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夫人眼看梅吟雪身形消失,空白怒罵半晌,她心裡的恨意憤怒,便化做了憂慮焦急,以手代足,一寸一寸地掙扎著爬進了樹林。三天裡她有時忍不住又放聲怒罵,有時卻不禁大聲哀告,但無論她罵盡粗語,抑或是說盡好話,都得不到一絲回音。
她再也想不到第五日黃昏,她閉塞的真氣竟然暢通,大喜之下,略微養了養神,便四下尋找梅吟雪,她發誓要找到梅吟雪,將滿心怨毒宣洩。
漫天夕陽中,她尋找了梅吟雪存身的樹林外,山巖邊,一腳方自踏入草叢,只聽「蹦」的一響,便有十數條樹枝自木葉中彈起,十餘塊尖石,隨著樹枝暴射而出,亂雨般落將下來,風聲銳厲,力量甚強。
得意夫人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哪知她身形未定,突地又有十數塊尖石,自地上彈起!她驚呼一聲,身形閃電般退出林外,肩頭卻已被石塊掃中,辛辣生疼,放聲大罵道:「姓梅的賤人,你敢出來麼?」
她驚魂未定,在林外罵了一陣,卻終是不敢再進樹林。
只聽林中一陣冷笑,梅吟雪競從長有尺餘的荒草梢頭漫步而來,衣袂飄風,長草也不住飛舞,她俏生生立在草上,有如凌波仙子一般。草上飛行,本已是絕頂輕功,但普通人也只能提著一口真氣,自草上飛行掠過,似這般能在草上從容漫步的輕功,得意夫人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剎那間她滿心憤恨,又變作了驚怒,惶聲道:「你……你……誰替你解開的穴道?」
梅吟雪笑道:「你可知道我一身功力,被龍布詩毀去之後,還能自行恢復,何況這次僅是被你點了穴道。」
她不但能在草上從容漫步,竟還能吐氣開聲,得意夫人更是大驚,她再也未曾想到,那草叢中早埋有數根十分堅固的木樁。
梅吟雪微笑又道,「我已在樹林中佈置好一個極陰涼處,你既然來了,便請進來歇息一陣如何?」
她內力未復,身子嬌弱無力,雖然立在木樁上,也不禁搖搖欲墜。
得意夫人見了,越發以為她輕功妙到毫巔,哪裡還敢進去,只是心裡還有些懷疑,她內力既已恢復,為何說話這般有氣無力。
梅吟雪秋波一轉,更是有氣無力微微地笑道:「我內力還未十分恢復,連說話竟也沒有力氣,你若要和我談天,就請進來坐坐,我這樹林裡也沒有什麼厲害的埋伏,絕對傷不到你的。」
得意夫人呆了半晌,梅吟雪越是請她進去,她越是不敢進去,暗忖道:「原來她說話裝得有氣無力,也是故意來騙我的。」
梅吟雪道:「請,請……」
得意夫人突地大笑道:「你這些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哩!」得意地大笑數聲,轉身飛掠而去!
梅吟雪望著她身影消失,不禁反手一抹額頭上的汗珠,暗暗一聲:「僥倖!」她只是用了一手諸葛孔明的空城之計,便輕輕將得意夫人騙過。
這件事的經過,得意夫人敘說得白然沒有如此周到。
她最後說道:「那日我回來之後,生怕賤人會偷偷來暗算於我,便在樹上搭上了間木屋,又在四周佈滿了許多埋伏,哼哼!她雖然像狐狸般狡猾,老娘又何嘗會輸給她,老娘不敢去到那樹林中去,她又何嘗敢到這邊來。」
南宮平聽到梅吟雪無恙,不禁鬆了口氣,忖道:「原來她這些陷阱埋伏,都是為悔吟雪做的,如此說來,我的輕功豈非已和梅吟雪一樣了,是以才會落入陷阱之中。」
他卻不知道他的輕功如今比梅吟雪強過幾分,只因得意夫人將梅吟雪輕功估量過高,而南宮平又在體力不濟的情況中。
得意夫人恨聲道:「可恨的只是,那賤人竟佔著了那艘破船,而且整日『叮叮咚咚』的修補,我只怕她船修好了,便可脫困而去,而我只有終老在這天殺的荒島上,可是……如今我有了你,便不怕她走了……」「啪」地一拍南宮平肩頭,放聲狂笑起來。
南宮平心頭一懍,厲聲道:「你這話是何用意?」
得意夫人道:「她那般多情的女子,既與你結成夫妻,怎捨得留下你這樣英俊的少年,在這無人的荒島上陪我?」
南宮平大怒道:「你是否要以我要挾於她?」
得意夫人笑道:「你倒聰明得很。」一把抱起南宮平,自林後掠去。
穿過這濃密的樹林,便是一片黑巖。林中陰陰鬱郁,蟲鳥啁啾,到這裡眼界突然一開,但見清風白雪,海濤之聲,隨風而來。
南宮平放眼望去,只見黑巖那邊,又是一片叢林,他知道那叢林之內,便住著他朝思暮想的梅吟雪,一時間心房不覺「怦怦」跳動,方待出口呼喚,哪知得意夫人卻又輕輕點了他的啞穴,道:「安靜些!」
她將南宮平藏在一方岩石後,方自大步走到林邊的黑石上,高聲喚道:「梅吟雪……姓梅的,你快出來!」
呼聲尖銳,驚逃了林中幾隻夜鳥,帶著一種譴責意味的撲翅飛翔聲,一飛沖天!
接著,林中響起一聲長笑,梅吟雪手裡拈著一條樹枝,緩步而出,她身上穿著一件船帆製成的長袍,雖簡陋,卻清潔,像是荒林女神般,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淡淡笑道:「你又來了麼?請進請進!」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好妹子,許久不見,你出落得更漂亮了」梅吟雪笑道:「我昨天逮了幾隻野兔,也美味得很,你可要去我那裡吃一點?」
她兩人言來語去,面上都帶著溫柔的笑容,話更說得親熱,但彼此心裡,卻恨不得一口將對方吞到肚子裡去。
南宮平一聽到梅吟雪的語聲,心頭更是悲喜交集,不能自己,只恨自己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時間心胸都已彷彿裂開。
梅吟雪秋波一轉,笑道:「你今日這麼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麼?」
得意夫人道:「不錯,我聽說你船快修好了,是以心裡高興得很。」
梅吟雪「咯咯」笑道:「呀,你真好,只可惜我一人乘船走了,你豈非更是寂寞,而且……等你死的時候,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說不定真會被媽蟻吃了,唉!一想到這裡,我心裡就難受得很。」
得意夫人心中大駕道:「死賤人?口中卻輕笑道:「呀,妹子,你真是關心我,但是姐姐我絕對不會沒有人收屍的。」
梅吟雪「嘻嘻」笑道:「我本想留在這裡替你收屍,但你老是不死,我也等不及了,只好先走……」
得意夫人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說著玩的,你不會走的,你要將船留給我,讓姐姐我一個人走,你說是麼?」
梅吟雪忍住笑道:「是極是極,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的。」
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她越想越覺好笑,直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幾乎流了下來。
得意夫人大笑著道:「這想法妙吧?好妹子,告訴你,這法子也不是姐姐我想出來的,而是我那裡今天來的一個客人告訴我的。」
梅吟雪笑道:「哦?真的?你那位客人,必定也聰明得很,他是誰呀?得意夫人冷冷道:「南宮平!」
梅吟雪身子一震,笑聲立頓,失聲驚呼道:「南宮平?他來了?」
得意夫人緩緩抬起手來,理了理披肩的長髮,悠然說道:「不錯,他來了,你可要見見他麼?他一心一意都在想著你哩。」
她動作和神態,仍有如昔日那般冶蕩妖媚,只是她卻忘了,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顏色,一個夜叉般醜陋的女子,卻偏偏要做出妖姬般的媚態,那樣子當真是惡形惡狀,令人見了,幾乎連隔夜飯都要吐將出來。
梅吟雪心胸間一陣陣情感激動,但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大聲道:「怎麼!你難道不想見他?」
梅吟雪心念數轉,緩緩道:「我為什麼不想見他?」
得意夫人「咯咯」一笑,道:「這就是了,我早就知道你必定是想著要見他的。」
梅吟雪突又緩緩道:「我為什麼想著要見他,我心裡早已將他當作死了,這種薄情男子,我見不見他,都是一樣!」
這次便輪到得意夫人身子一震,笑聲立頓,變色道:「你難道忘了你們兩人的山盟海誓?你難道忘了你們已結為夫妻?你曾經告訴我,你始終對他一往情深,難道那些都是假話?」
梅吟雪冷冷道:「不錯,我是曾經對他一往情深,但現在卻已恨透了他,在那『諸神島』上,我求他張開眼來看我一眼,他都不肯,此刻我為什麼定要見他,你說我為什麼定要見他!」
她越說聲調越高,心頭似乎有滿腔激憤!
