難地對身後的騎士說,「貼出佈告,疏散市民。瑪絲塔……」
瑪絲塔走過來,拄著劍跪倒在地。他的肚腩讓他沒有辦法再擠進昔日的鎧甲,但是他的神情還是很鎮定。他仰著頭應道:「陛下?」
「把第七軍械庫打開吧。」
哈馬斯答應了,領命而去。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近衛軍的首領不禁著急地說道:「陛下!我們沒有第七軍械庫!」
「啊,有的。」哈馬斯鬆了口氣,「在幼獅學院,和雷歐騎士團在一起……」
那騎士乾瞪眼,把一句話生嚥了回去:「我們也沒有雷歐騎士團……」
※※※
原山洞之王的煩惱還在繼續。
成百上千的骷髏從地裡站起來,騎士們已經動彈不得。很快,整個戰場上超過十萬的骷髏都將成他的部下,他正要豐收勝利的果實,顯示他在生靈界帶來的恐怖。然而他又鬱悶了,最鬱悶的是,他都已經鬱悶死了,竟然還要繼續鬱悶。
一陣歡快的鼓聲吵鬧地從北方傳來,似乎有一個白點在逐漸變大,不過沒有什麼塵煙。
他記得是獅子族才會把戰鼓當作花鼓敲得吵吵鬧鬧,隱約還有像是尿尿的流水聲。他是無法享受那種快樂啦,他也很討厭那種鼓的節奏,在其他的野蠻人都拚命逃走的時候,不請自來的獅子族竟然還敲著花鼓。最可氣的是——一條河竟然突然出現在眼前,將他的孩兒們沖得七零八落。
骷髏王憤怒了,一隻釣魚桿突然從河上面橫著伸出來打掉了他的象牙王冠,怎麼會有木筏?木筏上怎麼會伸出釣魚桿?眼前的河肆無忌憚地從他眼前經過,轉眼間只有一條魚在地上亂蹦。突然一個水坑跑回來,把魚也帶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後還多了一人。
一個騎著巨大白狼,穿著紅色鎧甲的年輕騎士。
斯芬克的心臟就要停止跳動了,所有的人都傻了,他們只會看著,智力倒退到一歲一下,連說話都不會。他們呀呀學語,突然一起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又回來了啊!」
骷髏王想要吼叫,突然浪潮聲四起,一個木筏撞到他的頭,然後一整條河從他背後軋了過去。他跌倒在地上,碎成一節一節,他看到自己的腔骨裡面篩滿了魚,知道自己被撞散了。
他急著將自己組合起來,他的頭暫時不管了,他的手還差一點兒就夠到自己的骨架,突然一個水坑跑回來將手骨和腔骨一起包住了,魚紛紛回到水裡,然後「噗噗」兩聲,手骨被吐在東邊,腔骨被吐在西邊,水坑帶著自己的魚飛速追趕大河。
「慢走啊……回頭我到修拉去找你們,不行的話到我們玫瑰郡去。」年特和獅子族的夥伴們遙遙揮手,西亞夫和大夥兒在木筏上也向他揮手,大河折了個彎,改道向西,帶著獅子族朝夢寐已久的果脯樂園去了。年特在這裡下河,獅子族和天使的約定就算完成了。他們的戰爭已經完成,接下來,是為新的生活作打算的時候了。
年特回過身,喃喃自語:「他們的戰爭結束了,而我的戰爭剛剛開始。」他從白狼背上跳下來,望向騎士們:「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野蠻人怎麼都跑了?斯芬克?羅傑?你們的臉好白啊。」
「後……後面!」羅傑拚死說出話來,「骷髏!」
年特嚇了一跳,剛才速度太快,他什麼也沒有看見。望著好不容易把自己組合起來的骷髏王,年特揉了揉眼睛,還有一大群骷髏正在站起來,不過有的已經不太完整。
「這……」年特不用問也知道野蠻人為什麼逃走了。
羅傑大叫:「你剛才沒有看見?」
「嗯,太快了。」年特望著眼前的骷髏們,是很吃驚,但是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剛從殭屍堆兒裡爬出來,這麼幾隻骷髏還算不了什麼,「拜裡安格已經不可能再有力量召集這些東西出來了,難道是另外的魔使在這裡?還是……」
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米倫勒斯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惡魔之王拜德甦醒了,以諾的封印正在晃動,我們沒有時間了,要快!」
「對!」年特拔出長劍,「不過得先把這裡打掃乾淨!」
