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間,風漫天擺上一桌極為豐盛的酒菜,開懷暢飲,高談闊論,談的俱是些風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極佳,說得當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問他何時啟程,自何處啟程,他也絕口不提有關「分手」之事。
不知不覺間,更漏已殘,風漫天突地端起酒壺,為南宮常恕等四人各斟滿一杯,舉杯說道:「長亭十里,終有一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風漫天再至江南,能見到各位如此風光霽月的朋友,實是高興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別時已到,飲完了這一杯送別之酒,鳳某便該去了。」
眾人只當他貨物尚未辦齊,在這裡總該還有數日勾留,聞言不覺一震。
南宮夫人顫聲道:「如此匆忙作什麼,風大俠如不嫌棄,請再多留兒日,待我為風大俠再整治一些酒菜……」
魯逸仙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無常,你我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何不留在這裡,再痛飲幾杯孔雀開屏?」
風漫天微笑不答,舉杯道:「請人對望一眼,仰首一飲而盡。
南宮夫人目光深深凝注著南宮平,道:「風大俠好歹也要等過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幾樣菜……」突覺頭腦一陣暈眩,一句話竟然也說不下去!
剎那間人人都覺眼花繚亂,夭旋地轉,面前的杯、盤、碗、筷都像是風車一樣的旋轉起來,南宮夫人心念一動,為之大駭,呼道:「平……兒……」站起身子,往南宮平走去。
風漫天仰天長笑道:「人生本如黃粱一夢,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閒事耳,各位俱是達人,怎地也有這許多兒女俗態。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聽一陣杯盞跌倒聲,眾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宮平只覺眼重心眩,再也不住,模模糊糊,朦朦朧朧間,他只看見他慈母的憂鬱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樣……終於,他的靈魂與肉身,都深深地墜入無邊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諸神殿,這虛無縹緲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聰明人用來欺騙世上愚人的一個騙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沒有「諸神殿」一地?
莫非「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宮平迷迷糊糊間到了一個島嶼,只見遍地俱是瑤花瓊草,奇珍異果,閃亮的黃金,眩目的珠寶,滿滿鋪了一地,他踐踏著,就正如人們踐踏泥土一樣,綿羊與猛虎,共臥在一株梧桐樹下,樹上棲臥著一對美麗的鳳凰,梧桐的葉子,卻是整塊的翠玉。
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宮殿,白玉為階,黃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聳入雲,幾與天齊,來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風道骨,不帶半分煙火氣。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而行,突地見到他父母雙親也雜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腳步竟忽然不能動彈,彷彿突然被人點住穴道,他又驚又急,苦苦掙扎,剎那間只見到所有的珍寶花果都變作了惡臭垃圾,往來的人群也都化為了毒蛇猛獸,梅吟雪、葉曼青、王素素、龍飛,以及他的父母雙親,都被數十條毒蛇緊緊纏住,毒蛇的眼睛,卻忽然都變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盡全身之力,大喝一聲,奮然躍起……張開眼來,眼前卻只有一盞孤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輝,四下水聲潺潺,他舉手一掠,滿頭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過是一場惡夢。
轉目望處,四壁蕭然,只有一床、一幾、雙椅,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外群星閃爍,原來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掙扎站起,只覺地面不住搖晃,再聽到四下的流水聲,他才突然發覺,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間,他已遠離了紅塵,遠離了親人,遠離了他生長的地方,所有他熟悉與他深愛著的人們,此刻已與他遠隔千里之外,而且時間每過一分,他和他們也就更遠離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覺心胸欲裂,不禁悲從中來,突地重複坐下,熱淚奪眶而出。難道他的生命真的從此便不再屬於他自己了麼?那豈非等於生命便從此結束?但父母師門之恩,俱都未報,紅塵中他還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淚痕,奮然長身而起,白語道:「我還要回去的,我還要回去的……」
突聽門外朗聲一笑,風漫天推門而入,道:「你還要回去麼?」
南宮平挺胸道:「正是!」
風漫天笑聲一頓,長歎道:「好,好,你有此志氣也好!」他手持巨壺,腳步踉蹌,酒意更濃。
南宮平雖然有許多話要想問他,但見了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過了半晌,海風突盛,強勁的風聲,在船外呼嘯而過,船行更急,也卻更加搖晃。
但只有獨腿的風漫天,在搖晃的船板上,卻走得平平穩穩,他搬來許多酒食,與南宮平對坐而飲。轉瞬間天光已亮,南宮平只聽四下漸漸有了嘈雜的腳步與人語聲,不時還夾著獅虎的吼聲。
—線陽光,穿窗而入,風漫天突地長身而起,道:「隨我來!」
兩人一起出了船艙,南宮平一眼望去,只見海夭極處,金光鱗鱗,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當真壯觀已極,但船板上卻是說不出的齷齪零亂。四下滿堆著箱籠雜物,後桅邊卻放著一排鐵籠,籠中的獅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來,一見生人,便不住怒吼躍躍,張牙舞爪。
一個消瘦而沉默的漢子,敞著衣襟,立在後梢掌舵,另一個矮小臃腫的漢子,穿著一身油膩的衣衫,滿頭癲瘡,立在他身邊嘻嘻丑笑。
南宮平一見此人,心中便有說不出的厭惡,漁人船夫,雖然窮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潔淨的,此人卻是既齷齪,又猥瑣,笑聲更是刺耳難聞。他忍不住問道:「此人是誰?」
風漫夭道:「伙夫。」
南宮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後自己要吃的飯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覺起了一陣噁心,皺眉道:「怎麼尋來如此人物?」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尋著這些船夫,卻已大非易事,縱是生長海面之人,又有誰願意跟著陌生的船飄洋過海。」
南宮平道:「那麼前輩你又是如何找來的。」
風漫天突然張手一招,那八哥便遠遠飛了過來,風漫天道:「叫七哥來。」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飛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塊,一個黝黑的漢子,自船板下一躍而出。
南宮乎目光轉處,心頭不禁又是一跳,原來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寬闊,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彎曲,頭陷入肩,行動卻是輕捷靈敏無比,輕輕一步,便已到了風漫天身前,面目之醜惡,更是駭人聽聞,獠牙闊口,下頷突出,有如野獸般激動魯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語聲嘶啞緩慢,口齒極是不清。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與他兩人,乘著一艘獨木之船,飄洋過海,來到江南,此番回去,誰還願意如此吃苦,何況又多了不知多少貨物,自然要換只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許多船夫。」
南宮平道:「多少船夫?」