得意夫人臉色大變,惶聲道:「那時他必定有許多苦衷,是以才不願見你,但他的的確確是個溫柔多情的男子,而且的的確確對你一往情深,你千萬不能對不起他!」
她本來以為必定能以南宮平來要挾梅吟雪,使得梅吟雪聽命於她,她滿懷得意和希望而來,哪知梅吟雪卻早已不將南宮平放在心上。
於是她希望變為失望,得意變為惶恐,竟口口聲聲,為南官平辯護起來。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你既然認為他是溫柔多情的男子,就叫他陪著你好了,哼哼!有這樣一個溫柔多情的男子在荒島上陪著你,我也好放心走了。」話未說完,便已轉過身子。
得意夫人更是惶急,大喝道:「且慢!」
梅吟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我將丈夫都讓給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事?你還有什麼話說?」
得意夫人愁眉苦臉,再也沒有半分得意的樣子,愕聲道。
「我又老又醜,已是老太婆了,怎麼配得過他,但你兩人卻是男才女貌,天成佳偶……」
梅吟雪冷冷道:「這便是你要說的話麼?」
得意夫人大聲道:「且慢,人家苦苦尋找於你,你無論如何也要看他一次。」
梅吟雪頓住腳步,道:「看不看他,都是一樣,再看一次也無妨。」
得憊夫人道:「你且稍等一會,我立刻將他帶來。」如飛向後掠去,她想等梅吟雪苦苦哀求之後,再將南宮平帶來,哪知此刻竟變為她要苦苦哀求梅吟雪,這豈非可憐可笑!
南宮平聽著她兩人的對話之聲,心中忽悲忽喜,忽而失望,忽而憤慨。
他暗中忖道:「連得意夫人這樣的女子都知道我心有苦衷,而吟雪她竟然絲毫不瞭解我。」心頭一陣熱血上浦,忽又轉念忖道:「她心計極深,莫非這只是她早已看破得意夫人的用意,是以欲擒故縱,先發制人……」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得意夫人便已如飛掠來,俯下身子,為南宮平整了整身上的麻衣,理了理頭上的亂髮,口中卻厲聲道:「出去之後,趕快苦苦哀求於她,勢必要打動她的心,求她原諒你,知道麼,否則……哼哼!你心裡清楚得很,老娘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南宮平咬緊牙矢,一言不發,得意夫人一把抱起了他,轉出石外。南宮平凝目望處,只見一條俏生生的人影,背向這邊,站在密林濃陰中,剎那之間,心頭如被巨石一撞,衝口道:「吟雪,我……」
梅吟雪身子彷彿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仍未回過頭來!
得意夫人強笑道:「好妹子,你看,姐姐這不是將你的人兒帶來了麼?你看他為了想你,已憔悴成這副樣子,連我看了都難受得很。」
梅吟雪過了許久,方自緩緩轉過身來,面上仍是一片冷漠的神色。
得意夫人道:「你看,你看,你們小兩口子,經過了那麼多的變故,現在終於重又相見了,呀!這真的是可喜可賀之事,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她口裡連聲說著太高興了,面上卻是愁眉苦臉,目光中更滿含怨毒懷恨之怠,哪有半點高興的樣於。
南宮平見到梅吟雪竟對自己如此冷漠,心裡的千言萬語,方待說出,便已一起哽住在喉間,化做了一塊千鉤巨石,重重地壓了下去,壓在心頭。
得意夫人目光一轉,扯了扯南宮平的衣袖,道:「你說話呀!見了她,你難道不高興麼,有」話儘管說出來好了,難道還害臊麼?「梅吟雪突地面色一變,厲聲道:「他還有什麼話好說,我不見他之面還罷了,一見他之面,不由我恨滿心頭,你快些將他帶回去!」
得意夫人大聲道:「你與他真已恩義斷絕?」
梅吟雪憤然道:「你說得對極了。」
得意夫人突地陰森森冷笑一聲,道:「既是如此,我便要以五陰手法,點殘他的奇經八脈,讓他受盡痛苦折磨之後,口噴黑血而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心痛不心痛?」果然抬手向南宮平殘穴點去,眼角卻愉愉膘著梅吟雪,只望她出手相救。
梅吟雪冷笑道:「請便,只希望你就在此地動手,也讓我看看他受罪時的樣子,同時你便可以知道我心痛不心痛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倏地頓住手掌,身子跳了起來,頓足大罵道:「好個無情無義的賤人,居然忍心謀殺親夫,難怪江湖中人稱你冷血,你的心果然比毒蛇還毒!」
梅吟雪仰天大笑道:「承蒙過獎,多謝多謝,我若不冷血,早已不知死過多少次了……」
笑聲突地一頓,自懷中取出一雙小小的金鈴,隨手拋了過來,「叮鐺」一聲,落在南宮平足邊,南宮平心頭一震,只聽她沉聲道:「這便是你我成親之日你送我的信物,如今我還給你了,從今以後,我倆再無牽連,你莫要再來糾纏於我!」
南宮平心頭有如被利刃當胸刺人,耳旁嗡然一響,喉頭微微一頓。
得意夫人怒駕道:「好個無恥的賤人,你卻休起丈夫來了,千古以來,狠毒無恥的女人雖多,卻無一人比得上你。」
梅吟雪冷笑道:「真的麼?我本來以為最狠毒無恥的女人是你哩。」
得意夫人氣得暴跳如雷,頓足罵道:「南宮平,你怎地!個烏龜似的不說話呀,你……你……」碎石紛飛,地上的黑巖,都被她雙足跺碎。
南宮平心頭早已痛得麻木,木然道:「吟雪,我是對不起你,你這樣對我,我也不怪你,你年紀還輕,還有許多壽命,只望你以後能找個正當的人,過正當的日子,不要……」
梅吟雪道:「不勞費心,世上男人多的是……」霍然轉過身去,大笑道:「我船已修好,這便要去劃了!」
狂笑聲中,她如飛掠人濃林,然後,她的笑聲立刻變作了悲泣,身子搖了兩搖,痛哭低語:「小平,你該原諒我,我若不這樣做法,必定迷不過得意夫人的毒手……」語聲未了,仰首噴出一口鮮血。
她掙扎著走了兒步,尋了個隱身之處,緩緩坐了下來,她深知得意夫人的凶殘毒辣,是以偽裝得對南宮平恩情斷絕,好叫得意夫人失望。
但是她這偽裝,卻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她使得南宮平傷心,心裡更不知是多麼痛苦,南宮平最後說出的話,更讓她心房寸碎,直到碎心的痛苦無法忍受,便化做鮮血噴出。
她輕輕一抹血跡,嘴角處隱隱爬上了一絲微笑,只因她自己偽裝得甚是成功,得意夫人縱然奸狡,卻也被她騙過。她輕輕自語道:「得意夫人,你來吧,我在林裡正不知有多少埋伏在等著你呢!你以為我已要去了,你能不來麼?」
她眼前似乎已泛出一幅圖畫……
得意夫人被倒吊在樹上,呻吟而死,然後,她便可倒在南宮平懷裡,那時,南宮平自然已知道她的苦心,那時,他們就會彼此流著眼淚,體味到自己的相思與痛苦,然後,他們便揚帆而去,然後,便是一連串幸福美滿的日子,然後……
她心神交瘁,噴出一口鮮血後,週身更宛如全已脫力,此刻眼簾一闔,便在幸福的美夢之中,昏迷了過去……
南宮平目送著她身影消失,心頭一陣激動,竟也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得意夫人連連頓足,不住怒罵,在南宮平身邊走來走去,突地,她停下腳步,一掌拍開了南宮平的穴道,大聲道:「無用的男人,還不快追過去,將那無恥的女人綁在樹上,狠狠抽一頓鞭子……」
南宮平坐在地上,動也不動,喃喃道:「讓她走吧……讓她走吧……」
得意夫人怒罵道:「讓她走吧,嘿!你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麼,你在這荒島上受苦,卻讓她回去和別的男人尋歡作樂,別人昔是知道她曾是你南宮平的妻子,不但你活著不能見人,死了不能見鬼,就連你師傅師兄,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你丟光了,你對得起你的祖宗麼?」
南宮平雙拳緊握,牙關緊咬,霍然站了起來。
得意夫人只當這番話已將南宮平打動,大喜道:「去,快去!」她要南宮平先去闖開埋伏,然後她自己隨之而入。
