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島主緩緩張開眼睛,只見面前的老人們,雖然既不呼喊,亦未動手,但雙雙眼睛卻已都露出了憤怒之色,他們埋藏了多年的憤怒與情感,此刻都從目光中宣洩,那眼色是何等可怖,普通人若被這許多雙眼睛望上一眼,也要心寒膽裂而死!
風漫天厲聲道:“你本已半殘半廢,此刻又重受傷,你還有什麼話說?”
諸神島主緩緩道:“不錯,我已受重傷,再無話說,只有讓位了。”
他陰側側一笑,接道:“我非但讓位,還要讓出性命,只是你們應該讓我先去料理一下後事。”
老人們閉口不言,風漫天正待說話,卻聽龍布詩呻吟著道:“讓他去!”
風漫天自然從命,“諸神島主”目光望向那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道:“你們呢?”
執事老人對望一眼,一言不發,齊地轉身遠遠走了開去。
諸神島主慘然一笑,道:“好好,連你們也背棄我了……”
突聽一聲厲呼,五個金毛獸人,齊地縱身而起,撲向老人們之中,一個老人稍微大意,竟被他們生生裂為兩半,慘呼一聲,血肉橫飛!
其余的老人驚怒之下,展動身形,但見他們手掌一揚,便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風響起,接著又是兩聲淒厲無比的慘呼,兩個金毛獸人身軀凌空拋起一丈,“噗”地跌在地上,跌得頭斷骨折!
諸神島主大喝一聲:“住手!”他直到此時此刻,喝聲中仍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懾人之力。
眾人微一遲疑,果然齊齊住手,諸神島主微一招手,剩下的三個獸人,一起跪了下來,諸神島主道:“你們為我拼命,可是還願意跟著我?”
獸人們垂首稱是,諸神島主微微一笑,長歎道:“想不到你們雖然沒有完全成為人形,卻有一顆人心,竟比他們還知道忠義兩字。”
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齊地垂下頭去,諸神島主朗聲道:“好!抬我回去!”
三個金毛獸人抬起石床,走向山窟,諸神島主道:“日落時便有回音!”
風漫天冷冷道:“怕你沒有回音!”
諸神島主冷笑一聲,突地回頭望了南宮平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言未發,逐漸遠去。
龍布詩此時面色已越發難看,甚至連呼吸都已漸漸微弱。
南宮平見了他師傅的傷勢,滿心槍痛,突地長身而起,厲聲道:“各位昔日俱是英雄,怎地今日卻變成了懦夫,各位若是肯早些動手,家師何至如此,他老人家為了要傷那島主,不借自己先挨一掌,各位見了,心中有何感想?”
眾人木立當地,目光又變得黯然無光,南宮平仰天悲嘶道:“師傅呀師傅,你力不能勝,也就罷了,何苦以身為餌……”
龍布詩緩緩張開眼來,淒然笑道:“平兒,坐下來,聽為師說個故事!”
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師傅此刻怎有心情來說故事,但終於還是長歎一聲,緩緩坐了下來。
此刻眾人已被“不死神龍”的義勇所懾,人人俱是木然閉口,凝神傾聽,微風芽林,花香滿地,四下一無聲息。
只聽龍布詩緩緩道:“亙古時森林中還無人跡,百獸相依,既無爭戰,亦無凶斗,當真是舒適安樂的太平盛世……”
他面上也展露著一種幸福的憧憬,仿佛在期望這種日子的重新來臨。
然後,他笑容突斂,接著道:“哪知這樣的日子過未多久,森林中突然來了一只惡獸,每天要吃一只野獸,百獸驚亂,但卻不能抵擋,只有任那惡獸摧殘,到後來百獸實在無法忍受,便暗中集在一起,集會研討。”但這些弱獸想盡辦法,卻也想不出一條可以擊倒惡獸的妙計,只有一只兔子,說他有殺死惡獸的方法。
“百獸半信半疑,那兔子也不多話,回到家裡,以極強的毒汁,塗遍自己全身,然而跑到那惡獸之處,以身進奉。那惡獸將它吃了,毒性立刻發作,翻滾著死了,森林重又太平,但大家心裡,卻都為那俠義的兔子難受。你說那兔子的犧牲,是不值得的麼?”
他斷續著說完了這個故事,四下更是寂無聲息,南宮平垂下頭去,淚珠簌然而落。
“不死神龍”龍布詩微微一笑,道:“我方才環視此島,知道萬難逃出,便決定學那兔子,犧牲自己,換取大家的幸福。”方才那島主一招‘赤手擒龍’,本是誘招,他算定我必可避過,哪知我不避不閃,卻把握住那一發千鈞、稍縱即逝的時機,一招將他擊傷,平兒,為師雖也身受重傷,但你說這傷受得可值得麼?
南宮平手抹淚痕,卻見四下的老人,面上俱是恭敬欽慕之色,心中亦不知是難受,抑或是得意。
風漫天道:“龍大俠,在下……在下……”他語氣哽咽,無法繼續,俯下身來,為龍布詩查看傷勢,又有許多老人,取來些丹藥,龍布詩雖然自知傷勢難愈,卻俱都含笑受了。
這些人雖然得到勝利,但勝利卻來得這般淒苦,是以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沉重。
雖然滿地俱是美食,卻無一人享用。
月色漸漸偏西,晚霞染紅了西方的天畔,是日落的時分了。
一個金毛獸人飛步而來,手中捧著一方素箋,風漫天接來一看,雙眉微皺,朗聲念道:“余已決心讓位,有意逐鹿島主之位者,可隨使者前來,公議島主之位屬誰。”
龍布詩此刻已被抬在一張鋪滿鮮花的床上,南宮平默坐在一旁,風漫天朗聲念完,已走了過來。他此刻滿心難受,只望龍布詩能傷愈而已,至於誰去繼那島主之位,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金毛獸人等了許久,老人群中,才走出幾個人來,那五個麻衣黃冠的執事老人,又是互望一眼,也一起自林中走出。
風漫天突地大喝一聲,道:“無論誰做島主,都莫要忘了龍大俠今日的犧牲,否則我風漫天便和他拼了!”
龍布詩緩緩道:“你原該去的……”
風漫天道:“經過這次事後,那島主之位,只不過是個虛名而已,此後凡事俱得公決,才不負龍大俠這番苦心!”
龍布詩微微一笑,只見那金毛獸人大步前行,後面無言地跟著一群老人。這些人裡,有的是想去繼那島主之位,有的是想去一觀動靜,還有一些老人,神情已近於瘋癡,還忘不了他們在山中所研究之事,是以便也跟著去了。
夜色漸深,方自過了半晌,突地一陣“轟隆”之聲,自山窟那邊響起,卻如雷鳴一般,剎那間便又寂絕。
但風漫天以及剩下的老人們一聽這陣響聲,面色齊地大變,風漫天驚呼一聲:“不好……!”一躍而起。
南宮平驚問道:“什麼事?”
風漫天卻已與那些老人一起飛身向響聲發作之處掠去。
龍布詩道:“平兒,你去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故。”
南宮平應了,如飛趕了過去,他身法之輕快,比昔日已不知勝過多少,剎那間便又到了那一片山壁前面,只見山窟的秘門緊閉,風漫天和一群老人滿面驚惶,立在山壁之前,一個個呆如木雞,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之事!
南宮平愕然問道:“怎地了?”
風漫天以手扯須並頓著他新砍的木杖,恨聲:“該死該死,我竟忘了這一關,想不到那廝心腸竟這般狠毒……”
南宮平見了他大失常態,心裡也不覺甚是惶亂,又追問了一句,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這山窟本是前人亂世中避難之地,出入口處,也與宋末時那些死人墓一般,有一方斷龍之石。此刻那島主已放下斷龍之石,出入通路,便完全封死,那些入了窟的朋友,勢必也要隨他一起活活閉死在這山窟之內了。我本已看出他失去島主位後,已有必死之心,卻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瘋狂殘酷,臨死之際,還要拉上這許多殉葬之人!”
南宮平唏噓半晌,想到那許多人在山窟中的絕望等死之情,心下不禁大是側然,垂首道:“不知是否還有方法援救他們?”
風漫天搖頭道:“斷龍石一落,神仙也難出入,不但再也無法去救他們,便是我們的情況……唉!”
南宮平大諒問道:“怎地?風漫天道:“這島上所有鹽米日用之物,俱在山窟之內,島上雖有飛禽走獸,但數量極是稀少,否則我也不必自中原將野獸帶來,此後……”他苦笑一下:“我們只怕唯有以樹皮草根充饑了!”