風漫天道:「莫約十一、二人,你可要見見他們?」
南宮平連聲道:「不用了!」他見到這野獸般的「七哥」與那癲頭漢子,心中已是作嘔,哪裡還願再看別人,轉開目光,望向籠中的猛獸,只覺那些獅虎豺狼雖然兇猛,卻也比這兩人看來順眼得多。
這海船製作甚是堅固,只有一根船桅,確是難見的大船。
此刻船帆俱都張起,使連後檣也已縱帆,都被海風漲滿,藍天碧海,萬里無雲,南宮平初次來過這種海上生活,不兩日便已漸漸將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滿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達目的地,完成責任,那時用盡千方百計,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夫,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陰沉,一個個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窺伺著南宮平,有如野獸窺伺獵物一般,完全不似海面常見的船夫,南宮平心中不覺暗中起了警惕,但風漫天卻滿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陽光初升之際,都要站到船頭,撮口長嘯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瀾。除此之外,便是終日坐在艙中飲酒,而且言語越來越少,有時甚至終日不發一言。
他不但自己飲酒,而且每餐每飯,還要強勸南宮平喝上幾杯他那葫蘆裡的烈酒。
南宮平每次見到那癲子端來菜飯時,心頭都覺得十分難受,不喝幾杯烈酒,當真是食難下嚥。
那癲子廚師當真齷齪已極,連臉都未曾洗過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貴,他菜又燒得極好,雖然人人厭惡於他,卻還可容忍,他終日唯有癡癡呆笑,更似乎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見到南宮平時,那咧嘴的一笑,使得南宮平每次一聽見他的笑聲,就趕緊將目光轉過一邊。
船行數日,舉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見不到一片陸地。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不遠了麼?」
風漫天卻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會知道!」
船行越久,他臉色就越陰沉,酒也喝得越多,這自是大違常情之事,只因無論是誰,離家漸近,心裡總是該高興的。
這一日風浪甚大,南宮平多喝了兒杯,想起親人,心頭不覺甚是煩悶,悄悄出了艙門,走到船頭,只見天上星群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幾乎令人分不出哪裡是天,哪裡是海。
他心神方覺一暢,突聽甲板下傳來一聲癡笑,接著船板一陣輕響。
南宮平實是不願見到此人,眉頭一皺,身形閃動,輕輕掠至船艙旁的陰影中,只見兩個船夫夾著那癲子伙夫躍上船面。
南宮平本待閃身入艙,見到這三人行跡彷彿十分鬼祟,心念一轉,手掌一搭,全身隱沒在船艙邊的短簷下。
只見那兩個船夫,一個身形枯瘦,身材靈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卻是陰沉的舵手「趙振東」,這兩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夫中彷彿甚有權威,是以南宮平都認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輕輕道:「缺點子!」
趙振東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盤子,掌舵的不是併肩子!」
他兩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話,南宮平不禁更是疑雲大起。
要知「缺點子」便是無人之意,「踩盤子」乃是探查,「併肩子」便是「朋友」,這幾句話綠林豪強最是常用,南宮平雖非老江湖卻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動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輕捷靈便,輕功竟似極有根基,「嗖」地自南宮平身側掠過,搖頭道:「沒有動靜,只有掌舵的那廂還在艙那邊,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著了!」
趙振東微一頷首,將那癲子廚師拉到一堆貨物下,那癲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來了。趙振東面色一沉,「嗖」地自靴裡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癲子面前一晃,陰側側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癩子駭得縮成一團,給結巴巴他說道:「自……自然要活!」
趙振東道:「要活就得聽老子們的話,老實告訴你,老子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聽過老子們的名字,老於就是『舟山海豹幫』的『海豹』趙老大!」
那癩子不由一愣,苦著臉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聽話。」他一駭之下,話更說不清了。
趙振東冷冷一笑,道:「諒你也不敢不聽!」自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接道:「明天給我漂漂亮亮地做一鍋海帶雞湯,把這個一半下在湯裡,一半混在飯裡!」
那癩子顫聲道:「雞湯裡不用放胡椒面的!」
趙振東笑罵道:「呆子,這不是胡椒,告訴你,這就是殺人的毒藥,無論是誰,吃下半點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記著千萬不要將它放入口裡,事成之後,老子們發了財,少不得也要分你一點,但你若走漏一點消息,老子們就要把你大卸八塊,拋下海裡餵魚,知道了麼?」那癩子點頭如搗蒜,連聲應了。金松輕輕一笑,道:「小弟這幾日暗地觀察,這一票油水就足夠我兄弟快樂半輩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個漂漂亮亮的小白臉,手底下也有兩下子。」
趙振東冷「哼」一聲,道:「你當汪治、孫超,連那邊掌舵的那死臉子李老三是好人麼?我看這三人混上船來,也沒有安著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們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連他們也做翻了算了!」
這兩人輕言細語,直聽得南宮平暗中心驚,心中暗道:「僥倖,天教我無意中窺破他們的陰謀,否則豈非要著了他們道兒。」
心念轉動間,突聽左面一聲衣袂帶鳳之聲「嗖」地劃過。
南宮平心頭一驚,只見一條黑影人影一掠而來,冷冷道。
「趙老大,你好狠心,連我兄弟你也要一起做翻餵魚麼?趙振東面色大變,翻身躍起,掌中緊握尖刀,輕叱道:「誰?」
黑影中緩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長腳大手,面上不帶半分表情,正是被趙振東暗中喚做「死臉子」的李老三。
趙振東、金松如臨大敵,虎視眈眈,李老三神情卻仍是呆呆板板,緩步走了過去,道:「癩皮狗,快把毒藥拿出來。」
那癩子縮在箱籠間,當真有幾分像是癲皮狗,趙振東叱道:「你先把命拿來!」
刀光一閃,使要撲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動手,要知我令你們交出毒藥,並無惡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豈是一包毒藥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若是被他發覺,豈非打草驚蛇,壞了大事,快把毒藥拋入海裡,我自然另有好計來對付他們。」
趙振東果然停下腳步,但回中仍在發狠,道:「你是什麼玩意,我『海豹』趙老大要聽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認得我麼?我就是……」突然湊到趙振東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趙振東面色大變,身子一震,「鐺」地一聲,連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顫聲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話,快回到艙裡睡覺,時候到了,我自會通知你,你『海豹幫』顯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會虧待你們。」
趙振東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癩子畏縮跟在後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厲聲道:「好大膽的殺胚,你當太爺沒有看出你是什麼變的麼!拿命來!」右掌一揚,立掌如刀,「唰」地一掌,向癩子天靈直劈而下!