哪知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又「噗」地坐在地上,得意夫人恨得咬牙切齒,在樹林邊轉了幾轉,突又回手點了南宮平穴道,道:「走!那邊去!」
南宮平已完全麻木了,她一指點來,竟也不知閃避。
她想到樹林正面,埋伏必多,是以繞過一邊,再穿林而入。
截下梅吟雪。
她繞著樹林走了半圈,只見一片黑巖,壁立而起,下面便是叢林,得意夫人微一思索,尋來兩塊火石,南宮平心頭一懍,脫口道:「放火?得意夫人冷冷道:「不錯,老娘燒光這一片樹林,看她還有什麼埋伏!」
要知她之所以遲遲不敢放火,便是因為生怕自己火攻梅吟雪,梅吟雪又何嘗不能火攻自己,到那時全島若是燒成一片荒地,兩人豈非便要同歸於盡。
但此刻她心中卻已再無顧慮,當下尋來一些枯枝散葉,燃了起來,自山壁之上,拋了下去。
風急林燥,火勢瞬即燃起,一股濃煙,沖天而上。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看你這次還有什麼法子,除非……」
南宮平冷冷截口道:「她縱然本待多留半日,你放火一燒山林,她也要乘船走了,等到火勢熄滅,你縱然進去,卻已遲了。」
得意夫人心頭一震,呆了半晌,突地放聲狂笑道:「好好,大家一起死了,豈非乾淨……」左掌閃電般拍開了南宮平穴道,右掌急伸,將南宮平推下山巖,狂笑道:「衝呀!衝進去!……」
南宮平身形直衝而出,眼見便要落人烈火之中,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手掌突地挽住了一塊突出的山石,運氣騰身,雙足向後急掃,只聽「砰」地一聲,有如木石猛擊,他右足已掃在得意夫人足跟腔骨之上。
得意夫人的狂笑未絕,放聲驚呼一聲,筆直滾下了山巖。
呼聲尖銳、淒厲,歷久不絕。
南宮平伸手一抹頭上冷汗,凝目向下望去,只見得意夫人滿身火星,自烈焰中一躍而起,發了狂似的向火勢猶未燃起之處奔去。
哪知她方自狂奔十餘丈遠近,突又驚呼一聲,撲面跌倒,接著,她身子便被一條巨籐倒懸而起,剎那之間,但見密葉之中箭如飛蝗,暴射而出,數十根樹枝削成的木箭,竟有一半射在她身上。
南宮平瞑目暗歎一聲,呆呆地怔了半晌,飛身朝來路奔回,放聲大呼道:「吟雪,梅吟雪,她已中了你的埋伏,你看得見麼?」
他心中猶存希望,梅吟雪方纔若是在施欲擒故縱之計,此刻聽了他的呼聲,便該飛身奔出,但樹林中卻寂無應聲,他自然再也不會想到,梅吟雪此刻已是暈迷不醒,放聲呼喚了一陣,心頭既是失望,又是悲憤,大喝一聲,沖人樹林。
他心情惶亂,竟又忘了這樹林中處處俱是埋伏陷阱,入林未及一丈,他身子便已絆倒,只聽「呼」地一聲風聲,一方巨石,白木葉中直落而下,砰然擊在他後背之上,他再次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暈絕過去。
海風強勁,火勢越燃越大……
眼看不用多久時間,這無人的荒島,就要變為一片火海,南宮平等三人,仍是暈迷不醒,而那閃耀的火焰,卻有如無情的海浪,寸寸逼近,那兇猛的火舌,眼看在瞬息之間,使要將他三人吞沒,他三人之間的恩怨、仇恨、情愛,在生前雖然糾結無已,但此刻卻要隨著他們的生命與軀體,永遠埋葬於火窟之中……
長天一碧萬里,海上波濤千重,一片斜帆,現於海天邊處,這片帆顏色非黃非白,竟是五色紛呈,七彩斑斕,彷彿是用無數塊彩色錦緞拼湊而成,縱是航行海上多年的水手,也絕無一人見過如此奇異的風帆。
船上畫棟雕樑,錦幔珠簾,富麗堂皇,眩人眼目,船上的船夫,身上穿的俱是片錦碎緞拼成的七彩錦衣,頭上短髮齊肩,仔細一看,竟然全都是女子,只是人人筋骨粗壯,身手矯健之處,比起一般大漢,猶勝三分。
一個短髮健婦,叉手立在船舷邊,突地放聲呼道:「陸地!」
船艙中一個華服少年立刻自深重的珠簾中探身而出,一步掠到健婦身邊。放眼望處,但見遠處果然出現一片陸地的影子,雙眉一展,揮手道:「轉舵揚帆,全速前進!」船上健婦訇然應了。久航海上的水手,驟然見著陸地,心情自是十分興奮。
珠簾中嬌喚一聲:「真的見著陸地了麼?」
兩位容光照人的明眸少女,自艙中並肩行出,一人濃裝艷抹,身上穿的亦是七彩弟衣,頭上青絲,高高挽起,環珮叮噹,在風中不絕作響,看來有如初為人婦的新娘子一般。
另一人卻是淡掃蛾眉,不施脂粉,更顯窈窕。
這兩人一清一艷,裝束雖不同,但眉字間卻都有一股逼人的英氣,只是那艷裝**神色間喜氣未消,那青衣少女目光中卻含蘊著無限的幽怨與焦慮。
華服少年回首一笑,道:「不錯,前面便是陸地!」
艷裝**輕輕歎了口氣,道:「但願這就是那傳說中的『諸神島』就好了,也省得我這位妹子整天擔心,不到幾天,也不知瘦了好多。」
華服少年道:「不但她心裡著急,我……」語聲未了,突見一股濃煙,自那島上衝天而起,華服少年變色道:「島上起火!」
艷裝**道:「島上既然有火,必定也有人跡,莫非這孤島就是那『諸沖島』所在之他麼!」
青衫少女柳眉一揚,冷漠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了一陣激動的紅暈之色。
華服少年揚臂喝道:「快,快,荒島之上,火勢蔓延極快,咱們定要在火勢展開之前趕去,否則……否則……」
他心中似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但望了青衫少女一眼,便忍住沒有說出口來。
大船順風而駛,片刻間便駛到岸邊,船未靠岸,華服少年、艷裝**、育衫少女身子便已齊地一躍,有如三隻凌波海燕般掠上了荒島。
青衫少女神情最是焦急,腳尖一點岩石,便沿著火林飛掠而去。
華服少年、艷裝**身形一展,躍上了一道危巖,放聲大呼道:「島上可有人麼?」餘音裊裊,消失在烈火燃燒的「嘩剝」聲中,但島上卻一無回應。
艷裝**雙眉一皺,道:「島上若是有人,怎地無人回應,看來……」
語聲未了,華服少年突地大喝一聲:「你看,那邊是什麼?艷裝**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漫天火焰中,荒林裡竟似有一條凌空搖曳的人影。兩人對望一眼,華服少年驀然脫下了長杉,包在頭上,艷裝**變色道:「危險,你……」
華服少年輕輕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一生有哪次怕過危險,天下又有什麼危險能傷得到我!」
他雖是微笑而言,但語氣中卻充滿了豪氣和自信。
艷裝**輕輕一歎,道:「去吧,小心些……」
華服少年反腕自腰間撤了一柄軟桿銀槍,震腕一抖,挽起了一片銀芒、朵朵槍花,他矯健的身形使已乘勢躍下岩石。
投入火林!「」但見一團銀光,自火焰中穿林而入,艷裝**滿面關懷,凝注著他的身形。
華服少年掃目望處,只見一株巨樹之上,竟然倒繫著一個奇醜的婦人,身上鮮血淋漓,亂髮長長佳了下來,發上已沾著幾點火星,他若是遲來一步,這婦人便要被火燒成焦木。
他不暇思索,腳尖一點,刺斷了懸人的粗籐,引臂接過了這婦人的身子,再次以銀芒護體,飛身而出,「嗖」地竄上岩石。
艷裝**雙掌倏然拍出,為他拍滅身上幾點火星,長長鬆了口氣,道:「沒有燒著你麼?」=。
華服少年哈哈大笑道:「就憑這樣的火勢,也能燒得著我?艷裝**展顏嬌笑道:「你瞧你,總是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幾時真該讓你吃些虧才好!」語氣雖似嬌咳,其實卻充滿了愛悅,秋波一轉,又道:「這女人是誰?怎麼生得這副樣子!」
華服少年道:「不管此人是誰,島上既然有人,就不會只有她一個,否則她難道是自己將自己吊在樹枝上的麼?」
艷裝**道:「能問問她就好了,不知她已經死了沒有?」
華服少年審視半晌,道:「雖然未死,也差不多了……」
語猶未了,突聽那青衫少女的呼聲遙遙傳來,呼道:「在這裡,南宮平,他……他真的在這裡!」
華服少年、艷裝**身子同時一震,大喜道:「她果然找著他了!」