眾人心情沉重,緩緩走了回去,南宮平心頭一動,說道:“此島既已無法居留,大家不如一起設法回去。”
風漫天道:“萬裡遠洋,莫說不能插翅飛渡,便是勉強造些木箋小舟,又怎能禁得起巨浪沖激。”
南宮平道:“前輩你上次豈非也是自此島渡至中原的,這次難道就……”
風漫天長歎道:“島上本有十艘以萬年鐵木制成的‘接引舟’,巨浪所不能毀,以我等這樣的武功,本可借以飛渡,但……唉!那,接引之舟此刻已只剩下三艘,而剩下的三艘,也俱都在山窟之內!”
勝利的果實還未嘗到,島上便已密布起重重愁雲。
在焦慮中過了三五日,龍布詩的傷勢雖稍有起色,但仍極沉重,眾人想盡了方法,甚至不惜耗費真氣,為他診治,但那諸神島主的掌力,委實驚人,若非龍布詩這種由許多次死裡逃生而磨練出的堅強意志,鋼筋鐵骨,只怕早已喪身在他這一掌之下!
島上幸好還有一道流泉,可供眾人飲用,但眾人的心境,卻似在沙漠中一般枯苦。龍布詩若是睡了,南宮平便與那些老人談論些武功,他胸中藏有無數本妙絕天下的武功秘籍,再得到這種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指點,進境更是驚人,但有時他想起自己一生或將終老此鄉,即使學成蓋世武功,又有何用?
一念至此,不禁更為之唏噓感歎,悲從中來。
過了數日,天氣更是悶熱,南宮平手裡拿著柄紙扇,正為龍布詩驅著蚊蠅,龍布詩歎道:“平兒,苦了你了。”
南宮平黯然笑道:“苦的是你老人家,師傅,我真想不到你老人家怎會自華山之巔,到了這裡?”
龍布詩長歎一聲,道:“此事說來真是話長,那日,為師上了華山之巔,見到葉秋白她竟然未死,心裡亦不知是驚是喜,一路上她弄了那些伎倆想來愚弄於我,我本是一時賭氣,見了她之面,見到她那般憔悴,心裡的悶氣,早已無影無蹤。”
南宮平暗歎忖道:“師傅雖是一世英雄,卻也未免多情,而我對吟雪……唉!”
龍布詩接道:“在那剎那之間,我呆立在她面前,也不知要說什麼,哪知……”
話聲未了,突聽遠處一陣大亂驚呼之聲,此起彼落。
龍布詩變色道:“什麼事?”
南宮平道:“徒兒去看。”擰身掠出了那小小的木屋,只見林中人影閃動,往來甚急!
又聽風漫天厲聲道:“四下查看,我守在這裡!”
南宮平循聲奔去,到了那一道流水之邊,只見道旁倒臥著四具屍身,風漫天手拄木杖,面色鐵青,卓立在屍身之旁。南宮平大驚之下,脫口問道:“他們怎會死了,難道那……”
風漫天沉聲道:“你看!”
南宮平俯身望去,赫然見到那四具屍身,競已變得通體烏黑,有如腐肉一般,奇臭難聞。他們身上井無傷痕,但四肢痙攣,面容扭曲,競似中了劇毒的模樣。南宮平駭然道:“莫非水中有毒!”
風漫天方待答話,已有一個老人如飛奔來,手裡拿著一只銀碗,往溪中勺了半碗溪水,銀碗立即變為烏黑!
南宮平大驚道:“水中果真有毒!”
風漫天木立當地,有如死了一般,這島上唯一的水源若已有毒,那麼眾人當真是不堪設想!
三人一起呆在當地,只聽流水之聲,潺潺不絕。
南宮平突地大喝一聲:“不要緊,這條溪水,乃是話水,他即使在源頭下毒,毒水也有流盡之時,只要在溪頭輪流看守,我們便不至渴死!”
風漫天精神一振,應道:“立時便去!”
此刻已有許多老人四下尋找過了,卻空手而回,當下便有兩人,奔去源頭看守。
風漫天歎道:“幸好此溪乃是活水!可算不幸中之大幸,但此事並未結束,我們若不找出那下毒之人,此後便永無寧日了!”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猜不出這下毒之人究竟是誰。
南宮平目光一轉,面色突又大變,脫口驚呼道:“你看!”
眾人目光,隨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那邊樹林之中,赫然竟有一股濃煙沖起,濃煙中夾雜著火苗,一陣風吹過,火勢立刻大盛!
風漫天惶然失色,大呼道:“果林失火!”
呼聲未了,他人已沖出三丈開外,南宮平緊跟在他身後,兩人並肩飛馳,南宮平滿心驚惶,也未發覺自己的武功怎已變得和風漫天相去無幾,一霎時便已到了那著火的樹林邊)赤紅的火焰,在濃煙中飛舞,眾人立在林旁,火焰卻已幾乎逼上了他們的眉睫!
風助火威,火勢更盛,長約裡許的果林,剎那間便已變為一片火海,這果林此刻已是等於是他們日後的糧食來源,但此刻卻都已變為焦木!
風漫天呆了半晌,仰天悲嘶道:“蒼天呀!蒼天……”
兩個長髯老人,本自失神地站在他身旁,此刻突地仰天大笑道:“燒得好,燒得痛快……”一面大笑,一面竟在地上狂舞起來,原來這兩人久過平凡生活,驟逢巨變,竟急得瘋了!
風漫天咬一咬牙,雙手疾伸,點住了他兩人的穴道,哪知這邊笑聲方住,火林中竟響起幾聲淒厲的慘呼,一響而絕。
接著,兩條人影,閃電般自火焰中竄出,赫然竟是方才尋查未歸的老人,滿身俱已著火,須發更早已燃起。
當先一人,立刻和身撲在地上,連滾數滾,南宮平身形一閃,這人便已自他身旁滾過,遠遠滾到一丈開外,滾滅了滿身火焰,方自翻身掠起,戳指林內,道:“他……他……”一言未了,突又跌倒!
南宮平急問:“是誰?”掠前一看,只見此人滿身衣衫肌膚,俱已被燒得有如焦炭一般,雖仗著深湛的內功,掙扎至今,但此刻卻已氣絕身死。南宮平無暇再顧,急地旋身,只見另一人仰天臥在地上,身上火焰,猶在燃燒,但人卻早已身死!
風漫天面色焦急沉重,頓足道:“誰?是誰?”突地回轉身子,目光直視著南宮平,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會是她麼?”
南宮平茫然道:“誰?”
風漫天道:“梅吟雪!她不但對島上之人,都已深惡痛絕,便是對你,亦懷恨在心,像她這樣的人,性情那般高做倔強,對你用情又那般深厚,再加以她的智力與武功,說不定……”突地頓住語聲,不住咳嗽道:“但願我猜錯了。”
南宮平木立當地,動彈不得,風漫天雖然怕他心裡難受,沒有再說下去,但他卻已想到,此事大有可能。
風漫天長歎數聲,突又變色道:“快些回去,莫被敵人再壞了那邊的房捨!”話聲未了,眾人已一起閃電般向來路奔回,一路上南宮平只覺自己心房跳動,仿佛有什麼不祥之兆,心下更是著急。
奔行一段,放眼望去,房捨仍是無恙,他心情稍定,大聲喚道:“師傅……師傅……”如飛掠到龍布詩養病的竹屋前,探首一望,面色立變,身於搖了兩搖,“噗”地坐到地上,嘶聲叫道:“師傅……師傅……”竹屋中的“不死神龍”龍布詩,競已赫然不知去向!
風漫天等人,亦是面色大變,頓足驚呼,風中帶來一陣火焰的焦的,火焰的燃燒聲,有如蠶食桑葉一般,“嘩剝”作響。
風漫大沉聲道:“龍大俠失蹤,大家俱都有尋找之責,一半人留守此間,一半人隨我……”
只聽一人冷冷截口道:“你是什麼東西!”五個發髻零亂的長髯老人,並肩而出,一排走到風漫天面前。為首一人接口道:“這島上本是一片平和,人人都能安度天年,自從你回來之後,便弄得天下大亂,你早該自殺以謝眾人,還有什麼資格在此發號施令!”
風漫天變色道:“你們難道願意!幽靈死屍般被那瘋狂的魔王控制?”
長髯老人冷冷道:“縱是那樣,也比此刻眼看就要餓死渴死好得多了。”一面說話,一面向風漫天緩步走了過來。
風漫天厲聲道:“你要怎樣?”
長髯老人道:“殺了你!”輕飄飄一掌擊向風漫天前胸!