人們驚詫地看到聖潔的光照耀著聖騎士,天使的影子光芒四射地懸在他的頭頂。
「沒錯!這是傳說中真正的聖騎士的姿態!」人們攥緊手掌,激動的話語在心底跳躍。
年特的身體散發出雄渾的戰氣,那氣魄用奇怪的方式燃燒著。他吶喊,長劍變亮了,一道劍光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記,骷髏們在劍風中七零八碎。
骷髏王發出淒厲地喊叫,風雪從他的口中傾瀉而出,就好像地獄開了口。但是就好像冰雪在春天的陽光下消融一般,聖光從天使的影子散發出來,寒冷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骷髏王從地上拎起一支大棒,兇惡地向年特逼近。年特將劍雙手握緊,側著身體背在肩頭,用足力氣,大喊一聲:「回光斬!」
斯芬克和米爾西吃驚地看到,劍法完全變了,光的威力夾雜在劍風中。當光隨著劍氣一起扭曲的時候,一個光的漩渦形成了。起初是一滴水滴入平靜的水面蕩起漣漪,隨後時空也隨著向那光芒漩渦中扭曲。在那光芒中,骷髏王巨大的身體摧枯拉朽一般粉碎,最終化為灰燼。
那劍氣的餘輝散開,周圍的骷髏紛紛燃燒起來,聖光照耀,金色的影子宛如驅趕著雲朵一般在大地上移動。
「厲害!」國王的騎士們漸漸恢復了行動力,他們死裡逃生,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眼中閃動著激動的光彩。
「老大!太棒了……」
年特一把推開撲來的眾人,焦急地問:「霍華德呢?他和他的盆栽哪兒去了?」
「嗯?霍華德?」人們左顧右盼,最終神色黯然。斯芬克低下了頭:「他最初是和我們在一起的,但是中途就不見了,估計是被衝散了。」
「被衝散了?」年特聽到的時候宛如晴天霹靂。
羅傑解釋說:「我們來的時候有三千人,都死了,只剩下這一百多號了。我們是敢死隊,刺殺山洞之王,就沒想過能活著回去,衝散了必死無疑……」
「怎、怎麼可能?!」年特眼前發黑,大叫起來,「快找!他和他的盆栽!」
米倫勒斯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在那裡……」因為他的話如此短暫,年特瘋狂地朝著他所指示的那個方向走去,人群亂哄哄地跟著跑去,但是幾乎人人都有傷,根本跑不動。
眼看著年特跳上那巨大的白狼,抓著背毛飛快地朝著戰場中央跑去。
斯芬克扶著費隆,費隆太高大,所以另一個高大的騎士過來幫手。他們望著戰場上遍地的血肉,這一路上有好幾萬具屍體,各色各樣的野蠻人和自己的戰友都躺在這裡,當看到熟人的時候,就悲從中來,忍不住想把屍體帶走。
勝利的喜悅呢?竟然感覺不到。
斯芬克和米爾西相視一眼:「老大和霍華德特別好嗎?」米爾西木訥地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清楚還是說他們根本就不好。
年特狂奔,他看到一個幼獅騎士的鎧甲栽倒在曠野裡,停下來翻過屍體一看,發覺是高年級的一個同學,心中一陣辛酸。他顧不上多想,棄下屍體繼續尋找。幼獅學院的鎧甲不斷出現,一個高級騎士曾經在比武大會時一起聊了好久,他被標槍撐在地上,怒視著前方。年特感到一陣眩暈,他把友人放倒,幫他合上雙眼。
舉目望去,到底有多少同學或是朋友倒在這條路上?而殺死他們的野蠻人正在遠遠地逃走,報仇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年特緩緩走了幾步,便又看到一副幼獅鎧甲。他已經找到一個又一個認識的同學的屍體,他的神經快要崩潰了,但是他還要找下去。當翻開下一具屍體的時候,他發覺他已經麻木。
在橫七豎八的屍體裡,年特終於找到了霍華德。他的馬死在不遠的地方,渾身插滿了長矛。他的頭靠在一個野蠻人的身上,手裡的劍還在對方肚子裡。頭盔掉了,一支長矛穿透了他的護喉甲,從脖子後面穿了出去,血已經流乾了。
「霍華德!」年特非常難過,霍華德和他說過的話不多,他只是喜歡他的盆栽。現在,這種陌生的回憶也變得非常寶貴了,年特不忍心再看。他在霍華德超長的盾牌下面找到了一個兜囊,打開兜囊,便看到了那棵盆栽,完好無損的盆栽。
那是株什麼樣的盆栽啊!