說話之間,兩人已如飛向呼聲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奔行了數十丈,只見那青衫少女懷裡抱著一人,坐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面上又有喜色,又有淚珠,惶聲呼道:「快來,他受了傷!」
華服少年、艷裝**又是一驚,齊地脫口道:「傷得重麼?」
青衫少女道:「傷得很重,幸好只是外傷,我已餵了他幾粒丹藥……」
華服少年道:「我來替他療傷!」放下那長髮醜婦——得意夫人的身子,兩掌按住了南宮平的前胸,以內功來助南宮平活血通脈,發散藥力。
艷裝**掏出一塊羅中,擦了擦那青衫少女面上的淚珠,歎著氣道:「傻妹子,人都尋到了,還哭什麼?」
青衫少女道:「我……我不哭,我太……太高興了!」
說是不哭,眼淚還是一粒粒地往下直落。
過了盞茶時分,那華服少年頭上已是滿頭大汗,但南宮平卻已悠然醒來,目光一轉,望著面前的三張面孔,剎那之間,他只覺一陣強烈的悲哀與驚喜一起湧上了心頭,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青衫少女秋波一觸南宮平的目光,身子便不禁為之顫抖起來,垂下了頭,輕輕放開了緊抱著南宮平的手掌,晶瑩的眼波中泛出了喜悅與嬌羞。
南宮平緩緩抬起手來,覆在華服少年的手掌上,慘然笑道:「狄兄,一別經年,小弟今日能重見兄台,似已彷彿隔世了。」
華服少年仰面笑道:「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殺得死你我兄弟,我與你離別之時,便已算定了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華服少年仰面而笑,只因他不願被人見到他目中的淚光。
屢經巨變,故人終又重逢,就憑這一份重逢的感慨與喜悅,已足以令鐵石男兒泛出淚珠。
一時之間,南宮平百感交急,唏噓不已,也不知該說什麼?
艷裝**目光一掃瞥見青衫少女面上已露出了幽怨和失望的神色,她眼波轉處,突地冷笑道:「南宮平,葉姑娘辛辛苦苦,千山萬水地尋找於你,救了你的性命,你難道沒有看到她麼?」
南宮平怔了一怔,目光轉向青衫少女,訥訥道:「葉姑娘,在下……在下……」
青衫少女強顏一笑,幽幽道:「你傷勢未好,還是不要多說話的好!」
南宮平心情一陣激動,長長歎息道:「葉姑娘,在下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於你!」
華服少年大笑道:「你們這種交情,還說什麼報答的話,來來來,南宮兄,待小弟為你引見一人。」
南宮平望了那艷裝**一眼,訥訥道:「這位……這位……」
華服少年縱聲笑道:「這位新娘子,就是你的弟婦,小弟的妻子……」
南宮平又自一怔,大喜道:「狄兄,小弟真沒有想到狄兄已成親了,當真是可喜可賀。」
原來這華服少年便是狄揚,青衫少女卻是葉曼青。
只聽狄揚大笑道:「小弟別的雖比不上你,但結婚卻比你快了一步,你若不甘後人,也該快快成親才是。」有意無意間,望了葉曼青一眼,回轉目光,卻見到南宮平臉色竟突地變得十分悲哀沉重,詫聲道:「今日你我重逢,原該高興才是,怎地……」
南宮平慘然一笑,道:「今生今世,小弟再也不敢結婚了。」
狄揚呆了一呆,瞬即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還怕成親麼?」
南宮平緩緩歎道:「只因小弟已經……已經早已成過親了!」
葉曼青身子一震,狄揚、艷裝**對望一眼,面色大變,過了半晌,狄揚方臼強笑道:「嗅……噢……恭喜南宮兄,大嫂在哪裡,怎地……」
南宮平緩緩道:「她麼……她……」突覺滿腔悲憤,不可抑止,放聲狂笑道:「她已擲還了我給她的盟定之物,她已對找恨入切骨,她從此不願見我,我也從此不願再見她了!」
且說梅吟雪暈迷之間,只覺全身奇熱難擋,霍然張開眼,但見四下林木幾乎已變為一片火海!
她大驚之下翻身躍起,咬牙罵著自己:「梅吟雪呀梅吟雪,你怎會暈了,南宮平若是受到一絲傷害,你還能活在世上麼?」
她心頭又急又痛,反來復去,到處都是南宮平的影子。
她一切都能犧牲,一切都能忍受,只要能永遠伴著南宮平,她就是自己斷去雙手雙足,她臉上還會有幸福的微笑。
她一心思念著南宮平的安危,飛奔繞出了火林,方待放聲呼喚,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她目光一動,突然發覺遠處一塊高高的岩石上,竟有許多人影,而她正痛切關心著的南宮平,此刻正安然躺在另一個女子的懷抱裡。
她認得這女子便是葉曼青,剎那之間她只覺心上一陣劇痛,驟然縮回身子,隱藏了自己。
南宮平與狄揚的對話,她字字句句都聽在耳裡,聽到最後兩句:「…她從此不願見我,我也從此不願再見她了!」她只覺喉頭一甜,心如刀割,暗問蒼天:「蒼天呀蒼天,我究竟犯了什麼過錯,要讓我受到如此報應,忍受這些痛苦?」
只見南宮平狂笑不絕,狄揚等三人一起愕在當地。艷裝**又冷冷道:「那女子既然對你如此無情,你還苦苦思念於她作甚?」
南宮平笑聲突頓,垂首道:「我再也不會思念她了……」
艷裝**大笑道:「你若不思念於她,就該對我這葉家妹子親熱一些,你可要知道,她為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南宮平長歎一聲,哺喃道:「我知道……我怎會不知道……」
狄揚笑道:「你知道就好,回到中原後,你卻不可再辜負她了。」
南宮平唯有垂首歎息,默然無語。
聽到這裡,梅吟雪更是柔腸寸斷,欲哭無淚,放眼望處,只見南宮平與葉曼青互相依偎,相對無語,當真是一對璧人,而自己卻是滿身襤樓,漸已憔悴,她如此受苦,為的全都是南宮平,但世上又有幾人知道。
她目中不禁流下數行清淚,暗自忖道:「我在世上已有『冷血』之名,我做的事,再也不會得到別人諒解,甚至他……他如今都說出這樣的話來,而葉曼青卻和他正是門當戶對,俱是名門子弟,他倆人若是結成夫婦,武林中人定必甚是羨慕喜悅,而我呢……我又何苦插在他倆人之間,做他們的絆腳石呢?」
要知她對南宮平的癡情已到了極處,什麼事都只知為南宮平著想,渾忘了自己,她心裡只知要南宮平幸福,寧可自己孤獨地忍受痛苦。
一念至此,她咬了咬牙,俏然轉身,暗中默禱:「小平,但願你……能……幸……福……」淚流滿面,飛身而退。
她飛身掠入一處洞窟,洞窟中有幾件簡陋的木製桌椅,幾件粗糙的木缽,還有些自船上取下的零星之物,日用器具。
就在這裡,她曾經度過一連串淒苦寂寞的歲月,但是她卻沒有一刻忘記南宮平。
就在這裡,她不知流過多少眼淚,但那時她心中還有希望,而此刻她卻已完全絕望了。
外面火勢更大,她沒有停留,便向洞窟深處奔去,只因離島的一切需要,她都早已準備好了,穿過一條陰森黝黯的山隙,外面是一處山口,四面高巖,中間一片淺灘,淺灘上平鋪著數十根光滑的樹木,那艘海船,便架在這片樹木之上。
這便是她費了千辛萬苦修船的地方,為了修船,她瑩玉般的手掌已不知生出了多少厚繭。
她飛身撤去了船身兩旁的支架,然後扯開捆著樹木的枯籐。
那數十根的樹木,就一直往下滾動了起來,只聽一陣隆隆之聲,船身隨著滾動的樹木,落入海中,浮了起來。
梅吟雪一躍上船,揚起布帆,她孤獨的來,此刻又孤獨的去了,來時她沒有帶來什麼,去時卻帶去了滿心悲楚,滿腹辛酸,滿腔痛淚……
此時南宮平已能站起身來,但終是還要狄揚攙扶著他的手臂。
他也已知道那艷裝**便是「幽靈群丐」中「窮魂」依風之妹,「艷魄」依露。
原來那日「艷魄」依露將狄揚連夜帶回關外的「獄下之獄」,狄揚毒勢雖重,但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依露終於將他救活,狄揚感激她的真心和恩情,便在「獄下之獄」裡,和她結成了連理。
但狄揚俠骨熱腸,卻不願久居關外,更思念著關內的朋友,而依露久居關外,也想看一看江南的旖旎風光、風流文采。
於是兩人連袂入關,卻在太湖之濱,遇見了滿懷幽怨、臨風獨位的葉曼青。
狄揚本與葉曼青有舊,他為人最是熱情,見到葉曼青傷心,便一心想尋著南宮平。哪知此刻江湖風傳,南宮平已揚帆出海,所要去的地方,竟是武林中最神秘之處「諸神殿」!