風漫天道:“不知好歹,自甘為奴,早知你們俱是這樣的人,我又何苦多事。”
說話之間,掌杖齊施,攻出七招,腳步絲毫未動,那老人招式雖奇詭,但內力卻毫不強勁,七招之內,便已被風漫天攻退,原來他本在山窟中苦修丹爐黃老之術,燒鉛煉汞,妄想能煉得金丹,以成大道,哪知他煉出的金丹服下去後,不但不能成仙,反而摧毀了他的內功!
另四個老人目光一轉,齊地揮掌攻了上來,竟將風漫天圍在中間,十掌連發,招式有如海浪一般,澎湃而來,連綿不絕。
風漫天武功雖高,卻也抵擋不住,剎那間便已險象環生!
人群中突地響起一聲輕叱,一個老人,飛掠而出,揮掌急攻,大聲道:“寧可自由而死,不願奴役而生,風兄,我來助你!”
有些人本已躍躍欲動,聽到這句喝聲,立刻振臂而起。
另一老人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老夫還未活夠哩!”
於是又是許多人加入重圍,與風漫天為敵,立刻間這許多俱曾光耀江湖一時的武林高手,竟成了混戰之局,但見掌影如山,掌風往來沖激,有如悶雷一般,隆隆作響!
突聽一聲大喝:“住手!”接著又有兩人叱道:“住手!住手!”三個白發老人,手裡橫抱著三具屍首,自外面飛步而來!
當先一人大聲道:“方才又有三位朋友,被人暗算在亂草之間,滿身紫漲而死,島上險象環生,大家同心協力,還未見能度過難關,若再自相殘殺,便當真要死無其所了!”
眾人一起住手,面面相覷,目光中雖仍有憤恨之色,但果然絕無一人再啟戰端。
突聽南宮平朗聲道:“天無絕人之路,此處上有青天,下有活土,以我眾人之能,難道還會餓死在這裡?”
風漫天道:“正是,只要找出那縱火放毒的罪魁禍首,此後再能同心協力,共謀生機,何難將荒山變為樂園。”
這幾句話一句接著一句,說得俱是義正詞嚴,擲地成聲!
眾人哪還有反駁,當下果然依了風漫天之意,留下一半看守,另一半四下分散,一面去探查敵蹤,一面去尋找龍布詩的下落。
南宮平滿胸悲痛,滿心焦急,雖然擔心的是他師傅的生死凶吉,卻更怕這暗中的敵人便是梅吟雪,如若真是梅吟雪做出此事,那麼又叫這恩怨分明的俠義男兒如何自已!只因梅吟雪對他雖然恩情並重,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他仍不能將梅吟雪饒恕。
海濤拍岸,海風刮耳,南宮平行走在海邊崢嶸的岸石間,那內中不知埋葬了多少武林英雄的黑屋,便矗立在他眼前!
他緬懷著這些一代之雄的雄風豪跡,滿心熱血如沸,他用盡目力,遙視海面,海面上絕無船影。海面上若無船只,梅吟雪又是從何而來?莫非梅吟雪並未做出此事,那麼這暗中的敵人又是誰呢?
他並無搜尋的方向,目光茫然四望,突地!他瞥見一只草鞋,遺留在亂石間,鞋頭向東,鞋跟朝南,草鞋上有一滴血跡,滴落在草鞋的尖端。南宮平心念一動:“這難道是師傅他老人家自下來的!”當下再不遲疑,循著鞋尖所指的方向掠去!
約莫七八丈開外果然又有一只草鞋,鞋尖卻斜斜指向偏西。
南宮平身形一折,追尋而去,只見一片黑色的崖巖,橫亙在海邊,山壁如削,下面便是滔滔的海水,他依稀估量,這片崖巖,仿佛便是已被斷龍石封死的山窟所在,他用心探查了一遍,這片崖巖果然生似一片渾成,其中絕無通道。
夕陽西下,晚霞光照著海面,他無奈地在一方山石上坐了下來,突聽一陣輕微的人語,自削壁下的海面上隱隱傳來,赫然竟仿佛是那島主的語聲:“龍布詩腳上本有草鞋,此刻卻是雙足全赤,這其中必有古怪!”
語聲乍起,南宮平便已閃身躲在一片山石之後。語聲未住,削崖邊果已露出了那諸神島主寬闊的前額和蓬亂的頭發!
南宮平凝息靜氣,只見諸神島主伏在一個金毛獸人的背上,自削崖下飛身而上,那金毛獸人健步如飛,身形數閃,便已轉入山巖之內。
南宮平毫不遲疑,立刻躍到他們上來之處,凝目一看,縱身而下,他此刻輕功已大非昔比,只要崖身有些許突出之處,他便可借以落足,轉瞬間便已直落而下,只見一片汪洋,遼闊萬裡,雪浪如山,生於足底,哪有存身之處?
他微一遲疑,面向山壁,再次攀上,目光四下搜索,突地發現崖壁上蔓生著一塊籐羅,風吹籐羅,颼颼作響,不問可知,這籐羅之間必定有一處神秘的人口。
他掌上滿蘊真力,撥分籐羅,枯枝紛紛分開,山壁上果然露出隙口,南宮平騰身而入,隙口的窟道,也僅可蛇身而行。
南宮平手足並用,前行了十數丈,地勢忽寬,前面卻是一個無人的洞窟,鍾乳如林,五光十色,仿佛已至止境。南宮平心頭一怔:“師傅怎會不在這裡!”逡巡了半晌,突然奮身一躍,躍至角落,只見兩只倒懸著的石乳之間,果然又有隙口,卻被一面極厚的木牆所堵。南宮平舉手一擊,這面木牆,竟是堅如鐵石,紋風不動。
他暗調一口真氣,方待全力一掌擊出,忽聽頂上“咯”的一響,兩只鍾乳,緩緩升上,鍾乳後閃電般躍出兩條人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呼”地兩掌,擊向南宮平左右兩肋,赫然竟是兩個金毛獸人!
南宮平大喝一聲,擰身錯步,掌勢橫掃,他掌上本已滿凝真力,只聽“砰”地一聲,右面一人,立刻被他擊飛一丈,撞上石壁,口噴鮮血而死!
左面一人怪吼一聲,左掌右拳,攻出三招,力道強勁,招式奇詭,舉手投足間,更有一種瘋狂的獸意,竟完全不顧自己的生死,南宮平倒退三步,心頭暗暗吃驚,哪知三招過後,這獸人招式突地一頓,怪吼一聲,和身撲上!
南宮平只見他雙臂大張,空門盡露,哪裡還是方才那般奇詭的招式,但南宮平卻生怕他這一招之中,另藏精炒的後著,左掌一引,右掌斜斜劈去,亦是誘敵之招,卻見那金毛獸人競不知閃避變化。南宮平心頭一動:“莫非他只學會三招!”掌勢再不遲疑,並撞而出,那獸人雙臂還未合攏,已被南宮平雙掌擊在胸前,“砰”然一聲如中木石!
只見他身予搖了兩搖,目中激厲著野獸般的光芒,競仍立不倒,但滿口森森白齒之間,卻沁出了一絲絲鮮血!
古洞陰森,光線陰黯,南宮平只見這獸人竟又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過來,神情有如惡魔一般,心頭也不禁微微發寒,全力一掌擊出。
他方才那一掌是何等力道,這獸人著著實實中了一掌,競仍未死,他卻不知道這獸人腑髒早已寸寸斷裂,只是仗著天生的一種凶悍之氣,延續至今,那能再禁得住一掌,掌勢未至,那凌厲的掌風,已將他身子擊飛,噴出一口鮮血,立時身死!
南宮平松了口氣,定神望去,這才發現,方才堵住隙口的木壁,竟是一艘木艇,木艇直立,船底便有如木壁一般。他心念一閃,便已知道這木艇必定就是風漫天口中所說那鐵木所制的接引之舟,心頭不禁大喜,箭步掠人。進去便是一方石室,室中滿堆著包裹水缸,角落裡一張石床上,仰天臥著一人,胸膛不住起伏,仿佛熟睡未醒,卻正是“不死神龍”龍布詩!
南宮平大喜喚道:“師傅……”
喚聲未了,突聽身後冷笑一聲,道:“你也來了,好極好權!”
南宮平心頭一震,霍然轉身,諸神島主掌中握著兩支竹杖,伏在最後一個金毛獸人的身上,不知何時趕了回來。
陰暗的光線中,這老人一雙眼睛卻亮如明燈,目中竟也充滿了瘋狂的獸意,神情間更顯示著瘋狂與不安,哪裡還像是南宮平初次見到時那鎮靜、睿智而情感麻木的老人。
南宮平知道這島主幽居數十年,本已有些瘋狂,失勢的刺激,更使得他潛伏著的瘋狂全都爆發出來,是以他才會做出這些瘋狂和幾乎滅絕人性之事。剎那間南宮平心頭既是驚惶,又是憤怒,怒叱一聲,厲聲道,“那縱火、下毒、殺人之事,全是你做出的麼?”