南宮平心中大奇:「難道這癩子也是個角色!」
那癩子卻早已駭得癱在地上,只見「李老三」一掌已將震破他頭頂天靈,他卻仍然動也不動,哪知「李老三」掌勢突地一頓,只是在癩子肩頭輕輕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試試你的,去吧!」
他無論做什麼事,面上都絲毫不動聲色,話一說完,轉身回到舵邊。那癩子爬起來爬下艙板,目光卻在有心無意之間,望了望南宮平隱身的短簷。
南宮平不禁又是一驚,只聽船艙上一隻老鼠跑過,他方才只當那癩子發現他行藏,哪知那癩子只不過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宮平啞然一笑,見到四下再無人影,輕輕掠下,一手拉開船艙之門,方待閃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競赫然有一雙發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盯著他,彷彿早已隱在船艙門後,等著他進來似的。
南宮平一驚之下,雙掌一錯,護胸防身,只見面前的不過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開闊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轉身走開,腳步間真當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又驚又奇,忖道:「難道這怪物也聽到了方纔那些話麼?怎地他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入,找著風漫天,只見他仍在燈下喝酒,他從不睡覺,也不吃飯,老天生下他來,彷彿只是為了喝酒的。
他頭也不回,緩緩道:「還沒有睡麼?可是要喝兩杯?」
南宮平沉聲道:「前輩若再喝酒,以後只怕永遠喝不成了!」
風漫天朗聲一笑,道:「世上竟當真會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麼?如此說來,我倒當真要聽上一聽!」話說完,又滿滿喝了一口。
南宮平道:「前輩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殺人越貨的海盜麼?」他一口氣將方纔所見所聞全都說了出來。
哪知風漫天卻全然不動聲色,南宮平皺著眉道:「晚輩雖也未將這些惡賊放在心上,但既己知道他們的陰謀,好歹也該有所舉動……」
風漫天哈哈…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麼!自他們踏上此船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這些人裡全無一個好人,只有那癩子癡癡呆呆,並非他們一路,是以我才要癩子來做伙夫。但我猶自放心不下,早已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藥,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幾杯,便是防他一手,至於他們若要動武,哈哈,那便是他們死期到了。你看我終日飲酒,當我真的醉了?」南宮平暗歎一聲,道:「前輩之能,當真非人能及……」
風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過年老成精,看得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這樣年紀,便知道世上的陰謀詭計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來倒是個角色,卻不知道他是什麼變的……」
南宮平道:「此人必定大有來歷,但在前輩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難施展了!」他此刻對風漫天已是心中欽服,絕非故意奉承。
風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麼來歷,他要姓趙的那廝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聰明得很,無論是多高明的迷藥,無論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這七八十年了!」
南宮平道:「前輩難道不準備揭破他們的陰謀麼?」
風漫天道:「我每日長嘯,便是為了要唬住他們,否則他們只怕早已動手了,若是揭破陰謀,殺了他們,還有什麼人來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這幫惡人遇著老夫,只怕是合當倒霉了。」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凜然道:「前輩貨單上最後一項,難道便是要以他們充數麼?」
風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是以絕不費心去找,到了地頭……到了地頭……」笑聲突地停頓,又痛飲起來。
南宮平暗歎一聲,只覺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轉處,只見他雙眉突地緊緊皺在一處,心中竟似甚是憂悶,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飲,忽又回過頭來,道:「老夫生平唯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麼事麼?」
南宮平搖頭道:「不知。」
風漫天「吧」地一聲,將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長歎道。
「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飲酒不醉,便是終日不斷地喝,仍是清清楚楚,當真可悲可歎。」
南宮平大奇道:「千杯不醉,是為海量,乃是人人羨慕之事,有什麼可悲可歎?」
風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人飲酒,十之八九,多是為了消愁解憂。古往今來,聖賢豪傑,英雄詩人,有幾個逃得開這個『酒』字,便是為了人人心中俱有煩悶之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曹阿瞞雖是大好巨惡,這旬話卻是說得對的。那滴仙詩人李大白說得更妙,』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萬古愁,哈哈,好一個萬古愁!這三字一個字便值得喝上一杯!」他拿起巨觥,連盡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飲酒,俱是為了消愁,量淺之人喝上一點,便能將憂愁渾然忘卻,豈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飲不醉,既費金錢,又耗時間,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這般,永遠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不幸了,豈非可歎之事!」
這一番言論,南宮平真是聞所未聞,不禁大笑道:「話雖如此說法,但老前輩一生英雄,名滿天下,晚來更能隱於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樂土『諸神之殿』,可說是福壽雙全,卻又為了什麼定要以酒消愁?」
風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諸神之殿,諸神之殿……」突地揮手苦笑歎道:「我已有酒為伴,你去睡吧!」
南宮平直到入睡以前,心裡還在奇怪,不知道風漫天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見趙振東、金松,以及那「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裝作糊塗,但心中卻又不禁為這些人的命運悲歎。要知他生長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長有英雄之譽,可說是個天之驕子,是以悲天憫人之心,便分外濃厚。
風漫天索性連日來的長嘯都免卻了,酒喝得更凶,南宮平見他精神似乎日漸萎頹,心頭憂鬱日漸沉重,就正如那籠中的獅虎一樣。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貴,自無足夠的飲食供給獅虎,再加以浪大船搖,獅虎豺狼雖是陸上之雄,到了海上,卻也不慣。兒日下來,這一群猛獸早已被折磨得無精打采,威風盡失,就連吼聲聽來俱是有氣無力。
南宮平看看風漫天,看看這一群猛獸,不禁為之歎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連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入海自是極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般邊,拿了根釣竿釣起魚來。
到了黃昏,風漫天拿著葫蘆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釣魚,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宮平笑道:「大海中釣魚,可釣得著麼?」
風漫天道:「只要有餌拋下水去,多少總會有一麵條魚來上鉤的!」
話聲來了,「李老三」鈞竿一揚,果然釣上一條魚來,滿身細鱗,微帶紅色。
風漫天歎道:「這條魚正是海魚中最稱美味的『紅魚』,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沒有令堂那樣的妙手烹調而已。」
提到南宮夫人,南宮平神色不禁一陣黯然,但瞬即展顏笑道:「在下的手藝,卻也不差哩,」風漫天大喜道:「真的麼?」
南宮平笑道:「自是真的!」他為了要為這老人暫解愁緒,竟真的拿過那尾鮮魚下艙做起菜來。
要知「烹飪」一道,其中亦有極深的功夫,極大的學問,火候、刀法、佐料,有一樣差錯一點,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宮平天資絕頂,不但詩詞書畫,一學便精,就做菜,竟也無師自通。
風漫天興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癲子也一直在旁癡癡呆笑。
片刻間便已做好,一條魚端將出來,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風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魚,還未回到船艙,便已將魚吃了大半,眼見一盤子裡只剩下半段魚尾,一個魚頭,方自訕訕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點!」
南宮平含笑夾起一段魚尾,慢慢咀嚼,他看到這老人的笑容,心裡也甚是開心,風漫天回頭一望,只見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邊咧嘴而笑,彷彿是羨慕,便含笑道,「你想吃麼?魚頭拿去!」
那怪物「七哥」拿起魚頭,整個拋入口裡,竟連皮帶骨地大嚼起來,當真有如野獸一般。南宮平見了他的吃相,不禁暗中皺眉。
風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燒得一手——」語聲、笑聲,突地一起頓住,他語聲本自越說越響,有如紙鳶越放越高,此刻笑聲突頓,有如紙鳶被人一刀斬斷長線,又被狂風呼地捲走。
只見他雙目圓睜,面色漸漸發青,突地狂吼一聲:「不好!」
「呼」地一掌,五指箕張,筆直向南宮平抓來!