他三人再三商議,決定要買舟出海。「幽靈群丐」名雖為丐,卻甚是富豪,「窮魂」依風心愛幼妹,添妝之資,自然極多,他三人俱是熱血少年,說做就做,當下便買了艘豪華的海船,「艷魄」依露更是少年心情,竟在海船上綴了她自己的標幟。
但海上經年,一無所獲,他三人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哪知那一股濃煙,卻為他們指出了南宮平的訊息。
他們三言兩語,簡略地將一切經過俱都告訴了南宮平,只是狄揚不願觸及南宮平的傷心之處,是以沒有問起南宮平這年來的奇遇。/他只是扶起南宮平,笑著道:「此島已不可久留,海上生活也早已使我厭倦,還是快些上船,回家去吧!」
語聲未了,只聽身後一聲呻吟,依露笑道:「你們忘了這裡還有一個人呢!『幽靈群丐』雖然又窮又醜,倒真還沒有比得上這女子的。」
南宮平心頭一震,回首望去,道:「她……她竟然還沒有死……」
狄揚見到南宮平居然微微變色,心下大是詫異,脫口問道:「此人是誰?是敵是友?」
南宮平恨聲道:「她害我三次,又救我一命,只是……只是我寧願一死,也不願被她救活。」
依露皺眉道:「她到底是誰?」
南宮平道:「得意夫人!」
狄揚、葉曼青齊地一怔!「艷魄」依露久居關外,卻未曾聽起過「得意夫人」的名字,忍不住笑道:「我看她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得意』之處,更沒有半分像是『夫人』的樣子,為什麼竟然會叫做『得意夫人』呢?」
狄揚也不回答,只管歎氣道:「幸好她已死了九成,實已回天乏術,否則……唉,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將她救活。」
要知見死不救,本是俠義道中之忌,但救了惡人,卻豈非等於害了善人,是以他見到得意夫人實已無救,心裡倒不覺有些放心。
哪知他話聲方了,得意夫人竟已緩緩張開眼來,目光四下一掃,道:「南宮平,梅吟雪……梅吟雪,她在哪裡?」
南宮平咬緊牙關,閉口不語,狄揚、葉曼青齊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來梅吟雪也在島上。」四隻眼睛忍不住搜尋起來,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這裡。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們的答覆,不禁黯然歎息一聲,道:「我一生橫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騙倒過多少英雄豪傑、大奸巨惡。想不到今日竟被這樣一個小女子騙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總算服了你!」
她此刻說話已甚是吃力,但迴光返照,竟一口氣說到這裡,方自閉起眼睛,喘了陣氣。
「艷魄」依露冷笑道:「騙人者恆騙之,你騙過別人,別人騙騙你又有何稀奇?」
得意大人眼簾霍然一張,怒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麼關係?」
得意夫人怒道:「她雖然騙過了我,但我在躍下山巖那一剎那裡,便已看出了她的詭計。她故意裝成對南宮平冷淡無情,其實不過只是想騙過老娘,等到老娘中計被擒,她再出來與南宮平相會。」
南宮平神色大變,狄揚皺眉道:「只怕你猜錯了吧?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會猜錯,她腹中有幾根腸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氣,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萬萬不會加害南宮於,是以才敢諸多張致,以她那樣的脾氣,她若是真的已對南宮平絕情絕義,一見南宮平之面,便會絕袂而去,絕對不肯再多說話,她若是真的對南宮平懷恨在心,一見南宮平之面,拚命也要將南宮平殺死,更不會將南宮平留在這裡!」
南宮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聽了得意夫人的言語,身子不禁微微顫抖起來,流淚道:「錯了……錯了……」
得意夫人道:「誰錯了,誰若說我說錯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賤人的脾氣……」
南宮平顫聲道:「吟雪……我錯怪了你……我錯怪了你……我錯怪了你……『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難道還不知道?」
南宮平淚流滿面,有如呆了。
得意夫人切齒道:「我何必告訴你……讓你恨死她豈非最好……」
語聲未了,突地放聲狂笑起來,嘶聲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已……」
狂笑聲中,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雙眼一翻,全身抽搐,結束了她充滿罪惡的一生。
她雖死了,但是她那譏諷而得意的笑聲,卻彷彿仍然迴盪在眾人耳畔……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葉曼青垂首道:「她是對的……對的……」
南宮平突地大喝一聲,掙脫了狄揚的手掌,嘶聲道:「她一定還在這裡……」腳步踉蹌,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揚大驚,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南宮平嘶聲道:「放開我,我一定要找著她……」
依露目光一轉,道:「她若還在島上,怎地不出來見你。」
葉曼青幽幽長歎一聲,道:「她必定又遇著什麼變故……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氣,忖道:「我是幫你說話,你倒幫她說起話來了,真是個呆頭鵝。」要知她與梅吟雪素不相識,自然一心想幫著葉曼青和南宮平結為連理,只因葉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親眼看到的。
南宮平望著滿林烈焰,顫聲道:「變故……變故……」樹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還是想衝進去。
突地一個錦衣健婦飛步而來,滿頭汗珠,大聲道:「姑爺、姑娘,出路也要被烈火封死了,再不離島,就來不及了。」
狄揚面色凝重,沉聲道:「站在一邊,不要多話。」
那錦衣健婦應了,卻仍咕嘟著道:「別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揚面色一變,脫口道:「誰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麼?」
錦衣健婦道:「方纔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這島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島的那邊,駛出一條大船,這島上卻全被烈火俺住……」:狄揚變色截口道:「船上是什麼人?你可青清楚了麼?」
錦衣健婦道:「那艘船順風而駛,一會兒就走得遠遠的,連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記姑娘,忍不住跑了上來。」
狄揚、依露、葉曼青三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約而同的暗忖道:「梅吟雪走了!」
六道目光一起望向南宮平,只見他面如死灰,木立當地,身子搖了兩搖,競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暈厥過去。
狄揚攔腰抱起了他,長歎道:「走吧!」
葉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屍身,競也將屍身抱了起來。
依露皺眉道:「髒死了,你抱她作甚?」
葉曼青歎道:「將她拋入海裡,好歹也讓她落個全屍!」
眾人誰也不願在這荒島上多留一刻,齊地展動身形,掠到巖邊,直到他們上船之後,仍沒有人願意回頭望上一限。
海船揚帆而駛,片刻問便遠離了這孤獨的海島,海島上烈火仍熾,卻也沒有人再去關心它了。
葉曼青點起三柱綿香,香煙繚繞中,她將得意夫人的屍身裹上白績,拋入海裡,暗中歎息自語:「多謝你救過南宮平一次,讓我還能見著他,但願你鬼魂能永遠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濺,屍體沉沒,葉曼青垂首走回船艙,狄揚夫婦正在照料著南宮平的傷勢。
南宮平終於漸漸痊癒,這艘船卻在海上四下搜尋,一來是希望能看到悔吟雪的船影,再來卻期冀能發現龍布詩和南宮永樂的下落,這兩個老人恩怨糾結一生,卻只到最後,才彼此說明,蒼天若教他兩人死在一起,豈非作弄世人太過。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宮平已換上一身重孝,終日不言不語,別人說話,他也彷彿沒有聽到!