諸神島主哈哈笑道:“除了老夫還有誰人,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那些人既背叛了老夫,老夫就要叫他們死盡滅絕!”
瘋狂的笑聲,瘋狂的語聲,說到“死盡滅絕”四字,他目中的光芒,更有如毒蛇一般!
南宮平心頭一震,緩緩退到龍布詩所臥的石床邊,他每退一步,那金毛獸人便逼近一步,南宮平劍眉一軒,突地奮身撲上。
金毛獸人腳步一縮,退到木艇旁,諸神島主道:“你也敢與我動手麼?”
南宮平厲聲道:“不但要與你動手,還要將你除去!”雙掌飛揚,幻起一片掌影。
諸神島主大笑道:“好!”掌中竹杖輕劃,便已劃入南宮平掌影之中。
南宮平奮起精神,全心全意地施出招式,雖以他自幼所習的神龍掌式為主,其中卻夾雜著各門各派的武功精華,掌式之變化,飛靈空幻,當真有如天花繚繞,令人目不暇接。
諸神島主笑道:“南宮家中,果然都是聰明男兒,老夫給了你幾本死書,不想你便已可施出這般活招來。”竹杖一挑,連破七招!
那金毛獸人身形已十分巨大,他伏在獸人身上,更顯得高高在上,十數招一過,南宮平心念一閃,掌招不攻諸神島主,反而向獸人攻出。那獸人雙手後托著諸神島主背臀,空自怒吼連連,卻無法還手,南宮平三招方出,他已退到了外面的石窟。
南宮平精神一振,掌式更見凌厲,曲時側掌,一招“貫日長虹”,斜斜劃去,這一招本是峨嵋掌法中的妙著,哪知他招式方出,前面已被一片杖影封住。
諸神島主道:“你連攻十五招,此刻輪到老夫了。”語聲未了,那兩條竹杖,已帶著滿天勁風,山岳般壓了下來。
他竹杖由守化攻,南宮平只聽竹杖絲絲劃風之聲,在他耳側往來縱橫,面前更滿是青竹杖影,突地漫無風聲,變作了一縷銳風,直點南宮平雙眉之間。
南宮平心頭一懍,後退七步,背後己是石壁,竹杖如形影跟蹤而來,南宮平腳步一滑,貼著石壁,滑開數步,只聽“叮”地一聲,那輕輕一條竹杖,竟將堅如金鐵的石壁,劃開一條裂口,碎石紛飛,雨點般掃向南宮平的面目。
南宮平大驚之下,隨手抄起了一具獸人的屍身,擋了過去!
“砰”的一聲,碎石擊上了屍體,那屍身血液尚未凝固,被力道如此強猛的碎石一擊,鮮血立刻激射而出,竟濺得那金毛獸人一頭一臉。血腥之氣,突地激發了這金毛獸人體內潛伏的凶殘獸性!
只見它突地厲吼一聲,一把抓住了那具屍身,雙臂一分,生生將屍身裂為兩半,抓出腑髒,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諸神島主再也無法伏在這獸人背上,連聲厲叱道:“放下,放下……”那獸人竟也不再聽命於他。諸神島主長歎一聲,喃喃道:“野獸終歸還是野獸。”舉杖一點,點中了這獸人的穴道,凌空躍了下來,他雙腿似乎完全癱軟,不能用力,只有以竹杖點地。
但是他身形方自站穩,南宮平已撲了上來,諸神島主掌中兩條竹杖,輪流點地,身形飛躍,換了兩招,突然全力一杖掃來,南宮平難擋銳鋒,閃身避過,眼前一花,諸神島主已飛身掠人石室!
南宮平驚喚一聲,隨聲而入,只見諸神島主坐在石床上,掌中竹杖的尖端,緊抵著龍布詩的咽喉,冷冷道:“你還要你師傅的命麼?”
南宮平心頭一震,呆在地上,不敢再進一步!
諸神島主緩緩道:“他已被我點了睡穴,動彈不得,此刻我舉手之勞,便可將他殺死,除非……”
南宮平大聲道:“除非怎樣?”
諸神島主道:“除非你乖乖地依照老夫的命令行事。”
南宮平怒罵道:“想不到你這樣的身份,還會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諸神島主大笑道:“老夫久已年老成精,再也不會中你激將之計,你若不聽話,也只得由你,但你師傅的性命,便要送在你的手上!”
南宮平呆了半晌,長歎道:“你要我怎樣?”
諸神島主面色一沉,道:“我座下侍者,全已被你害死,你自然要代他們服些勞役,限你一個時辰之內,將這大艇運至洞口,再將這洞中之物,全部運到艇上。你若延誤一刻,或是妄想報訊於人,哼哼,後果如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南宮平大驚道:“你要離開此地?”
諸神島主道:“不錯,這島上已成一片荒原,老夫難道也要像野人般留在這裡,只可惜老夫的計劃未能全部完成,但是……”他仰天狂笑道:“那些人雖然未死,活著的日於卻也夠他們受的!”
南宮平驚怒交集,木立當地,諸神島主道:“但是你大可放心,老夫不但要將你師徒兩人一起帶走,或許還要將老夫數十年苦心研究的醫術傳授給你。你且瞑目試想一下,你手上若能掌握別人的生命,隨意移殖別人的身體器官,那麼是什麼滋味!”
南宮平仍是動也不動,怒道:“誰要你……”
諸神島主掌中竹杖輕輕向前一送,厲叱道:“還不動手!”
南宮平暗歎一聲,他寧可受到再大的屈辱,卻也不願他師傅的性命受到傷害。
那木艇不但體積龐大,而且甚是沉重,南宮平費盡氣力,才將所有東西全都運到洞口,洞口外便是萬丈汪洋,原來這裡另有一條通路,斜斜通下,直達海面。
等待他一切辦妥,早已精疲力竭,滿頭大汗。
諸神島主陰森森笑道:“做得好!現在你乖乖在洞口,不得妄動!”
南宮平無可奈何,只得應了,在洞口等了半晌,只見那諸神島主肩上馱著龍布詩的身子,以竹杖點地而來,一面喝道:“將木艇推下海面,你自己後退三步!”
南宮平奮力推下了木艇,只聽“嗖”地一聲,諸神島主已飛身上了木艇,喝道:“你也上來!”
南宮平若不上去,他師傅卻已身在艇中,當下他只得咬緊牙關,躍上木艇,諸神島主竹杖一點,木艇便遠遠蕩開。
他竹杖在水中輕輕劃動幾下,便已離岸甚遠,海濤如山,船只搖蕩,諸神島主面上的神色,突地變得十分黯然,沉聲道:“拿起船上木槳,用力劃船,老夫在這裡為你掌穩了舵!”
南宮平看了看他面上的神色,緩緩道:“我本不願留在此島,但你已花了數十年心血在此島上,如今捨得離開麼?”
諸神島主冷冷道:“捨不得!”
南宮平心頭一喜,脫口道:“既然不捨,不如歸去!”
諸神島主道:“雖然不捨,也要走的。”
南宮平又何嘗不想離開此島,他不捨的只是此刻還留在島上的朋友,當下只得暗歎一聲,劃動木槳。只見那諸神之島,越來越小,到後來只剩下那棟黑色屋字的屋頂,到後來連屋頂也隱沒在海天深處。
諸神島主竹杖仍然不離龍布詩的咽喉,但眼簾深垂,仿佛已睡著了。
南宮平心頭一動,悄俏抬起掌中的木槳,當頭向諸神島主掄去!
哪知他手掌一動,諸神島主便已霍然張開眼來,南宮平奮力拋下木槳,大怒道:“你到底要將我師徒兩人怎樣?”
諸神島主冷冷笑道:“我要你在一年之內,學會我的醫術,然後再以我移形之術,將我這兩條殘廢的腿治好!”
南宮平怒道:“誰要學你那瘋狂的醫術!”
諸神島主道:“不學也得學,要知這本非請求,而是命令,你若不學,哼哼!你師傅的兩腿,也要終身和我一樣了!”
南宮平驚問:“什麼!難道你……”
諸神島主道:“不錯,我早以絕重的手法,將他雙腿點為殘廢,你若想要將他醫好,使得先學會我的醫術,先將我雙腿洽好。”
南宮平大喝道:“我與你拼了!”方待奮身而起,只見諸神島主掌中竹杖一點,冷冷道:“你敢妄動一動麼?”