南宮平驚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風漫天一掌抓來,竟是劈手奪過了南宮平手中猶未完全吃淨的半段魚骨,厲喝道:「好畜牲,老夫竟上了你的當了:「喝聲淒厲,目毗皆張,手掌一揚,魚骨」唰「地飛出,向立在船艙邊、手中猶自拿著鉤竿的」李老三「擊去。只聽一縷尖鳳,破空而至!」李老三「陰陰一笑,掠開數尺。」奪「地一聲,魚骨全都嵌入艙板裡,風漫天大喝道:「魚中有毒!快動手將這班惡徒全都殺淨!」鐵拐一點,飛身而起。
「七哥」仰天長嗥一聲,當真有如惡虎凶狼一般,十指箕張,抓向「海豹幫」中的一條漢子,那漢子早已被這一聲狂嗥駭倒,竟然不知躲閃,被他一把抓住,十隻手指,全部插入胸骨之中,半聲慘嗥未盡,已自氣絕身死。
「七哥」隨手一抖,將那人的心肝五臟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來,只見他目閃凶光,滿面鮮血,口中咀嚼有聲,怪笑著撲向另一條漢子。
那漢子早已心裂膽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聲怪笑還未笑完,突然兩眼一翻,仰天跌倒,滿口的鮮血,沿著嘴角流了出來。
南宮平一掌擊斃了一條大漢,與「金松」交手方自一招,亦覺頭腦暈眩,不能,心中暗道一聲:「罷了!」他不願落到這一群惡賊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絕!
哪知趙振東卻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帶,獰笑道:「你想死得這麼舒服麼?真是做夢。」竟一把將他拉了回來,但他卻也已不省人事了!
那邊風漫天身形如風,撲向「李老三」,「李老三」見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驚,不敢招架,閃身而退,口中卻冷笑道:「老匹夫,你還不倒下!」
他身形雖快,風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議,巨掌一撈,閃電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驚之下,全力前衝,只聽「嘶」地一聲,衣衫撕作兩半。「李老三」心膽皆喪,頭也不回,「噗」地跳下海中。
風漫天霍然轉身,鐵拐一點,便到了一條彪形大漢身前。
這大漢身材極為魁梧,面容更是兇惡,在賊黨中有「大力鬼」之稱,此刻還妄想招架一陣,哪知風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將他龐大的身子舉了起來,隨手向外拋去,摔在船板之上。這大漢厲吼一聲,天靈碎裂,腦漿直濺出五尺開外。
風漫天身形不停,撲向金松,他自知已中迷毒,便想將船上的惡賊全都殺淨,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迷藥,又是異品,縱然功力通神,卻也不住,只覺目眩神迷,眼前趙振東的人影,由一變二,由二變四,剎那間竟似變成了無數親人影,在他身旁飛來舞去。
他自知再也無法,一代英雄,竟落於小人之手,他不禁狂吼一聲:「恨煞我也!」揮手拋出了肋下的鐵拐,便翻身跌倒,這最後一擊,他不但用盡全身之力,便連胸中的悲憤之氣,也隨之發出,這力道是何等驚人!
只聽一陣狂風呼嘯而來,金松呆呆地愕在當地,竟不知閃避,原來他早已被嚇破了苦膽,只見一條鐵拐,生生自他前胸穿入,後胸穿出,勢力未歇,餘力猶勁,「奪」地一聲穿入艙板,竟將金松生生釘在艙板之上。
這一切發生俱在剎那之間,船板上僥倖未死的人,一個個早已駭得膽破心寒,呆如木雞,雙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廚艙中的癩子,聽到甲板上的響動、慘呼,連忙爬上甲板。
但這時南宮平、風漫天與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飛來飛去,咕咕叫道:「笑話,笑話……」
突然一頭撞在船桅上,沿著船桅,跌落下來,只有海風依然,船行依然,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來,目光一掃,淡淡道:「還好還好,只死了四個!」樣手道:「快拋入海裡,將甲板上洗乾淨,明日清晨我要好好款待這三條畜牲。」
經歷了這許多變故,他面上還是聲色不動,俯身在南宮平、風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各點了三處大穴,心裡卻還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繩藥製的牛筋,將他們綁得緊緊的,方自入艙更衣。
趙振東等人早已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遵命收拾甲板,原來他方才在魚餌上下了極烈的迷藥,那條魚吃了魚餌,便已滿含迷毒。風漫天一時大意,只當自己眼見他自海上鉤的魚,又是南宮平親手作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極力攔阻別人下毒的人,這條魚想必萬萬不會有毒,便放心吃得於乾淨淨。
哪知道這條萬萬不會有毒的魚裡,下的卻是天下無藥可解的迷魂毒粉,等到風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內力逼出的時候,已自來不及了,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粽子似的捆在甲板上。
直過了一個對時,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復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覺,令人在他們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來。
南宮平只覺一陣陽光刺目,一陣笑聲刺耳,驚然醒來。
只聽「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條計謀,只不過施出一計,你們便已著了我的道兒,倒教我失望得很。」口裡雖說失望,但語氣中卻滿是得意。
南宮平張眼望去,只見自己與風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縛在一支鐵籠的欄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絲毫不能動彈,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覺。
甲板上早已洗得乾乾淨淨,像是一條魚肚朝天的巨鯨,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陽光下,甲板上的人,卻像是一群春天的蚱蜢,不住在各處跳來跳去,興奮得片刻都無法安靜。趙振東雖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這邊的箱籠打量。
「李老三」手裡可多了一條長長的鞭子,他一揚鞭梢,筆直地指到風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風漫天,你還有什麼話說,聽說你武功之高,一時無兩,但此刻你卻也只好任憑我宰割。」
風漫天雖已醒來,但始終未曾張開眼來,此刻突地冷「哼」一聲,緩緩道:「老夫早已活得夠了,你要剁要割,任憑尊意。」
「李老三」道:「我等這機會已等了數十年了,今日你終於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實在有些對不起你。」他語聲本是沙啞低沉,但說到最後兩句,突地變得異常尖銳。
風漫天雙目一張,容顏慘變,道:「你……你,竟然是你!」
「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終於認出了我,只是,卻已太遲了!」隨手一鞭揮出,長長的鞭梢,呼嘯著自風漫天身側揮過。
南宮平只聽身後一聲虎吼,原來他身後的鐵籠裡竟關著一隻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躍起,但被「李老三」隨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動彈,伏耳貼在地上,有如遇著對頭剋星一般。
南宮平聽到這「李老三」的語聲,見到他的伏虎之能,心頭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駭然道:「得意夫人!」
「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連你也認出了我。」一面說話一面背過身去,話聲一了,她霍然轉回身來,一個面目蠟黃、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變成了年華雖去,但風姿猶存的「得意夫人」!