狄揚等三人自是憂心如焚,卻也無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時間能沖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入近海,往來船隻,便多了起來,別人見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幾眼,但卻以為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誰也不敢駛近,遠遠看上幾眼,立刻就轉舵而駛。
狄揚測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用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覺有些歡暢起來,這一日正值月圓,海上明月千里,他備好一些酒菜,擺在船頭,飲酒賞月,南宮平眼睛望著月亮,口裡喝著烈酒,卻仍是一語不發,有如老僧人一般。
依露忍不住輕歎一聲,道:「南宮兄,我實在佩服你,三十多天來,你一言不發,若換了我,三天不說話就要瘋了!」
南宮平不望她一眼,年餘的幽居,使得他學會了世上最難學的本領——沉默,只是將痛苦隱藏在沉默裡,痛苦卻更加深遂。
狄揚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說你倒真該學學南宮兄才是。」
依露嬌嗔道:「怎麼,我說話難道說得大多了麼?狄揚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覺的則候……你睡覺的時候,的確說話不多,但醒來的時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語。
依露自然嬌嗔不依,他兩人打情罵俏,為的不過只是要散一散別人的心,哪知南宮平面上再無一絲笑容。
葉曼青看到別人夫妻的恩愛,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滿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揚見到他兩人的神情,哪裡還笑得出來,暗暗歎息一聲,極目四望,銀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來。
兩船迎面而駛,越來越近,那艘船非但沒有退避之意,而且還彷彿是專門為了他們這艘船來的。
狄揚心中大是驚奇,喃喃道:「這難道是艘海盜船麼,否則……」
依露展顏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條海盜船來,好歹也可以熱鬧一陣,這些天真悶死了。」
狄揚目注前方,片刻間那艘船已到近前,船頭卓立著一條藍衣漢子,手裡展動著一條白巾,大呼:「來船上可是狄揚公子賢伉儷麼?在下有事奉訪,請落帆相會!」
狄揚雙眉一皺,大奇道:「我們船還未到,此人怎會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間,依露卻已揚聲呼道:「不錯,朋友是誰,有何見教?」
對面船上,已落下帆來,船行立緩,船頭的長衫漢子搖手道:「但請落帆,在下這就過來。」
狄揚心念數轉,揮手道:「落帆,打槳,定舵,減速!」四下哄然應了,「砰」的一聲落下了船帆,船漸行漸緩,浙緩漸近。
那長衫漢子騰身一躍,「砰」地落到船頭,目光四掃,凝神盯了南宮平凡眼。
狄揚雙眉一皺,厲聲道:「狄某與朋友素不相識,朋友怎會知道狄某在這船上?」
長衫漢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宮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賢伉儷置悼泛海,武林中早已轟傳,公子你這面七色錦帆還在百里之外時,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歸來,在下見到這面錦帆,還會不知道狄公子賢伉儷的俠駕在這船上?」
言語便捷,目光敏銳,竟彷彿又是「萬里流香」任風萍一流人物。
狄揚冷「哼」一聲,沉聲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為什麼?」
長衫漢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話,雙掌「啪」的互擊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懸起了十數根竹竿,竿頭釣著竹籃,隔送了過來,長衫漢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儷久泛海上,飲食難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來一些鮮肉蔬菜,為狄公子伉儷換一換口味。」
狄揚沉聲道:「你家主人是誰?」
依露輕輕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順得很。」
長衫漢子滿面笑容,第二句話他只當沒有聽到,笑道:「在下主人在岸邊恭候兩位俠駕,兩位一見便知道了。」倒退幾步,躬身一禮,轉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揚朗聲道:「朋友你若不說出你家主人的名姓,這禮物狄某萬萬不能收的。」
長衫漢於仍是滿面笑容,道,「公子一見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傳語公子,故人無恙歸來,他實在高興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只這幾句話工夫,便已轉舵駛開。
狄揚低叱道:「追!」心念轉處,突又歎道:「不追也罷。」
依露笑道:「對了,人家孝順的東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做什麼?」
打開那十幾隻竹籃,籃中果然都是些鮮肉蔬菜,依露歎了口氣,道:「可惜……」突地舉起籃子,將十餘籃鮮肉蔬果都拋人海中。
狄揚展顏突道:「我只當你嘴饞起來,就捨不得丟了!」
依露笑道:「我就饞成這副樣子麼?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誰?是敵是友?」
狄揚道:「也許是敵,也許是友,說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說不定還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嗎?」
狄揚笑道:「說不定又是什麼幫幫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東西,來拍我的馬屁。」
依露頓足笑道:「你要死了,葉家妹子,快幫我來撕他這張油嘴。」
這夫妻兩人俱是一般生性,無論說什麼嚴重之事,卻不肯板起面孔說話,心裡縱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嘻皮笑臉。
此刻他兩人面上雖仍在打情罵俏,其實心中都是驚異交集,只因這長衫漢子雖然滿面笑容,但在笑容後隱藏的來意是善是惡,卻實令人難測。
他兩人計議了一夜,除了靜觀待變,也研究不出什麼計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兩人方自立在船頭,卻竟然又有一片風帆迎面駛來,狄揚沉聲道:「昨夜那長衫漢子,今日若再上到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來得去不得了。」
依露輕笑道:「好一個來得去不得。」
兩艘船又自駛近,狄揚不等那邊說話,便已落帆、定舵,立在船頭,朗聲笑道:「朋友你來得倒早,請過來這邊說話!」
那邊船上果然遙遙呼道:「來的可是狄揚狄公子賢優儷麼?」
狄揚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婦,海上船隻,還有誰會用這七色錦帆,朋友,你豈非問得多餘了。」
風重舟輕,瞬息間兩舟相近,只見對面船頭,亦卓立一條長衫大漢,但卻絕非昨日寒暄送禮的長衫人。
這長衫大漢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禮也更見豐盛,狄揚口中不語,心中卻大是奇怪,只聽依露已忍不住問道:「昨日方蒙厚贈,今日又送禮來,你家的幫主,也未免太客氣了些。」
長衫大漢愕了一愕,賠笑道:「敝幫今日才得到狄大俠賢伉儷重轉中原的消息,便即刻趕來了。」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們麼?」
長衫大漢搖頭沉吟,依露道:「你家幫主是誰,可以說出來麼?」
長衫大漢道:「賢伉儷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說出幫主的姓名,匆匆離船而去。
狄揚夫婦面面相覷,心裡更是奇怪,依露笑道:「這算做什麼?常言道君子不受非來之物,我們雖然不是君子,但這些沒有來歷的東西,還是吃不得的。」照樣將這禮物全部拋人海中。
他夫婦二人,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這些送禮的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送來這些禮物,卻又偏偏不肯說出姓名來歷。
哪知未過多久,竟又來了一艘江船,送來了許多新鮮的蔬果,送禮的人,也是身穿長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札,也是躬身一禮,匆匆而去,絕不肯透露一點姓名來歷。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來了四批送禮的人,一個比一個客氣,送的禮也一個比一個豐盛,但卻也沒有一人肯說出自己的來歷,幾乎都是異口同聲他說:「賢伉儷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肯說了。
最怪的是,這些人和狄揚夫婦俱是素不相識,而且彼此之間,也沒有來往,彷彿分別代表著五個門派,要拉攏狄揚夫婦。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嬌笑道:「看來我們竟彷彿是香寶寶了,人人都要拉攏我們。」
狄揚皺眉道:「我們與武林幫派,素無交往,他們如此大獻殷情,只怕沒有什麼好事。」
依露道:「可會有什麼壞事呢?」
狄揚沉聲道:「令人難測。」
依露道:「這些本都出於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難測,我看你也不必費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會知道。」
狄揚歎道:「上岸後才知道,只伯已來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麼我們就索性永遠飄流在海上,做兩對海上仙侶。」回首向葉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說好麼?」
葉曼青面頰一紅,轉首望向窗外,南宮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彷彿世上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
過了許久,葉曼青突然沉聲過:「此事還有個奇怪之處,你們都沒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麼奇怪的事?」