南宮平黯然長歎一聲,垂首坐了下去,道:“你……你為何要這樣做法!……”
諸神島主道:“只因老夫自己雖有移形換體之能,但自己卻無法替自己施行這移形換體之術。”
南宮平道:“島上數十百人,你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諸神島主微笑一下,緩緩道:“這其中自有原因,但此刻卻不能告訴於你!”
南宮平見到他面上的笑容甚是古怪,似乎在此事之中,又隱藏著一些秘密,一時之間,心間不覺大是疑惑,舉起雙槳,奮力向前劃去!
也不知劃了多遠,他只覺掌心發熱,心頭思緒卻漸漸平靜,不時思索著脫身之計。
夜已頗深,星光映入海面,這一葉孤舟,飄蕩在漆黑而遼闊的海面上,顯得是那麼寂寞而孤淒。
諸神島主仰視星群,借以辨別著方向,在這淒涼的海面上,他目中的瘋狂之色,也已漸漸變為沉重的憂郁,仿佛心中也藏著許多心事。
突地,海風漸勁,一陣狂風,吹來了一片烏雲,掩住了天畔的十數點星光。
諸神島主目光望處,面色大變,脫口呼道:“不好——”南宮平道:“怎樣了!”他實在不願再聽到這“不好”兩字!
諸神島主沉聲道:“剎那之間,暴風立至!”語聲未了,那片烏雲,已擴大了數十百倍,轉眼間竟將滿天星光,一起淹沒。
海風更勁,風中又夾雜了豆大的雨點,海浪也如山湧起,若換了普通的木船,立刻便是覆舟之禍。
諸神島主微一遲疑,隨手拍開了龍布詩的穴道,將他扶了起來,龍布詩吐出一口長氣。
南宮平大聲喚道:“師傅,你老人家無恙麼……”
龍布詩目光四掃一眼,驚怒交集,厲聲道:“老夫怎地到了這裡?”
諸神島主沉聲道:“此刻不是說話之時,此舟雖非凡木所制,但也禁不得這大的風浪,看這暴風來勢,卻仿佛是龍卷之風,你我只有施展‘千斤墜’的身法,壓住此船!……”
就在他說這幾句話的工夫,狂風暴雨,已漫天而來,四面的海浪,如山湧起,這小小一葉孤舟,便有如彈丸一般隨浪拋起。
南宮平等三人大喝一聲,同施內力,鎮壓著船只,那驚濤駭浪,一個接著一個打上木艇,四下更是一片漆黑,南宮平更是滿身水濕,他尋著了一只鐵捅,倒出艇中的海水,但海浪滔天,艇中海水,仍是有增無減!
情勢的危急驚險,使得他們三人已拋去彼此間的私仇與成見,同心合力,來與風浪搏斗。
但這卻是一場艱苦已極的戰爭,只因風浪越來越大,這木舶雖非凡品,他們三人雖有一身卓絕的武功,但看來仍是凶多吉少。
海風呼嘯,再加以暴雨聲、海浪聲,混成一種驚心動魄的樂章,彌漫了天地,比戰場上千軍萬馬的殺伐之聲,還要令人心悸。
諸神島主勉強睜開眼睛,大聲呼喊道:“龍布詩、南宮平,我將你兩人帶來海上,你兩人心裡可在怨我?”
龍布詩、南宮平面色凝重,閉口不語。
諸神島主突然長歎一聲,道:“人力到底難與天爭,我本想將這秘密一直隱藏下去,但此刻你我已是生死俄頃,隨時都有舟毀人亡之禍,我也等不及了!”
龍布詩、南宮平心頭齊地一怔,同時脫口道:“什麼秘密?”
諸神島主雙手緊抓住船簷,手扶著船身,大聲道:“你兩人可知道我是誰麼?”
南宮平呆了一呆,真力一懈,海浪立刻將木艇凌空拋上。
龍布詩牙關緊咬,身子一沉,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諸神島主仰天大喊道:“南宮平,我便是你的伯父,龍布詩,我便是毀了你一生幸福的人!”
南宮平心頭驀地一震,許多件橫直在心中的疑團,恍然而解!
難怪他對我與眾不同,難怪他一定要我傳習他的醫術!
他離家之時,殺了妻兒,心頭自是十分悲哀沉痛,數十年寂寞憂傷的日子,更使得他心裡的沉痛悲哀,變作了瘋狂,是以他才會做出那種瘋狂殘酷之事!但是他又怎樣會毀去龍布詩一生的幸福?
一時之間,南宮平心頭亦不知是悲憤,是憐憫,是驚訝,抑或是憤怒!
只見龍布詩身子一震,面色大變,驚呼道:“你!你便是南宮永樂,你……你……你就是使得葉秋白恨我一生的——那青衫蒙面人!”
“諸神島主”南宮永樂拼命抵抗著狂風海浪,他心中的思潮,也正如狂風海浪一般,洶湧起伏。
他嘶聲說道:“不錯,南宮永樂便是那青衫蒙面人,四十余年前,那時我初見葉秋白之面,便已深深愛上了她,竟忘了我已有了妻子,更忘了我即將要遠離人間,來忍受這愁煞人的孤獨寂寞。”
“但那時你和葉秋白在江湖中已有璧人之稱,我又妒又恨,便全心全意地去破壞你們。那些江湖中人,自然不會有人猜出是我做的,只因江湖中誰也不知道‘南宮世家’的大公子會有一身驚人的武功。”你與葉秋白反目成仇之時,也正是我離家遠赴海外之時,我內心愁苦,不可發洩,決心與人間完全隔離,便狠心殺了妻兒。“一陣狂風刮過,他最後這句話便與震耳的海濤聲一起發出。南宮平只覺一陣寒意,直上心頭。龍布詩恨聲道:“你雖隔絕了人間,卻害得我好苦!”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便要舉掌擊去!
南宮永樂大喝道:“且慢,你縱要動手,等我把話說完了不遲!”
他臉上一片水濕,亦不知是海浪抑或是淚珠,嘶聲接口道:“但我到了島上,卻仍無法忘記人間之事,更無法忘記你們。日子過得越久,往事卻更鮮明,葉秋白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更令我永生難以忘卻。”
龍布詩厲叱一聲,南宮永樂道:“幸好南宮世家中人,世世代代俱是諸神島主……”
南宮平心頭一震,忍不住截口道:“你……你說什麼?”
南宮永樂道:“這諸神之島,本是‘南宮世家’所創,我‘南宮世家’每代長子前來,便是要接傳島主之位,這始終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是以連你都不知道。你初來時我說另有任務給你,便是要待我百年之後,令你傳我之位,你於今可知道了麼?”
這許多大大的驚駭,已使得南宮平心頭變得麻麻木木,只覺眼前一片茫然,什麼也看不到了!
龍布詩淒厲地狂笑一聲,道:“你接了島主之位,仍不放過我們,又令人到中原武林,來尋訪我們的蹤跡,終於在華山之巔尋著了我們,乘我心神慌亂之間,立下毒手,點了我的穴道,將我送到此間,苦苦折磨……”
南宮水樂道:“我何時苦苦折磨過你,你撒下那彌天大謊,說要在風露中提取食物,我也裝作信了。我要你來,只是……只是……唉!只是不願你在中原和葉秋白終日相見,我卻孤獨寂寞地生活在這小島上,看不到她的影子!”
龍布詩厲喝一聲:“我且問你,你將葉秋白藏到哪裡去了?”
南宮永樂木然呆了半晌,緩緩道:“葉秋白……她……她已墮下華山之巔,連屍骨都無法尋覓,我受了刺激之後,才會大失常態……”海濤風雨,使得他語聲斷續不清。
龍布詩大喝道:“你說什麼?”
南宮永樂嘶聲道:“她已死了!”
龍布詩身子一震,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突地厲吼一聲,手掌一撐船舷,和身撲了上去,一掌拍向南宮永樂頭頂。
南宮永樂一把接過了他的手掌,慘然狂笑道:“好好,你我數十年的仇恨,今日解決了也好!”只聽一陣砰砰之聲,兩人已換了七掌。
木艇一失平衡之勢,立刻隨浪拋起,海浪如山壓下,船上的包裹,俱都躍落到了海中。
南宮乎雙手緊抓船舷,嘶聲呼道:“師傅!……伯父,住手……住手!……”
但這兩個老人,哪裡還聽得到他的呼聲,兩人雙腿俱都不能動彈,四掌卻糾纏在一起,目光之中,更充滿了火焰般的光芒。
南宮平又驚又怖,心胸欲裂,他既不能幫他師傅去殺死伯父,亦不能幫他伯父殺死師傅,海面狂風暴雨,他當真是呼地不應呼天不靈。
突聽龍布詩、南宮永樂齊地大喝一聲,接著,一個海浪拋起!
木艇一側,南宮平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便已落入海中!