南宮平暗歎一聲,忖道:「難怪她面目陰沉,被人喚做『死臉子』,難怪她能在鮮魚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來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日既已落到此人手裡……唉!」閉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因為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一心唯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風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輕輕一摸,輕笑道:「風老頭子,我想你想了這麼多年,今日我打算要怎樣對付你,你可猜得出麼?」
她手腕一轉,掌中便已多了一隻小小的絲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這囊中裝的是什麼?」
風漫天已合起眼睛,閉口不語。
得意大人眼波一轉,「咯咯」笑道:「我這絲囊中裝的是天下至淫的媚藥,任何人只要嗅上一點,立刻就慾火上衝,你可要嗅上一點!」
她易容時雖是「死臉子」,但此刻每說一句話,面上卻有千百種表情,當真是風情萬種,蕩意撩人。趙振東遠遠望來,竟看得癡了。
風漫天容顏已是慘變,但仍閉目不語。得意夫人拈起絲囊蕩笑著又道:「來,聞聞看,香不香,你嗅過之後,卻又全身不能動彈,那種滋味一定舒服得很,保險比世上任何事卻要舒服幾倍……」
南宮平心頭一寒,這種令人聞所未聞的酷刑,當真比世上任何刑罰都要殘酷數倍,他忍不住張眼望去。
只見得意夫人手裡的絲囊已離風漫天鼻子越來越近,風漫天雙目緊閉,滿頭俱是冷汗,這稱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縱然用盡全力,卻也無法將自己的鼻子移動半寸。
突聽身後一聲驚呼,那猛虎被驚得一聲怒吼,將得意夫人的絲囊震得斜斜飛起一些。
得意夫人雙眉一皺,倏然轉身,只見那癩子睜大眼睛望著她,結結巴巴他說道:「你……你老人家怎麼變成了女的l」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突然嬌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麼?」
那癩子不住點頭道:「漂……漂亮!」
得意夫人笑道:「你居然也分得出別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給我做幾樣好吃的菜,我就讓你多看幾眼!」
那癩子咧開大嘴,連連癡笑,雀躍著爬回艙下去了。得意大人伸手一撫鬢髮,輕輕笑道:「風老頭子,你看連他都知道我……」
秋波轉處,突地發現她身側一條大漢,目光赤紅,野獸般望著她,脫口道:「你幹什麼?」
那大漢身子微微顫抖,滿臉漲得通紅,突地雙臂一張,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聲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
原來方才絲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藥粉也震出一些,竟被這大漢順風吸了進去,此刻正已被藥性所迷,慾火焚身,不能自禁。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時不防,竟被這漢子兩條鐵一般的手臂抱在懷裡,只覺這漢子渾身淫燙,充滿了熱力,心神競也不禁隨之一一蕩。她本就生性奇淫,此刻不怒而笑,「咯咯」笑道:「死人……」競被那大漢和身壓到地上。
趙振東目光一凜,「唰」地掠了過來,翻腕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漢的背脊上,厲聲道:「你敢對夫人無禮!」
那大漢厲吼一聲,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滿面紅暈,站了起來,道:「誰要你殺死他的?」
趙振東呆了呆,得意夫人輕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語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將趙振東打在地上滾了兩滾。
得意夫人笑聲頓住,目光冷冷一掃,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漢於面上各各望了一眼,厲聲道:「你們只要好生聽話,我誰也不會虧待你們,但是誰也不能吃醋,知道了麼?」走到趙振東面前,緩緩伸出手掌。
趙振東面色慘變,卻不敢閃避。
哪知她竟是在他面上輕撫了一下,突又笑道:「將那廝屍體拋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麼?」
趙振東如蒙大赦,唯唯去了!
南宮平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裡不禁深深歎息一聲,落在這種女人手裡,當真是生不如死。
只見那癩子已捧著一面托盤,自艙底鑽了出來,托盤上六碗菜餚,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濃烈的香氣,飄蕩在海風之間。
得意夫人道:「今日菜飯就開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飯,一面來看風老頭子的把戲。」
那幾條大漢如奉綸音,立時間便擺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舉到風漫天的面前,道:「香麼?」又端起一盤菜,在南宮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幾乎冒出火來。
得意夫人將絲囊一搖,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變了主意,我要你們先受一受飢渴的折磨,然後再來嘗那慾火焚身的滋味。」揮手道:「把舵且暫先縛在舷上,你們都來喝我的慶功之酒。」
此刻船上除了南宮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闔將過來,恰好坐滿一桌。只是這些「海豹幫」的漢子平日雖然凶酷,但見到得意夫人這樣的人物,哪裡還敢落座,但目光偶一觸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卻又不禁心旌搖搖,不能自主。
海天遙瀾,一碧萬里,臨風飲酒,本可以說是人生一大樂事,何況,得意夫人此刻竟將自己平生唯一的強仇大敵制住,心裡更是樂不可支,舉杯笑道:「風漫天呀風漫天,想當年你火焚『萬獸山莊』,趕得我無家可歸,是何等的威風。兩月前『南宮山莊』,你三言兩語,便險些害得我一命喪身,又是何等的煞氣。但今日你的威風煞氣,又在哪裡?想來我這得意夫人,生平還是得意事多,失意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雙頰間隱現紅暈,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幫」那些吃大塊肉、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懼之心被酒意一衝,便衝去了七分,行止之間,自就放肆起來。
那癩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雖然累得氣喘咻咻,一雙眼睛,卻忘不了不時死盯得意夫人兩眼。
此時此景,此時此刻,南宮平心中當真是萬念交集,亦不知是該痛哭一聲,還是該狂笑幾聲。突見得意夫人一掠鬢髮,緩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幾眼,嬌笑道:「小弟弟,你今日有多大了?」
南宮平切齒不語。得意夫人笑道:「年紀輕輕地死了,豈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來聽姐姐的話,說不定……」突聽一陣「叮鐺」亂響,杯盤碗盞,俱都傾倒,那六條漢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波一轉,笑道:「好沒用的東西,三杯酒就醉倒了……」
言猶未了,突地變色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癩子身側,纖掌如電,疾地刁住了那癩子的手腕。
那癩子道:「什……什麼事?」
得意夫人厲聲道:「好大膽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將解藥拿出,否則……」
那癩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終於也發覺了麼?只是,卻已太遲了!」
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說出的話,她此刻自己聽了,亦是容顏慘變。
南宮平、風漫天齊地精神一振。
只聽那癩子笑道:「這本是你們給我的藥,我再拿來給你們吃,豈非天經地義之事!」
狂笑聲中,得意夫人的身於已倒在地上!