葉曼青道:「連昨日送禮的五撥人,個個身手都十分矯健,但只不過是他們幫派中的執事弟子,由此可見,這五個幫派實力都不弱,但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這樣的五個幫派。」
狄揚道:「或者並非江湖派門,而是武林宗派。」
葉曼青略一沉默,搖頭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會故意做出這樣神秘的樣子。『狄揚皺眉道:「或是近年來,江湖中又有新的幫派崛起,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
葉曼青道:「一年之間,江湖中竟會崛起五個實力強盛的幫派,豈非更會令人奇怪麼?」
突聽依露輕輕一笑道:「已將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曉,你們還猜什麼?」
狄揚、葉曼青一起步出船艙,定晴望去,只見前面果已現出一片灰濛濛的陸地影於,襯著滿天絢麗的夕陽,顯得更是突出。
飄流海外經年的人,驟然見著家鄉的陸地時,那種奇妙的興奮感覺,的確令人難以描述。
狄揚等人只覺心頭熱血奔騰,把才纔心裡還在奇怪的事都忘了。
那些強壯的船娘,精神亦是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賣力。
不到盞茶時分,陸地的輪廓,已變得極其清晰,海面上的漁船,方自辛勞了一日,此刻齊聲高歌著漁歌晚唱,揚帆歸去,準備去享受一日的豐收。有些膽大的漁夫,見到這艘奇異的海船,都不免劃到近前,來看個仔細。
漫天夕陽中,點綴著朵朵雲帆,海風輕拂中,瀰漫著漁歌晚唱——這種壯麗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別家園的遊子眼中,更有一種無比的親切。
狄揚長歎一聲,轉目望去,只見依露眼中,己泛起了晶瑩的淚光,她竟被這種震撼人心的美,感動得流下淚來。
兩人目光相對,依露嫣然一笑,哽咽著道:「回到家後,我再也不願出來了。」
狄揚輕輕握住了她的纖手,輕輕地發出一聲幸福的歎息。
葉曼青感到他們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單,但覺有一陣不可抑止的悲哀湧上心頭,一雙秋波中,也不禁沾滿了晶瑩的淚珠。
自淚光中望過去,南宮平木然立在艙門,遙視著漫天夕陽,他在想什麼?他在想什麼——突聽一個船娘在身後笑道:「船未靠岸,送禮的人已有那麼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聲,象徵著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榮。
狄揚面色突地變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麼?就憑我們幾個人,難道還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著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這些人竟然都是女子。
依露皺眉奇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那五幫的幫主,真都有一個妹妹要嫁給你麼?」
狄揚忍不住失聲一笑,卻見岸上的女子,竟都揮手歡呼起來。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沒有了,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你交遊倒廣闊得很,才出海沒多久,就有這許多女人來歡迎你回來。」
狄揚忍不住笑道:「說不定是南宮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話聲來了,只見十數艘漁船靠岸後,船上的漁夫,便與岸上的女人擁抱在一起。
要知海邊禮教之防,遠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間真情流露時,也沒有什麼大多顧忌。
狄揚哈哈大笑道:「好個會吃醋的婆娘,你看清楚了沒有,人家是在等候出海捕魚的丈夫,不是來歡迎我的。」
葉曼青縱有滿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依露面頰微紅,輕輕拍了狄揚一掌,道,「你還以為我是真的吃醋麼,我只不過看到葉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揚大笑道:「你嘴裡這樣說,其實心裡是真的在吃醋的。」
只見漁舟都已靠岸,辛勞的漁夫,提著一天的收穫,攜兒帶女,隨著深銅色皮膚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間的歡樂。
剎那間,岸上的人競走得於乾淨淨,一個不留。
狄揚大奇道:「送禮的人不來接船,這倒怪了。」
葉曼青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虛,連我也想不出來。」
依露道:「管他什麼玄虛,事到臨頭,自會知道,我們先弄清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再說。」
四人一起上岸,只見這海市居然甚是繁榮,街道也甚是整齊,詢問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樂清,距離他們出海地三門灣並不甚遠,當下便要尋地方投膺打尖,瑣碎之事自有許多,不必細說。
哪知他們到了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棧後,突地發現,客棧中的掌櫃和店伙,競彷彿對他們極為熟悉。狄揚一入店門,掌櫃店伙便一擁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遠來辛苦了。」
狄揚皺眉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姓名?」
掌櫃的神秘一笑,不答所問:「小店中有五個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掃過了,專等狄客官來到。」
依露道:「你們這大的店,難道沒有別的生意麼?我們只要兩個院子就夠了。」
掌櫃的笑道:「小號雖不大,但在這附近幾百里地內,卻找不出第二家來。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專等狄客官一家。」
狄揚心念一動,問道:「你一個跨院有多少間屋?」
掌櫃的道:「每間跨院,都有十多間屋,不瞞客宮,小店所佔的地方,比皇宮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這麼大的院子,一個就夠了,何必五個,咱們又不是海盜,又沒有發財。」
掌櫃的笑道:「原來客官還不知道麼,今天來了五位英雄,每位訂下了一個院子,都是為狄爺準備的,他們付了加倍的錢,逼著小的趕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纔還在奇怪,狄爺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個院子好呢?」
狄揚夫婦對望一眼,依露道:「訂房的人,可有留下話麼?」
掌櫃接口道:「只留下銀子,沒有留話。」
狄揚道:「可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會了……掌櫃的,我只望你將他留下的銀子,拿來給我瞧瞧。」
那掌櫃的微微一愕,終於不敢違杭,狄揚卻忍不住問道:「那銀子有什麼可看之處?」
依露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無論是從銀子或是銀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們的來歷。只因為各地的銀票,都造得有些不同,從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們是來自何處,假如是銀條,就更容易看了。」
狄揚歎道:「想不到你懂得比我還多。」
他卻不知道「幽靈丐幫」雄踞邊外,專劫不義之財,來自各地的銀子,他們都照搶不誤。「艷魄」依露家學淵源,有關這一門的知識,自是豐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櫃的便捧出一具銀箱,箱子裡又有銀子,又有銀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錠銀錁。
只見這銀鎳十兩一錠,鑄得甚是粗糙,但銀子成色卻是十足十足的。
她隨意看了一眼便毫不遲疑他說道:「這銀子必定是來自青、康、藏等邊外之地,奇怪的是,那邊又會有什麼幫派來到此間呢?」
再取出四張銀票,數額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張乃是「匯豐」的票號,這種銀票流通各地,連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張銀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張銀票卻是在江南一帶通常可見的。
依露歎道:「蜀中、江南部有人來,他們不遠千里而來,是為的什麼?我越看越糊塗了。」
俯首望去,只見那第四張銀票,票面最是奇特,竟畫著一圈黑、紅兩色的花邊。
狄揚、葉曼青目光動處,齊地一怔,「艷魄」依露亦面色微變,突見一隻手伸來,搶去了她手中的那張奇特的銀票。
始終木然不語的南宮平,見到這張銀票,面色突地變為慘白,一手搶了過來,目光直視在上面,只因為這張銀票,本是「南宮世家」所有之物。
狄揚強笑一聲,道:「想不到這些人手裡有『南宮世家』的銀票!」心裡大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幫會持有此物。
南宮平面色鐵青,一字字沉聲道:「這銀票是誰拿來的?」
那掌櫃的見了他的神色則已駭得呆了,訥訥道,「是……是第二位……」
南宮平截口道:「他訂的房間在哪裡?」
掌櫃的顫聲道:「小的帶路……」
南宮平隨手將銀票拋入箱裡,沉聲道:「走!」
掌櫃的抱起銀匣,踉蹌而行,穿過一道走廊,開開一扇圓門,只見門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別家客棧大不相同。掌櫃的賠笑道:「客官可要在這裡歇下麼?」
南宮平冷冷道:「不錯!」當先走入了廳房,「噗」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來。
大家見了他的神色,誰也不敢對他說話,當下收拾行裝,方自準備安歇,突聽店門外一陣喧嘩,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奔行而過。
狄揚、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來,只見店外的長街上,人群騷亂,無論男女老少,手裡都提著一些竹籃木桶,歡呼著奔向海岸那邊。有的老年人腳步踉蹌,卻都全力狂奔,店裡的夥計雖不敢隨之奔去,但一個個面上俱部露出了躍躍欲試之色。
狄揚夫婦心中都不禁為之大奇,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兩人心意相通,一起放開了腳步,隨著人潮奔向海岸。
星光之下,只見海岸上更是擠滿人群,不住地歡呼、爭奪、嘻笑,有的青年男子早已脫下衣衫躍下海裡。
狄揚道:「你留在這裡,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兩人一起擁入人群,目光轉處,面色都不禁為之大變!