接連幾個海浪打來,打得他再也不能掙扎,心中慘然一歎:“別了”!許多親人的身影,一起在他腦海中閃過,他人已沉人海水,半昏半醒之間,只覺掌上觸著一物,他也不分辨那是什麼,下意識地反手一把抓住,便再也不肯放松!
一片驕陽,映得海面上閃動著千萬條黃金色的光芒,陣陣海風吹得海岸上千百株椰樹婆姿作響。
一片黃金色的沙灘上,本來渺無人跡,但此刻那無情的海浪,競突然多情地送上了一條軀體。只見這軀體牙關緊咬,雙目緊閉,也不知是生是死,他頷下雖然生滿了短須,但眉目間卻仍甚是年少。他雙掌緊緊抓著一只木箱,十指都已嵌入木裡。
驕陽越升越高,酷熱的陽光,筆直照在這少年的眼簾上。
他緩緩睜開眼簾,陽光刺目,他想抬手去遮蓋陽光,但是他手指嵌在木箱裡,一時間竟掙脫不開。
他掙扎著坐起身於,吐出幾口慘碧的海水,站了起來,環目四望一眼,面上仍是一片空白,只因已經過一次大的驚駭與刺激。
他,南宮平,又一次逃脫了死神的掌握,但是他已是精疲力竭,心如死灰,在這無人的荒島上,還能有幾分生機?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極力不去回憶往事,他不敢去判斷他師傅以及他怕父的生死,他更不敢猜測自己以後的生命會如何發展,只因命運似已注定了他要在一個無人的荒島上做一個孤寂的野人,直到老死。生命中絢爛的色彩,在他說來,似乎都已成了過去,此後有的只是一連串灰色黯淡的日子。
他不耐陽光,走向樹蔭,數十株椰樹之後,有一個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濃密的綠林。
南宮平踉嗆而行,椰樹林後沙灘已盡,那干燥的黃泥地上,濃密的樹林邊,赫然競有一只長約三尺的奇形足印!
在這無人的荒島上,競有如此巨大的腳印,南宮平心頭一懍,凝目望去,只見那足印只有三只尖尖的足趾,仿佛烏爪,但足掌長方,腳跟渾圓,卻又宛如人類,他忍不住急步掠去,想到那足印邊,看個仔細。
哪知他腳步尚未站穩,泥地突地向下陷落,原來這足印邊,竟有一個丈余方圓的陷阱,他雙足踏空,心頭大諒,雙臂一震,手掌搭住了陷阱的邊緣,身軀直躍而上。
他不敢再在附近落足,猛提一口真氣,“嗖”地竄人了樹林,突覺足下一絆,兩條樹枝,驀地臼地上彈了起來,他真力方竭,這樹枝又甚是強韌,他身不由己,直被彈起一丈開外!
大驚之下,他奮身一轉,想落足到下面的一株巨樹之上。
哪知他身形還未掠上,這株巨樹濃密的木葉中,突地又射出一支木箭,原來左面樹枝一彈,立刻震動了右面樹上的一條柔枝,這條柔枝輕輕一掃,便掃在旁邊一張以樹枝為背、巨籐為弦的木弓的弓弦上,弓弦一響,木箭射出!
南宮平連遭驚險,連次縱身,氣力實已不濟,勉強躲過了這支木箭,斜斜落了下來,哪知他腳尖一點,便知道地上又是一個陷阱,他縱然用盡全力,也無力再次躍上,一聲“不好”還未說出,他身形便已筆直落下了三尺,“噗通”一聲,落入水中,原來這陷阱不但極深極闊,而且阱底還積著深約七尺的海水,縱是輕功高手,只要落入這陷阱之中,一時半刻之間,也無法能脫身而出。
那支射出的木箭,去勢未絕,“砰”地一聲,射在一塊木板上,這木板向前一震,撞上了另一塊木板的下端,第二塊木板,便立刻向前倒了下來,“砰”然一聲大震,重重地落到地上,竟是一面蓋子,恰巧將陷阱蓋得嚴絲合縫。
南宮平全身都已被海水淹沒,勉強墊起足尖,頭面才能露出,木板一蓋,陷阱中便已成了漆黑一片。他心中驚疑交集,悚然忖道:“想不到這荒島上競有人類,看這陷阱機關重重,建造得如此精妙,顯然不是用來捕捉野獸,而是用來對付身具一流輕功的武林高手,他不但將一切機關,都造得天衣無縫,而且對來人身形起落的位置,都計算得清清楚楚,難道這陷阱便是用來對付我的,但又有誰知道我會到這荒島上來,若非對付我的,這陷阱怎能制作得如此精確?”
“要知他輕功若是再強幾分,他便不會落人這陷阱裡,他輕功若是再弱幾分,縱然早就入伏,卻也不會落入這個陷阱之中。”
他再也猜不出制作這陷阱之人究竟是誰,更猜不出這陷阱究竟是為了對付何人而制,一時之間,他心頭便不禁充滿了猜疑和恐怖,神秘的暗中敵人,永遠比世上任何強敵都要可怖。
突聽一聲刺耳的笑聲傳來,笑聲尖銳,有如鳥啼,笑聲中既是得意,又充滿著怨氣!
原來那木板“砰”然一聲大震,傳人濃林,濃林中一株巨樹上,一間木板搭起的、有如鳥巢般的陋屋中,立刻如飛掠出一條人影。
只見這人影長發披肩,競是個女子,但身上卻只圍著幾片枯籐樹葉結成的葉裙。
她滿身的肌膚,已被烈日的得漆黑而干枯,十只手指,有如鳥爪一樣,面上更是瘠黃干枯,顴骨高聳,只有一雙眼睛,明亮而渾圓,但也發散著野獸般饑餓的光芒,令人見了,心頭忍不住要生出一陣悚栗的寒意。
她瘋狂地得意狂笑著,“咯咯”笑道:“今日你總該知道老娘的手段了……”
她身形飛躍雖急,卻極是小心仔細,仿佛這濃林之中,到處都布置著惡毒的機關埋伏,直到她躍上了那陷阱的木蓋上,她方自肆無忌憚的手舞足蹈起來,“咯咯”怪笑著道,“老娘的手段如何,早叫你乖乖聽命於我,我還可饒你一命,此刻我卻要等你精疲力竭,再將你一塊塊烤來吃了。”
南宮平聽著這瘋狂的笑聲,狠毒的語聲,心頭只覺暗暗發冷,朗聲大喝道:“上面是什麼人?為何要對我出此惡計?”
語聲方起,那身披樹葉的長發怪異女子,笑聲便突地停頓,那枯瘠黑瘦的面容,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記,奇形地扭曲了起來!
她的亮的雙目,也立刻泛出了驚駭詫異的光彩,突然跳了起來,厲聲道:“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人?”語聲中的得意,倏然一掃而空,剩下的只有憤怒、懷恨、怨毒!
南宮平心頭一松,知道自己並不是此人陷害的對象,但聽了她的語聲,心頭又不覺一寒,只聽“嗖”地一聲,陷阱的方蓋霍然掀了開來,一個丑怪得難以形容的長發女子,立在陷阱邊,戳指大罵道:“混帳,賤人,死囚……”
世上所有惡毒的罵人名詞,一連串自她口中罵了出來,南宮平大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
那丑怪女子根本不聽他的話,仍是惡罵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費了許多時間,算好了那賤人的身法,做出這陷阱,如今卻被你這死囚毀了,我要吃你的肉,剝你的皮……”罵聲一頓,突又狂笑起來。
南宮平又驚又怒,只見她狂笑了半晌,戟指道:“原來是你,原來是你……這陷阱捉住了你,也算沒有白費我心血。”
南宮平心頭一怔,不知道丑惡的女子,競會認得自己?
只聽那丑惡女子笑聲一頓,嘶聲道:“南宮平,你還認得我麼?”
南宮平凝目望去,凝注著那一雙惡毒的眼睛,心頭突地一動,大駭道:“你……還未死?你……你可是得意夫人?”
丑惡女子放聲狂笑道:“不錯!我還未死,我就是得意夫人!我雖然被你們放逐在海上,但老娘卻是渴不死,餓不死的!”
南宮平看著她的樣子,不禁木然愕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得意夫人在海上飄流了許久,白天被烈日的炙,夜晚受風霜之苦,早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與她一起被逐的男人,武功既不如她,心計更不如她狠毒,竟被她一個個殺來吃了!
她便仗著這些人的鮮血,掙扎了數十日,到後來飄流到這島上,才算撿回一條性命。在島上的日子,也充滿了困苦驚險,到了冬天,更是淒慘,她又幾乎被凍死、餓死!