那癩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時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舉止,仍是癡癡呆呆,朧朧瞳瞳。
南宮平暗歎忖道:「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這樣一條猥瑣的漢子,卻有如此機智,但除了如此癡呆的漢子之外,又有誰能將精明的『得意夫人』騙過。」
為何聰明人常會上呆子的當?為何呆子若要騙人,總是特別容易?只因人們若是太過聰明,別人見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們見了呆子,自然便不會再有防範之心。
南宮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著這個道理。
那癲子蹣跚著過來,為南宮平等三人解開了繩素,但南宮平等穴道被點,仍是動彈不得。
風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謝,但望閣下再為在下等解開穴道。」言語間十分恭謹。
那癩子卻癡癡笑道:「什麼穴道?」
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閣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也無法相強!」
南宮平忖道:「此人雖有一顆正直俠義之心,又偶然騙過了得意夫人,但終卻不過只是個俗子而已,風漫天怎地定要說他是個高人?」
只聽風漫天仔仔細細將解救穴道的方法說了出來,那癲子伏在南宮平身上,依樣畫胡蘆,風漫天說一句,他便做一樣,但饒是這樣,他還是多費了許多冤枉手腳,累得氣喘咻咻。
南宮平只覺一陣陣酸臭之氣,撲鼻而來,實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雙手掌,更是滿藏油垢,他平生所見的髒人雖然不多,但此人卻河算是第一,穴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將之推開。
那癩子踉蹌後退幾步,「噗」地坐到艙板上。
風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髒麼?若沒有他這樣的髒人,你這樣的聰明人早已餵了魚了。」
那癩子連連賠笑道:「小的本來就髒,怨不得公子嫌棄。」
南宮平方纔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裡更大是羞愧,一面解開了風漫天的穴道,一面趕緊去扶起那癩子。
那癩子惶聲道:「不敢當不敢當,莫要弄髒了公子的手。」
南宮平心裡又是難受,又是慚愧。
風漫天也不理他,大聲道:「我風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日……」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癩子下拜。
那癩子驚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風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閣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的閣下使我不致羞辱而死!」
那癩子結結巴巴卻說不出話來。
南宮平一生之中,心裡從未有此刻這般慚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實也未曾做過有背良心之事,當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癩子道:「不敢。」
那怪物「七哥」卻提起了一條大漢的雙足,拖向船舷。
南宮平道:「你要做什麼?」七哥「道:「拋下海裡餵魚。」
南宮平道:「這又何苦,他們雖然……」
風漫天冷冷道:「你對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對恩人卻……哼哼。」冷哼兩聲,轉首望向別處。
那癩子瞧了南宮平一眼,結巴著道:「殺了他們我也覺有些不忍,不如將他們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裡,任憑他們在海上飄流,等他們藥性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們的運氣了,這樣豈非好些。」
風漫天歎道:「閣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雖然本該將他們帶回島上,但此刻卻絕口不提,於是三人一起放下了小船。
那癩子更跑上跑下,搬來許多食物清水,放下小船,海流激盪,大船與小船片刻問就離得很遠,漸漸小船就只剩下一點黑影,漸漸連這點黑影也完全消失,誰也不知道這七男一女在這無情的大海上將會發生什麼事。
自此風漫天再也不要那癩子下入伙艙,他自己面色雖越來越是陰沉,心情雖越來越壞,們對那癩子卻越來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後,得意夫人便命轉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頭路,南宮平想來想去,也發現這癩子有許多異處,又忍不住問道。在下不敢請問一句,不知閣下的高姓大名。「那癩子癡笑道:「小人的名字哪裡見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卻早已聽過,只因小人認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
南宮平大喜道:「真的麼?那癩子遙望著海天深處,目光忽然一陣波動,緩緩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還是公子極好的朋友。」
南宮平喜道:「閣下莫非是認得我的龍大哥麼?」
那癩子道:「不是!」
南宮平道:「那麼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癩子道:「也不是!」
南宮平道:「那麼就是司馬老鏢頭?……魯三叔……」他一心想知道這癩子的來歷,當下便將與自己略有交情的新知故友,一起說了出來。
那癩子連連搖頭,南宮平心念一動:「莫非是女的?」脫口將郭玉霞、王素素,甚至連葉曼青的名字都說了出來。
那癩子仍是不住搖頭,但目光卻始終望向別處。
南宮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素性風流,言語親切,最善交際,玉素素最是溫柔,從來不會給人難堪,葉曼青雖然驕做,但是她倜儻不群,為女則有丈夫之氣,她們雖然都是女子,但都還有結交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歎,又忖道:「除了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漠,又最喜歡乾淨,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換了別人,早已狼狽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來時,一身衣服,卻仍是潔自如雪,可稱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歡乾淨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風塵異人,她也絕不會和他說一句話的,此人若不是風塵異人,我又怎能在個凡夫俗子面前輕易說起她的名字。」
「梅吟雪」這三個字在南宮平心目中,永遠是最最珍貴,也埋藏得最深,隱秘得最密的名字,他心念數轉,道:「在下猜不出來。」
那癩子呆呆地望著遠方,默然良久,方自緩緩道:「除了這些人外,公子就沒有別的朋友了麼?南宮平沉吟道:「沒……有……了。」
那癲子又自呆了許久,突地癡笑道:「我知道了,想來那個人不過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罷了。」手抓帆繩,站了起來,走到舵邊,垂下頭,去看海裡的波浪。
掌舵的風漫天,回頭看了南宮平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哪知那癩子突地驚呼一聲:「不好了!」
風漫天驚道:「什麼事不好了?」
那癩子一手指著船艙,風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為之大變,原來船艙離開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宮平大駭道:「這船難道漸漸在往下沉麼?」
風漫天閉口不答,單足一點,龐大的身軀,「呼」地一聲,掠下船艙,他鐵拐雖然已被拋入水中,但行動卻仍極是輕捷。
南宮平隨後跟了過去,到了下艙,兩人面面相覷,顏色俱部變得慘白,原來艙門縫間,已泅泅地沁出海水,門裡水聲淙淙,兩人相顧失色之間,艙門已被海水沖開,一般碧綠的海水,激湧而出,這貯放食物貨品的大艙,競早已浸滿海水,滿艙的貨物,隨之而出。
水勢急烈,霎眼間便已漲至南宮平腹下!