只見海潮奔流而來,海浪中銀光閃閃,竟然都是一條條死魚,成千上萬,大小不一,直將海裡都變為了魚浪!海城裡的居民聽到這種奇異的消息,自然飛也似的趕來,拾取這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魚,他們雖然終年以打魚為生,但一生中誰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魚。
狄揚夫婦面面相覷,心頭俱是一片沉重,只因地兩人深知這奇異魚浪是怎麼來的。
四下的漁夫漁婦,見到他倆衣杉華麗,神態不凡,有的人便答訕道:「這是老天爺賜下的神魚,吃了必定有福,兩位何不也拾一條!」
狄揚強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擠出了人群,低聲道:「你猜得不鍺,幸好我們沒有吃那些送來的東西,否則……」心頭一寒,住口不語。
他一看到這奇異的魚浪,便知道必定是海裡的魚群,吃了他們拋下的蔬果,立刻毒發而死,隨著海浪飄流到這裡。
區區十兒簍食物,競能毒死成千上萬的魚,其毒之烈,可想而知,兩人自是為之心寒。
依露依著狄揚的身子,雙眉深皺,祝聲道:「好狠的毒藥,是什麼人有這樣毒辣的手段,用這樣狠的毒藥?」
狄揚默然半晌道:「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依露歎道:「即使我們知道了那五撥人是誰派來,也無法知道是誰下的毒,更不知道他們全都下了毒呢?還是只有一個人下了毒。」
狄揚道:「天下永遠沒有包得住火的紙,也沒有瞞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
依露歎了一聲,突然變色道:「不好!」
狄揚道:「什麼事?」
依露惶聲道:「這些魚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們若是吃了這毒魚,該怎麼辦呢?」
狄揚轉目望去,只見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魚,這些平凡的漁夫,平日神權最盛,此刻已將毒魚當做神魚,眼見便是一場空前的劫難,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這一場「魚禍」上。
依露玉容慘變,連連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這麼多人,我們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狄揚亦是束手無計,只見有幾個漁民手提竹籃,將滿載而歸,他情急之下,方待縱身躍去,突聽一陣呼聲,遙遙傳來。
幾個黃衣束髮漢子,一路飛奔而來,連聲大呼道:「老神仙傳下法旨,這些魚吃不得的!」
剎那之間,便有一群人圍了上去,將那些黃衣束髮的漢子分開,不住詢問,正待歸去的漁民,已停住了腳步,只見一個黃衣人飛奔而來,大呼道:「兄弟們,快將魚帶回埋在地下,萬萬吃不得的。」
有人問:「為什麼吃不得?」
黃衣人道:「老神仙說魚裡有毒,是惡魔送來害人的,吃下之後,不到半天便會毒發而死。」
漁民們齊地面色大變,又有人說:「幸好有老神仙在這裡,否則豈非都要送命。」
又有人說:「老神仙功德無量,願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長命百歲。狄揚夫婦暗中鬆了口氣,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們嘴裡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許人也,漁民們為什麼會對他如此信服?他兩人忍不住攔了一位漁民間道:「請問兄台,那『老神仙』是誰?」
這漁民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笑道:「兩位必定是遠道來客,所以連老神仙是誰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稱得上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
狄揚道謝了,一路走向客棧,依露輕歎一聲,道:「這位老神仙必定是異人,有時間我要去拜訪拜訪。」
狄揚道:「什麼異人,左右不過是個神棍而已。」
依露道:「若是神棍,怎會知道魚裡有毒,令人不要煮食,這些漁民雖然神權極重,但卻也不是呆子呀!」
狄揚不願與她爭論,只因每一次爭論,自己都是落在下風。
回到客房,南宮平、葉曼青仍然對面坐在廳房裡,兩人默然相對,似乎一直沒有說過話。
狄揚夫婦便將方纔所見說了,訂房的人,自不免又送來酒筵,但他們眼見方才毒魚之事,哪裡再敢吃別人送來的東西。
到街上買了兩百個雞蛋,用白水煮來吃了,鹽盅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娘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頓,此刻一個個叫苦連天,道:「姑娘、姑爺,還是早些回去吧!」
依露道:「回去!說不定永遠回不去了。」
他們口中雖不言,但心裡卻知道事情越來越凶險,各人滿懷心事,回到房中熄燈就寢。
南宮平通宵反側,哪裡睡得著覺。他面上雖已麻木,但心裡卻是思潮萬端,想起了雙親,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許多他不願意想的事。只見蠟燭漸短,長夜漸去,他卻仍然沒有合過眼睛。
萬籟俱寂之中,突聽窗外響起了一陣衣袂帶風之聲,接著,只聽「吱、吱」兩聲輕響!
他心頭一震,霍然坐了起來,院外又是「吱、吱」兩聲,乍聽有如蟲鳴,但南宮平面色卻為之大變!
他還記得這聲音,他記得這聲音正是他初入師門時,與同門弟兄,在夜涼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來練輕功時的暗號。
那時他們都還年幼,童心未泯的龍飛,帶著他們在樹林裡捉迷藏,使得他們不覺是在練輕功,而彷彿是在遊戲,這一份用心,是多麼善良。
剎那間,他心頭熱血上湧,往目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又變得如此清晰。
他狂喜暗忖:「難道是大師兄來了麼!」身形後聳,穿窗而出,只見一條黑影伏身簷上,見到他穿窗而出,便遙遙招了招手。
南宮平再不思索,飛掠而起,只見人影已躍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一株巨樹的陰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這人竟是他的三師兄石沉。分別已久的同門師兄,驟然相逢,他只覺心頭一陣狂喜,一把握住石沉的手掌,道:「三師兄,你……你……」
喉頭一陣哽咽,眼中泛起淚光,再也說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頹敗,面容憔悴,連雙目都顯得黯淡無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彷彿已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仟悔著往昔的罪惡,等待著日後的死亡。
南宮平心頭愕然,既悲又喜,只聽石沉緩緩道:「我聽說你在這裡,就趕來了。」他語聲沉重緩慢,語聲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精神,有如自墳墓發出一樣。
南宮平黯然道:「你既來了,為何不進去?」:石沉緩緩搖了搖頭,空虛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絕望的悲哀,緩緩道,「我不能進去,我只是來告訴你,不要聽任何人的話,不要答應任何事,我……我說的就只能有這麼多了。」
南宮平呆了半晌,慘然道:「你……你近來好麼?這些日子你在哪裡?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
石沉空虛絕望的目光,遙視著天畔的一顆孤星,出神許久,突然緩緩道:「我是個不祥的人,滿身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你……你……以後你萬萬不要再認我這個師兄,最好當我已經死了。」
南宮平忍不住淚珠滿盈,顫聲道:「師兄,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師兄……」
石沉搖了搖頭,仰夭歎了口長長的氣,突然伸手一抹眼簾,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話聲未落,他已擰轉身形,如飛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一剎那間,便被無邊的黑暗完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