這些日子的折磨,不但使得她完全變了原形,甚至使得她的聲音都改變了,只有那一雙眼睛,卻仍和以前一樣,只是更添加了不知多少怨毒和憤恨!
若不是這一雙眼睛,南宮平便再也認不得這形容丑惡枯瘦、聲音嘶啞粗糲、有如鳩形夜叉一般的女子,便是那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聲音更甜如蜜糖,能以姿色風情誘人的一代妖姬得意夫人!
當下,南宮平只有暗歎一聲,閉口不語。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怎地不說話了?”
南宮平昂然道:“既落你手,任憑處置!”
得意夫人道:“你可是要我殺你?”
南宮平道:“越快越好!”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要我殺你,我卻捨不得殺你哩!”笑聲不住,緩緩低下頭來,一面接道:“你如今已成了活寶,我怎麼捨得殺你,等你完全沒有力氣,我就會好好請你上來!”
南宮平又驚又怒,忖道:“這女人凶淫惡毒,我如今卻已精疲力竭,若是落入她手被她侮辱,不如死了倒落得干淨!”
一念到此,他再不遲疑,抬起手掌,便待往自己天靈死穴拍下!
突聽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可是想自殺麼?”
南宮平手掌一頓,得意夫人已白接道:“你可知道在這島上,除我之外,還有誰在這裡?”
南宮平心頭一動,脫口道:“誰?得意夫人大笑道:“你再也想不到的,梅吟雪也在這裡!”
南宮平驀地一驚,手掌立刻垂了下來,仰面大喝道:“她怎會在這裡?”
得意夫人道:“她乘了一艘破船,飄飄蕩蕩地到了這裡,那艘船擱淺在島那邊的巖石上,船也破了,走不得了,她使只得上了岸來,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害我的人,她也認不出我是誰了!但是……”
原來那日梅吟雪負氣離島登船,立刻揚帆而駛,她雖然識得航海之術,怎奈孤身一人,又怎能駕駛那艘特大的海船。
海天茫茫,她在海上漂流了許久,到後來竟也迷失了航線,“諸神島”的人為她留在船上的一些清水和糧食,也告斷絕!餓還罷了,渴卻難受,為饑渴所昔的梅吟雪,就感到失去了神智!
暈迷之中,她只覺船身一震,竟擱淺了,那艘船船底本有裂口,經此一撞,船身便漸漸傾斜,只是為海底巖石所阻,是以尚未沉沒。
荒島上的得意夫人,見到船來,本來大喜,當下到了船上,才發現這艘海船,便是風漫天、南宮平所乘的那艘,而船上卻只剩下了一個孤身的女子。她又驚又奇,又有些畏懼,只是孤島上實在寂寞,有人作伴總是好的,當下便救醒了梅吟雪。
她形狀大變,梅吟雪神智猶未清醒,自然認不出她便是得意夫人,但得意夫人卻已斷定她與風漫天、南宮平必有關系,心念數轉,便試探著問道:“南宮平是你的什麼人?”
梅吟雪怔了一怔,詫道:“你……你怎會知道我認得他的?得意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昏迷之中,總是不住在呼喚他的名字。”
梅吟雪淒然一笑,道:“他便是我的丈夫!”
得意夫人心中大奇,但表面卻不動神色,淡淡地問道:“他此刻在哪裡,怎會讓你孤身一人漂流在海上?”
梅吟雪雖然覺得面前這女子甚是丑惡怪異,但卻對這女子甚是感激,是以全無防范之心,當下便想簡單他說出自己的遭遇,哪知她滿腔幽怨,一經敘說,便不可抑止,竟流著眼淚將心事全都說了出來。
得意夫人面上越發不動神色,徐徐道:“你一個女子,怎會混到那艘全是男人的船上去的?”
梅吟雪黯然笑道:“我為了要在暗中保護他,是以不惜易容為……”
得意夫人冷冷截口道:“易容成一個又髒又丑的癩子,是麼?”
梅吟雪心頭一震,大驚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得意夫人大笑道:“我自然知道!”
梅吟雪駭然道:“難道你……你就是那得意夫人?……”
語聲未了,得意夫人已出指點中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狂笑道:“天叫你送上門來,讓我報仇,但是你盡管放心,我絕不會立刻殺死你,我要讓你陪著我,受盡折磨之苦,我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你,教你也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她語聲中滿是怨毒,將這段往事說到這裡,南宮平已聽得滿心驚駭,滿頭冷汗,嘶聲道:“她現在哪裡?你已將她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得意夫人冷笑一聲,接著道:“她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將她恨之刺骨,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讓她受盡活罪,但是……”
原來那日得意夫人將梅吟雪帶回島上,點了梅吟雪的氣血交流之處,然後縛在樹上,讓她不能以真力掙斷山籐,但卻能感覺出痛苦。
她想盡各種方法,去折磨凌辱梅吟雪,卻又不讓梅吟雪死。
她將梅吟雪縛在烈日之下,面前放了一缽清水,然後躲在暗中,來欣賞梅吟雪掙扎著去取清水,而又伸手不及時那種絕望的痛苦,烈日的的炙,使得梅吟雪神智又似乎暈迷了,得意夫人大是得意,哪知梅吟雪早已發現得意夫人的藏身之處。
她眼簾掙開一線,目光一掃,更做著暈迷昏亂的模樣,突地大聲囈語道:“不!不!隨便你怎麼折磨我,我也不告訴你,讓你得意……”然後昏昏亂亂的,又說了一些狂囈。
得意夫人心中一動,立刻給她灌下幾口清水,大聲道:“你有什麼事藏在心裡,不肯告訴我?”
梅吟雪故作茫然道:“沒有什麼!”
得意夫人笑道:“哼哼!你心裡有什麼事,還瞞得過老奴麼?老實告訴你,你暈迷之中已將心事全都說出來了。”
梅吟雪惶然失色,道:“你!……你!…我絕對不能告訴你。”
得意夫人厲聲道:“你若不說出來,我更加十倍的折磨你。”
梅吟雪道:“我落在你手裡,早已不想活了,多受些折磨,少受些折磨,還不是一樣的!”
得意夫人征了一怔,大聲道:“好,你說出我也不聽了!”
當下她果然更加殘忍地去折磨梅吟雪,梅吟雪咬緊牙關,死也不肯說出,得意夫人一人在島上,終日胡思亂想,越想越是心癢難抓,實在想聽一聽梅吟雪到底有什麼事,不肯說出口來。
聽到這裡,南宮平為梅吟雪所受的折磨,心裡好像插了無數根尖針般痛苦,嘶聲道:“她可曾說出了麼?你後來對她怎麼樣了?”
得意夫人冷哼一聲,閉口不語!
南宮平大駭道:“你將她殺死了麼?”
得意夫人冷冷道:“沒有!”
南宮平大聲道:“帶我去見她,帶我去見她……”
得意夫人道:“哪有這般容易!”
南宮平黯然道:“只要你帶我去見她,無論叫我做什麼,我部願意。”
得意夫人目光一轉,道:“真的麼?”
南宮平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發誓!”
得意夫人拋下一條枯籐,冷冷道:“把繩子系在腰上!”
南宮平立刻做了,得意夫人一把將他提了起來,隨手點住了他的穴道,將他帶到濃林深處,道:“你以前的武功比此刻相差千裡,想必是你在諸神島上,學到了一些武功秘訣…”
不等她話說完,南宮平已截口道:“我告訴你!”當下將一本南海劍訣,從頭到尾,背了出來,得意夫人果非常人,聽了數次,便已了然,大喜道:“想不到南海劍派,競有如此精深絕奧的劍法訣要!”
南宮平道:“我己說出,你可帶我去見她了!”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帶你去見她?不錯,我是要帶你見她,但是……”
原來那日得意夫人想來想去,疑團難解,只得走到梅吟雪面前,低聲下氣他說道:“我雖然對你不好,但畢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麼?你有什麼話,告訴我以後,我會對你好些。”
梅吟雪心頭暗喜,口中卻冷冷地道:“你要我說出也不難,但我說出之後,你卻要放開我!”
得意夫人亦是心頭暗喜,忖道:“你只要說出來,我不折磨得你更慘才怪!”口中卻極其溫柔他說道:“在這無人的荒島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只要你說出來,我放了你!”
梅吟雪故意歎了口氣,道:“你話說得雖好,但是我卻不信,除非……!”暗中忖道:“此人要上鉤了!”
得意夫人急忙道:“除非怎樣?”心中忖道:“她若要我先放了她,就顯見得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只是故意玩個花樣,要我上鉤,哼哼!我是數十年的老滑頭了,難道還會上你的當麼?”
但梅吟雪只是徐徐地道:“除非你能發一個很重很重的誓,我才信得過你!”