風漫天大喝道:「退!」
兩人一起躍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癩子惶聲道:「怎樣了?」
風漫天沉聲道:「船艙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湧人艙中,大約再過半個時辰,這條船便要沉沒了。」
那癩子茫然半晌,突地頓足道:「難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艙裡去一次,想未必定早已在艙裡的隱秘之處,弄了一個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計若是成功,便將那裂口補好,毒計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歸於盡,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沖開,我們卻都不知道。」
南宮平恨聲道:「好狠毒的婦人,難怪她自稱有三十六條毒計了,此刻我們可有什麼補救之道?」
風漫天冷冷道:「除了棄船,還有什麼別的方法?」
那癩子黯然歎道:「我若不提議將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風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閣下所救,閣下歎息什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死又算得了什麼,只是我終於還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裡,到了黃泉路上,還要看她得意,卻實是難以甘心。」
南宮平轉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風漫天道:「還看什麼?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縱然能飄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餓死!渴死!」南宮平呆了一呆,頓住腳步。
那癩子突地輕輕歎道:「風老前輩,你當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氣。」
風漫天狂笑道:「我早已活得不耐煩了,豈是當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氣,七哥,你且去艙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無未曾開壇的酒,未死之前,我總要好好的痛飲一場,也算不虛此生。」
那怪物「七哥」腦海中生似完全沒有生死的觀念,果真下去尋上兩罈酒來,道:「只剩兩壇,別的都沖碎了!」
風漫天拍開缸蓋,立即痛飲起來,船越沉越快,那些獅虎猛獸,雖然久已氣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覺出死亡的危機,在籠中咆哮起來,風漫天端坐在艙板中央,眼望著連天的海水,對著壇口,仰天痛飲。
南宮平一面飲酒,一面卻突然歎息了一聲。
風漫天道:「你歎息什麼?反正你到了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
南宮平一時也沒有體察出他言下之意,朗聲道:「晚輩雖不才,卻也不是貪生借命之輩,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是以忍不住歎息,那人若是在這條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計就未必得逞了。」
那癩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誰?」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緩緩道:「梅……」
那癩子身軀一震,脫口道:「梅吟雪。」
南宮平變色道:「你認得她?」
那癩子卻不答話,顫聲道:「此時此刻,你怎會想起她來?」
南宮平黯然歎道:「我怎會想起她來?……唉,我何曾忘記過她。」轉目望去,突見那癩子全身不住顫抖,有如風中寒葉一般,目中亦是淚光盈盈。
南宮平奇道:「閣下怎地……」
那癩子顫聲道:「我聽了你這句話,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氣,嗅了嗅海鳳,突地大喜道,「陸地,陸地……」
風漫天雙眉一揚,道:「什麼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陸地。」
那癲子頓住語聲,改口道:「你怎會知道前面便是陸地?」
風漫天歎道:「人類雖是萬物之靈,但嗅覺卻遠不及獸類靈敏,你看那些獅虎野獸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這些野獸也從海風中嗅出了陸地的氣息。」
那癩子詫聲道,「但是他……」
風漫天黯然一笑,道:「你問我他怎會自風中嗅出陸地的氣味是麼?這個……你不久就會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來,找了個鐵桶,躍下船艙,船舷離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發現了生機,這本是大大可喜可賀之事,但南宮平、風漫天以及那癲子面上卻竟然全無半分喜色。
南宮平更是滿心狐疑,忍不住問道:「你聽了我那句話,便是死了,也怎樣?」
那癩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覺得你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失望地歎息了一聲,出神許久,又忍不住問道:「怎會可惜得很?」
那癩子長身而起,走到船頭,道:「我方才聽你說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聲名響亮的俠士,就連葉曼青、王素素她們,也都是溫柔美麗的女子,但梅吟雪麼……哼哼,她心腸冷酷,聲名又劣,加上年齡比你大了許多,你臨死前偏偏想起她來,豈非可笑、可憐、可惜得很。」
南宮平面色大變,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連喝了幾口酒,突地緩緩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那癲子身後,緩緩道:「無論你說什麼,但我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溫柔、最最偉大的女孩子。她為了要救別人,要保護別人,不惜自己受苦難受侮辱,她縱然聲名不好,她年紀縱然比我大上許多,但她只要能讓我跪在她腳下,我已完全心滿意足。」
那癲子身子震了一震,沒有回過頭來。
南宮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著那癩子瘡痕斑斑、骯髒醜怪的頭頂,緩緩道:「她是個最愛乾淨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污穢,她是個驕傲的人,但為了我卻不惜忍受屈辱。她雖然對我千種柔情,萬種體貼,但在我生存的時候卻不告訴我,只是獨自忍受著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將死的時候,才露出了一些,這不過是為了……為了……」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那癩子雙肩**,晶瑩的淚珠,簌簌地流過他那醜惡骯髒的面頰。
南宮平伸手一抹面上淚痕,突地悲嘶著道:「吟雪,你為什麼還要瞞住我,難道你為我犧牲得還不夠多……還不夠多麼……」
那癩子突地慘然呼道:「平……」反身撲到南宮平懷裡。
南宮平緊緊抱著他的身子,親著他頭上癩瘡,再也看不到他的醜怪,嗅不到他的髒臭,因為他已知道這最髒、最醜、最臭的癩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緊抱著南宮平的身子,悲泣著道:「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從此以後,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醜,就是別人口裡的淫婦、毒婦,也要死跟著你,不管你討不討厭我。」
南宮平滿面淚痕,道:「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獨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開我外表那討厭的假裝,告訴你我一直是在你身邊的,無論到天涯,到海角!」
風漫天仍然端坐不動,頭也未回,但在這冷漠的老人緊緊閉著的眼簾中,卻也已流出了兩行淚珠。
他縱然鐵石心腸,卻也不禁被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動。突聽「轟」然一聲,船身驀地一震,甲板上的酒罈,卻都震得跳了起來,濺得滿地俱是酒汁,原來船已擱淺,而距離那滿佈著尖巖與黃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裡的海水,卻仍未浸上甲板。
久別重逢的喜悅,誤會冰釋的喜悅,再加以死裡逃生的喜悅,終是比深邃真誠的愛情中必有的那一份憂鬱愁痛濃烈得多。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互握,涉著海水,上了那無名而又無人的荒島。
風漫天看到這兩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覺又是歡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蒼天為什麼總是將濃烈真摯的愛情,安排在磨難重重、艱苦憂慮的生命中?難道平凡的生活,就不會培養不平凡的愛情麼?