年特把花盆放在霍華德身邊,哭著伏在地上:「對不起,霍華德,我不知道你背負著那樣的使命,我還以為你很孤僻……」
他抬起頭,擦乾眼淚,突然看到那株本來是矮矮的籐蔓長起來了,就像是活的一般,那籐蔓像是一隻手,一直爬到霍華德身上,籐蔓的蔓梢像所有豆類植物一樣捲曲成好看的螺旋型,就像是一隻手指在輕輕撫摸霍華德的嘴唇。當它意識到霍華德已經死了的時候,它沉默了,那纖細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小孩子般不知所措。
突然,尖銳的呼嘯聲響了起來,就像是悲傷的聲音,花盆破了,籐蔓開始瘋狂地成長,根莖扎進大地,以神話的速度迅速變粗。那莖幹螺旋狀扭在一起,在大地上蔓延開來。
騎士們被那尖銳的聲音所驚,拚命趕了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瘋狂生長的情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突然腳下劇烈震動,籐蔓的根系露了出來,就好像是千年巨樹的老根破土而出,而這不過是一棵豆莖。
「不可能!發生了什麼?那是霍華德!」騎士們坐倒在地,「植物怎麼會叫?還這麼響?」
「是悲傷。」年特緩緩回過頭,「如果我是豆莖我也要瘋狂地叫,這樣才對得起悉心呵護它的霍華德。你們記住我的話,立刻帶領軍隊趕往以諾,越快越好,但是,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老大,那你呢?」
年特沉默。
這時候,豆莖「啪」的一聲脆響,像鞭子一樣甩動梢頭。那籐蔓立了起來,直指藍天,開始向上無休止地生長。年特跳上去抓緊一個葉片,那葉片已經像是桌子一樣寬闊。大地劇烈震動,籐蔓不知道要長多粗,幾分鐘根部就已經有三米多的直徑,扭曲盤旋著,一直向上。
年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已經隨著豆莖變成了黑點。
「哇……」眾人都覺得很危險,「這是什麼東西啊,要是倒了估計會直接砸到白玉聖城。」
「就快可以跑馬了,說出去誰信啊。」
「一直地震,我們快離開。好可怕的東西!」
年特聽到了,是風聲,還是豆莖在憤怒地哭泣?豆莖不顧一切地往上長著,似乎在拚命追逐。它在追逐什麼?年特再也不認為植物不會說話,他大聲喊叫:「你要幹什麼?」
豆莖不回答,它彎了一下梢頭,生長也停了一停,就好像是小孩子在擦眼淚。然後它挺直了腰桿,繼續飛速插向藍天。
四周冷起來了,年特緊緊攀著豆莖,雲朵在他周圍繚繞,鑽進鼻孔裡,讓他打了幾個噴嚏。「雲上便是天空神殿嗎?」年特不太明白那兩個世界間的連接方式,但是穿過雲層的時候,巴斯廷山脈便傾斜著出現在眼前了。
「怎麼會這樣?」年特低下頭,想知道豆莖是不是什麼時候拐了個彎,如果是像彩虹一樣跨過去他就可以理解,但是腳下雲霧繚繞什麼也看不見,他也沒有重心偏離的感覺。巴斯廷山脈的峰頂和豆莖成四十五度夾角,使得它的山坡看起來像是一側水平而另一側垂直地面。他也曾經爬過山,所以他無法理解到底哪一邊是歪著的世界。
年特決定不向下看了,他抬頭努力往上看,發現巴斯廷山脈的頂端並不是被雪覆蓋,雪只能覆蓋到整座山的脖頸處,而頂端是被紫色的霧所包圍著,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裡應該不冷,說不定非常熱。就好像地獄的外圍異常冰冷,而他到達的地獄的核心卻是一片火海一樣,向上的世界彷彿鏡子一般相似,先是冷得要命,然後漸漸熱起來。
「真是奇妙宏偉。」年特不禁讚歎,神的世界遠遠超過人類的理解能力。惡魔和光神都是在這山上誕生的嗎?年特從內心崇拜這座山。而他的感覺被證實了,從紫色的霧中隱隱冒出火光——那是火山!
「喂喂!」年特吃了一驚,看那方向是要進入火山口裡。豆莖絲毫不理會他的叫喊,年特只好硬著頭皮跟隨,反正好過鬆手跳下去。穿過那紫色的霧團時,似乎有火焰當頭噴來。
灼熱使年特渾身冒汗,但是只是一瞬間,空氣突然清爽了,年特睜開眼,發現頭頂是一塊陸地,無限寬廣的陸地。
「怎麼會這樣?」年特被方向完全搞暈了,果然豆莖是認得路的,如果去爬山,就是累死一百次也爬不到這裡來。
眼前有什麼東西在飛翔著,似乎目的地都是一樣的。起初是模糊的,但是逐漸清晰起來了。
「是……是靈魂!」年特認出來了,那是他的同學們,還有聖堂騎士、魔法師、天藍騎士。他們還穿著鎧甲、騎著馬。那鎧甲上不同的紋章交相輝映,馬匹四蹄交錯。勇士們的面孔統統望著前方,頭也不回地向著光的大陸默默飛去。
「他們死了……」年特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傷,他的鼻子發酸,視線也有些模糊了,「都是在這次和野蠻人的戰爭中死去的嗎?聖徒和非信徒都在,但是沒有野蠻人,他們另有去處嗎?原來神並不嫌棄不虔誠的人……」
這種思路突然被莫名的悲傷氣氛打斷了,年特直對著那些勇者的靈魂大聲叫喊:「你們……你們要到哪裡去?不要去啊!快回來!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