得意夫人大喜忖道:“到底是個沒見識的丫頭,老娘平生發誓,不知發過多少次了,簡直有如吃白菜一般,還怕什麼!”
當下故意遲疑了半晌,才歎口氣道:“我平生說話,說過就算,從來沒有發過誓賭過咒,但是……唉!這次就依你。”
梅吟雪暗中大罵:“放屁,你若沒發過誓,太陽就要從西邊出了!”面上卻作出十分相信的樣子。
只見得意夫人果然跪了下去,發誓道:“我若失言了,就叫……就叫樹枝將我戳死,螞蟻將我屍首吃掉。”
梅吟雪冷笑暗忖道:“好一個牙疼咒。”
要知這兩人俱是千靈百巧、心計極深的女子,面上雖然都是一本正經,肚裡卻都在弄鬼,你要騙我,我要騙你,也不知誰能將誰騙倒。
兩人目光對望了一眼,梅吟雪長歎道:“你既然發下這樣的重誓,我就告訴你,這個島雖然荒涼,但將來有船只通過,那時你就可回到中原,絕不會老死在這荒島上了……”
得意夫人大怒道:“你要說的,就是這句話麼?梅吟雪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已變成這種模樣,回到中原後,武林中人還會稱你‘得意夫人’麼,只怕要喚你作‘夜叉夫人’了!”
得意夫人大罵道:“你再說一句,我就將你臉上的皮撕下來。”
梅吟雪故意長歎道:“你不要我說了麼?唉……可惜……我只得不說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展顏笑道:“好妹子,快說出來,你這樣漂亮的面孔,姐姐我連摸都捨不得摸的,怎麼會撕下來!”
梅吟雪暗中大罵,口中笑道:“好姐姐,我渴死了,要喝水。”
得意夫人暗中罵得更凶,口中卻也笑道:“好妹子,姐姐來替你拿!”一路駕不絕口,為梅吟雪拿來了一缽清水,兩人口裡姐姐妹妹,叫得越來越是親熱,暗中卻將對方祖宗八代都罵了出來。
梅吟雪喝了水,道:“好姐姐,你猜我多少歲了?”
得意夫人道:“這個……十六七歲吧。”她為了要討梅吟雪的歡心,故意又少說了幾歲。
梅吟雪笑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就是梅吟雪。”
得意夫人失聲道:“呀,原來你就是孔雀妃子。”暗中罵道:“難怪這小狐狸這般狡猾,原來她竟是梅吟雪!”要知梅吟雪成名甚早,是以得意夫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梅吟雪道:“我出道江湖,已有二十年了,如今算來,已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她自己另有打算,是以又多說了幾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目光凝注了半晌,徐徐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
心念一動,突地大聲道:“你難道學會了駐顏延年的內功?”
梅吟雪笑道:“我若不會那種內功,如今還會是這個樣子麼?”
得意夫人大喜道:“好妹子,快教給我,我想了好多年了!”
要知她雖是徐娘風姿,看來並沒有她真實年紀那般蒼老,其實只不過是平日攝生有道,保養得好,日日蛋清洗臉,珍珠粉沖茶,卻不會那種武林中最秘密神奇的內功。愛美本為女子天性,何況她這種女子,更何況她如今已變成這般模樣。
梅吟雪道:“像姐姐你這樣的天資,這樣的武功根基,只要勤練這種內功一兩年,不但立刻就會還你本來顏色,而且還可永駐青春。”
得意夫人更是聽得意動神馳,連聲道:“好妹子,快說,快說……”
梅吟雪道:“我說出來,你一定放我。”
得意夫人暗忖道:“我這獨門點穴,無人能解,何況這荒島上根本無人,我即使解開她的山籐,她周身無力,連只雞都拿不動了,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不如落得大方些,讓她好放心地將秘訣告訴我。”
她卻不知道梅吟雪被龍布詩以那般厲害的手法,廢去了全身動力,還能自己恢復過來,何況她此刻只不過是閉住了梅吟雪的氣血,當下自以為得計,含笑道:“好妹子,你若不信,姐姐先解開你身上的束縛,讓你可以舒服些。”
梅吟雪笑道:“姐姐,你真好。”
得意夫人暗罵道:“小狐狸,過一陣你就要罵我了。”面上滿堆笑容,解開了梅吟雪身上的縛帶,只留下兩道山籐,縛在梅吟雪足上。
梅吟雪又笑著謝了,道:“姐姐,你好生聽著。”竟真的將那駐顏內功的訣要,緩緩的誦了出來,而且字字都不虛假,只因她知道她的對手不是等閒之輩,若是假的,決騙不到她。
得意夫人全心全意,凝神聆聽,一面心中參詳,一面忖道:“果然不是假的。”
只是那秘訣內容精奧,字句艱深,得意夫人思索研究了許久,含笑歎著氣道:“好妹子,這秘訣太深奧了,一時我還弄不懂,你素性好人做到底,把練功的方法也教給我吧。”
梅吟雪笑道:“這秘訣我早年就已得到,但直到許多年後,我被人關在一個棺材裡,什麼事也不想,苦苦研究了半年,才算弄通,但一通之後,就很容易,你看,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這些內功的入門之術,你自然是知道的。”
得意夫人仿佛等不及似的,立刻盤坐了起來,道:“還有呢?”
梅吟雪道:“先將真氣運行一周,然後聚至丹田……”
得意夫人果然照著做了一遍。
梅吟雪道:“內功本是修練內五行之術,如今要將它練到面目之外,就要……”
她一連串說了許多練功的方法,當真字字句句俱非凡響。
得意夫人還怕她陷害自己,暗中又研究許久,看來看去,那其中實在沒有蹊蹺,便照著做了。
過了許久,梅吟雪道:“此刻你是否覺得清氣已漸漸升上顏面?”
得意夫人點了點頭,梅吟雪道:“那麼你已將真氣運到大陰太陽裡經肝膽脈下了,等到你真氣由厥陰肝經下降到肝經下血海,然後經心經直下重樓,再由足厥陰經回到鳩尾下一寸的返魂穴時,你就可以完全確定我說的沒有錯了,你就該放了我了。”
得意夫人暗中罵道:“放你去死。”
她一心一意地運氣行功,口裡雖沒有說話,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梅吟雪凝目而望,又過了許久,突地見她面色大變,額上漸漸沁出了汗珠,渾身突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你……你好!”
原來她真氣一下,便突地岔往別處,雙腿立刻變成木石般毫無知覺。
梅吟雪倏然放聲大笑起來,立刻掙開了腳上的山籐,退後一丈多遠,嘻嘻笑道:“你現在舒服了麼?”
得意夫人怒罵道:“你……你敢騙我!傅吟雪大笑道:“我不騙你騙誰,老實告訴你,這行功之法本是我自己上過當的,我已為它吃了一年多的苦,否則又怎能騙得到你。”
得意夫人滿懷憤恨,緊握雙掌,突地發覺自己下半身雖已但木,但雙掌卻仍可使力,心念一轉,長歎道:“我既然已被你騙到了,只能怪我自己,我絕不怪你,只要你不殺我,我也不希望你告訴我復原的方法,快過來,讓我為你解開穴道。”
梅吟雪道:“謝謝你。”向前走了一步,得意夫人方自大喜。
她卻已停住腳步,搖頭道:“不行,不行,我現在全身還沒有力氣,若是走得近了,你就要一掌將我打死了。”
得意夫人柔聲道:“事已至此,我為什麼還要害你,妹子,你放心好了。”
梅吟雪哈哈笑道:“好姐姐,我卻有些不放心,怎麼辦呢?只好等到我自己打通氣血的時候,那時你若還沒有餓死,我一定走到你身邊,好好照顧你,比你對我還要再好十倍。”
得意夫人面上所有的溫柔笑容,在剎那間一掃而空,放聲大罵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小賤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忘了麼?”
梅吟雪道:“沒有忘,我也絕不殺死你。”隔著得意夫人兩丈開外,遠遠繞了開去,得意夫人雙手抓著地上的泥土,將世上狠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怎奈梅吟雪不聞不問,將她完全當作瘋狗一般。
但是梅吟雪轉過了濃林,神色立刻緊張起來,她知道得意夫人雙腿的僵木,三五日中便可恢復,只因為這是她親身的經歷。而她自己的氣血何時能夠解開,她卻全然沒有把握。
到了島那邊另一道樹林,她四下量度一下地勢,使在樹林中,布下了許多埋伏,她涉水到船上,取來了一些工具,砍了數十根本棍,插在深可及膝的荒草裡。
三天之中,她甚至不敢休息,累得筋疲力竭,方自罷手,但是她這三天中的辛勞,卻未曾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