梅吟雪剝開了籠罩在她頭上的易容藥,露出了她那雖然稍覺憔淬卻更添清麗的面容,這無人的荒島上,便像是盛開起一朵純白秀絕的仙桂幽蘭。
只見海上碧波蕩漾,島上木葉青蔥,湛藍的蒼穹,沒有片雲,更像是一顆透明的寶石一樣,天地間滿充著美麗的生機,柔情蜜意,花香鳥語,死亡、陰謀、毒殺……
人間這一切醜惡的事,都像是已離他們很遠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他們在傾訴著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樹下,風漫天卻在啜飲著僅存的苦酒,一陣潮水漲起,將那艘三桅船衝上了海灘,甲板上的獸群,驟然見著陸地,便似又恢復了威風,各各在籠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處尋來許多野果,又拾來一些椰子,但開殼一看,裡面的水汁卻已將干了,原來還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倚在長長的樹幹上,口裡嚼著一枚果子,輕笑道:「若是我們能永遠在這裡,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這艘船可以補的,船補好了,唉……」
海濤拍岸,配著她夢一般的語聲,當真有如音樂一般……
南宮平歎息道,「誰想回去……」
突見梅吟雪面色驟然一變,驚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風漫天奔去。
南宮平心頭一震,這兩日來他連聽兩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將沉,兩次俱是險死還生,兩次都是十分僥倖才能逃離險境。此刻他第三次又聽到這「不好」兩字,實是心驚膽戰,驚問一聲:「什麼事?」人也隨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聲問道:「你方纔那兩罈酒是在何處尋得的?」
「七哥」瞪著一雙野獸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一言不發。
風漫天道:「梅姑娘向你問話,正一如老夫向你問話一樣。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兩翻,道:「艙裡海水沖激,水缸和酒罈都撞破了,只有那兩罈酒,是另外放在一處高架上的。」他費了許多力氣,才將這句話說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聲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風漫天面容木然,緩緩道:「我早已覺察出,但我唯願你們在臨死前這短短一段時期裡,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說出來。」
南宮平茫然問道:「什麼事?難道那兩罈酒裡,也下了毒麼?」
梅吟雪黯然點了點頭,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將沉時,風老前輩必定要尋酒來飲,她生怕大海還淹不死我們,便早已在這兩罈酒裡下了劇毒,唉……我怎地這樣糊塗,一時竟沒有想到她用的毒計,俱是連環而來的,一計不成,還有二計……」
她語聲微頓,突然大聲道:「風老前輩,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藥,雖然無法可解,但毒藥與迷藥的藥性卻是不大相同!」
南宮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藥以迷人神智為主,藥性乃是行走於神經大腦之間,而且散佈極速,便是有通天的內力,也無法可施。但這毒藥的毒性,卻是穿行胃腑,內服的毒性,雖比外傷的毒性厲害十倍,但內功若是到了風老前輩這樣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內力將毒性逼出,風老前輩,你卻連試都未曾試上一試,這是為了什麼?」
風漫天垂目道:「老夫一個人活在這荒島上,又有何意思,還不如陪你們一起死,大家在黃泉路上,也落得熱鬧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淒然一笑。
南宮平笑道:「我這條命本該早已死過許多次了,此刻不過是撿回來的,老天讓我多活一段時候,讓我見著了你,讓我們還能痛痛快快享受這幾個時辰,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況,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叉有風老前輩這樣的英雄,和你這樣的女於陪著一起去死,當真是可慶可幸之事,我南宮平夫復何求?」
風漫天張目望了他一眼,森嚴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簾,偎向他身邊,死亡雖已將至,但他們卻毫無畏懼,反面含微笑,攜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雖是千古以來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麼值得驕做之處!
椰子樹的陰影,靜靜地籠罩在他們身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聲道:「你們還等什麼?」
梅吟雪、南宮平微微一呆,風漫天道:「你兩人彼此相愛之深,可說老夫生平僅見,既是同命鴛鴦,還不快些同結連理?」
南宮平道:「但……」
風漫天大聲道:「但什麼!此時此刻,父母之命,媒的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強作冰人,讓你們臨死前結為夫妻。」
南宮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對望一眼,梅吟雪雖然豁達,此刻也不禁羞澀地垂下頭去,眼波一轉,面上突地現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開去。
風漫天大奇道:「什麼事,難道你不願意?」
梅吟雪頭也不回,道:「正是,我不願意。」
南宮平大驚道:「你……你……」
風漫天心念一轉,忖道:「是了,梅吟雪比南宮平大了許多,在武林中聲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裡雖早已千肯萬肯,但一提婚事,卻又不免觸及了她隱痛。」
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轉,便已將她這種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極處的心情分析出來,當下冷笑一聲,道:「梅姑娘,我先前只當你是個聰明的女子,哪知你卻笨到極處,此時此刻,你竟然還想到這些。」
梅吟雪頓住腳步,卻仍未回過頭來。
風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難道真要與南宮平含恨而終,在羞辱痛苦中死去麼?」
梅吟雪雙手撲面,放聲痛哭起來,突地回身撲到南宮平身上,哭泣道:「我願意嫁給你,只要你願意,我願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
南宮平顫聲道:「我……我當然願意……」語聲來了,喜極而涕。
風漫夭哈哈一笑,道:「兩個孩子……」一手一個,將南宮平、梅吟雪兩人強拉著跪了下來,接口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麼,皇夭后土為證,天地君親為證,今日我風漫天作主,令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結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離。」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換了個地方,大聲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禮,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還要拜一拜我這個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禮三職,南宮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聲來。他兩人面上淚痕未乾,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道兩人的婚事,在為世俗難容,若不是兩人一起來到這荒島,若不是有風漫天這樣的磊落英雄強作冰人,他倆縱然彼此相愛,卻再也不能結為夫妻。只是此刻聚時已少,他兩人的毒性已將發作,思想起來,又不禁令人傷感。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禮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該入洞房了。」
梅吟雪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風漫天大笑道:「新娘子還怕羞麼?」
這老人興致勃勃,將南宮平、梅吟雪兩人拉起,指著一對高高的椰子樹道:「這便是你兩人的龍鳳花燭,雖嫌太大了些,但卻威風得多,洞房裡……」他以手敲額,喃喃道:「洞房在哪裡,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艙反正未被海水浸濕,就權充你兩人的洞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著大嘴在旁觀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眾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見他尋了一柄斧頭,將船底的漏水處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艙內流了出來,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尋了些釘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擱在海灘上,不一會艙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將那船艙的破洞補好。大笑道:「我們陪新人一起上船,黃昏漲潮時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們一起死在海上,總要比死在這荒島上好多了。」
風漫天含笑道:「近年來你果然聰明得多了……你們這對新人,還不快入洞房?」
南宮平、梅吟雪,兩人雙手緊握,互相偎依,心裡既充滿了柔情蜜意,也充滿了悲怨淒涼。
風漫天眼望著這一雙佳偶,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歎息,忖道:「這兩人男才女貌,當真是天成佳侶,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見他兩人結成連理,本當是天大的喜事,怎奈會短離長,最多再過五、六個時辰,毒性便要發作了。」
「會短離長,會短離長……」他心中反反覆覆,只在咀嚼著這短短四個字裡那長長的悲哀滋味,但卻始終未曾說出口來,口中反而連聲大笑著道:「今日萬事大吉,只可惜少了兩杯喜酒。」
他拉著南宮平、梅吟雪兩人走到船上,送到艙門,笑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兩位切奠辜負了春宵,快些進去……」說到最後一旬,他已將兩人推了進去,「砰」地一聲,關上了艙門,面上的笑容,也隨著艙門一起關了進去。
他手扶艙門,瞑目低語:「別了,別了……」只因他知道這艙門一關,彼此就永無再見之期。他黯然歎息一聲,踱了開去,他要獨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獨地來,此刻又孤獨地去,只是他絢爛的一生,卻永將在人間流傳佳話。在這剎那之間,他才真的蒼老了起來。
他對「七哥」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哪知他話猶未了,艙門又開,南宮平、梅吟雪攜手走了出來。
風漫天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兩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來做什麼?梅吟雪嫣然一笑,道:「出來陪你!」
風漫天道:「誰要你們來陪,快去快去……」南宮平、梅吟雪一言不發,緩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黃昏已臨,海潮漲起,「七哥」揚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緩緩向大海中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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